晚安，明天見VOL.1〈新開始在姬宮町〉 - 第十四章　最蠢的莫過於絕食抗議．Ⅲ

　　夏季標準的午後雷陣雨——來得是如此巨大、來得是如此叫人措手不及。

　　窗外的雨聲悉悉窣窣，落至地上的水滴濺起音符，灰濛濛的天空，遠處似乎傳來了轟轟雷聲，此際，白鷺學園迷濛得如拉起霧色幔帳。

　　而我正在圖書室、桌上攤放著隨手從架上取來的，《小朋友大百科：花的奧秘》漫畫式科學書108頁，愁雲慘淡地眺望著“簾外雨潺潺”的美好詩情畫意光景，等待雨逝。

　　人在總是可以在自認最倒楣的時候碰上更倒楣的事，倒楣無上限，對吧？

　　「要保持安靜喔，兩位？」大友龍之介臉上掛著像是半安撫半責備犯了錯的年幼孩童，帶有包容且一副“真是拿你們這小鬼頭沒轍”的幼兒園老師之溫和笑容。

　　討厭！完全被看扁了，這是什麼俯瞰稚子的優越感啊！何況，更令人不悅的是他的措辭——『兩位』。兩位、兩位、兩位、兩位！居然把我跟前田的稱謂合併成一個詞，我才不想跟他被劃分在同一區塊呢！一想到他把我和前田視為同樣水準的人，心裡就來氣，早把什麼在走廊上大聲喧嘩遭受譴責的羞恥感拋之腦後。

　　「都是他的錯啦！——」話一祭出，我就後悔了。這種辯解不更是像兩個小孩在推卸責任，互相告發對方嗎？意識到此點的我，耳根上的熾熱迅速燒到頰上。

　　剛好正中他下懷，我可以發誓這個管很多、連校園風紀也在他的職責範圍內的學生會長，必定是偷笑了一下。

　　如果真有消影術就好了……不然隱形斗篷也可以啦！我的胸中悲鳴著。

　　突然撞見敵對陣營的大頭目（？）「你你你你你你你！……」前田似乎結巴地更厲害，食指無禮得指著對方『你』了半天，就是道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的面部肌肉抽蓄著，像個口吃患者，咬牙切齒地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字詞。

　　「大友，外面在吵什麼？」出聲打斷我們三人莫名其妙僵持狀況的，是頭髮稀疏，靠著奇怪的髮際分線，才勉強遮掩著他頂上那光禿的荒原；以嚴厲出名、相當要求且看重學生分數的教務主任，大崎老師。

　　大崎老師詢問著大友龍之介，並跟著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推了推厚重鏡片的老款式眼鏡，眼神凌厲地掃過我和前田，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前田身上：

　　「前田！你在幹什麼！你有沒有身為考生的自覺啊？」大崎老師面容嚴肅地怒斥，「有時間在這裡跟學弟妹瞎耗，還不如去挽救你那悲慘的成績！……上次模擬考那是什麼爛分數啊？能看嗎？憑你這樣還想上W大啊？…我看連九流大學都進不去吧？」怒罵的言語轉為挖苦諷刺，他嘲笑的嘴臉如一把彎刀，毫不留情地羞辱前田。

　　好、好過份，怎麼能說這種話啊！雖然前一秒我還在幸災樂禍，挨罵的是前田而不是我，並且有點高興能假他人之手出一口怨氣，不過此話也說得太過份、太不留情面了吧！身為老師就可以如此貶低學生嘛！我內心替前田不平，但仍不敢吐露一言半辭。

　　我偷瞧大友龍之介，盼望著這個身受師長們喜愛的優良好學生，堪稱是全校眾生徒的楷模，可以跳出來緩頰說情，或者是吱聲讓大崎老師轉移注意力，不料他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正低頭看著曲起的手，認真地端詳指甲內有無藏汙納垢——我說，要不要拿把挫刀給你磨啊！……這人到底在做什麼啦…真是！……啊，他意識到我的目光，視線交會前的一瞬，我立即將頭撇開，思緒再度飄向可憐的前田身上——

　　「還有妳！一年級的！妳在這裡做什麼！！」

　　嗚哇、掃到颱風尾了，就知道大崎老師不會那麼佛心放過我！大崎將箭靶轉向，也狗血淋頭地痛批我一頓，內容包含上次松島老師的那一齣、只會惹事生非干擾學長姐念書，甚至還說我當初轉學考試一定是走了什麼好狗運，才進得來這間『名門』學校……好的，這下子換我感覺到某人的關注了。

　　他正盯著我看。站在禿頭大崎身旁。

　　拜託你繼續去研究你的指甲啦！——腦中一遍又一遍的迴盪、吶喊。大崎的謾罵宛若耳邊風，完全滲透不入我的腦內羞恥感中樞系統，但臉上的熱度持續上升，盡是想像，全身上下的毛細孔彷彿戰戰兢兢的，接受著他審視的目光。我把下個月還有下下個月的零用錢都給你！求求你走開！管你又要在哪邊整理檔案時睡著還是被自己反鎖…去喝你的茶！去閒晃！去約會！回你家去！去哪都好總之就是別再盯著我！！——幾近崩潰邊緣的我此時有如聽到神喻：

　　「……教室日誌交給我啊，妳在幹嘛？」禿頭…不，大崎老師的背後好像發出了聖光，救贖我逃離這折磨人的光景。

　　低下頭，把日誌雙手遞給他，「謝謝老師。」被人罵還要道謝，這就是為人學生該有的倫理，我自嘲著。大崎伸手接過，再次扶下眼鏡，用眼角餘光示意著我和前田快離開。終於解脫了，暗自鬆口氣，我恨不得立馬拔腿狂奔。

　　但是我沒有選擇這麼做，我選擇不疾不徐地和前田並行一段路。

　　彼此沉默，相當難得的相處模式，以往前田看見我不是激動的大吼大叫，就是如跳針的唱盤，不斷重複某段話語。他的心情一定非常低落，我想。被師長當著其他人面前論斷批評，還在他最深惡痛絕的人面前把他說的一無是處，自尊心遭受的打擊鐵定很大。我內心思索著該說什麼慰藉話語，稍稍平撫他的心靈，只可惜，想了半天，依舊找不到合適的言詞。我對於前田的學習狀況一點也不了解，倘若隨便就說出“放心，你一定考得上W大的！”或是“成績又不能代表一切，對吧？”這番敷衍、安慰性值過高大於實際情形的話語，他聽了也許會更難過吧。

　　「……嗯，那個……大友龍之介他好冷淡喔…」想不到安慰辭彙，最後我決定用他的『角度』幫腔譴責他的頭號敵人，希望藉此，前田鬱悶的心情能舒坦些，「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的…你們不是有點交情嘛……」末句我說得稍許猶疑，因此不敢恣意篤定斷言。

　　我從愛蜜莉的小道八卦、加上前田之前糾纏我時，自己表述的話語得知：前田擔任國中部學生代表時期，大友龍之介是他的小部員，也是他打算力捧的，下一屆接班後輩。嗯，照理說應該是師徒關係，怎麼現在會如此發展呢？

　　「他一向如此，好惡分明的程度極幼稚」前田的回應使我拉回注意力（原來他不用誇張的語氣說話，聲音聽起來還不會那麼彆扭尖銳），接著道「大友很討人厭吧？——所以趕快入會、一起扳倒惡霸吧，甲斐翼！」他炯炯有神地直視我。

　　喂、根本是你比較幼稚好不好！這傢伙哪有被打擊到啊……把我剛剛替你擔心的心情還來！！　

　　好友失約，討厭的人接二連三出現，莫名慘遭池魚之殃——我以為這已經夠倒楣，沒想到壞運氣就如同想像力一樣沒有極限。在與前田分道揚鑣之後，我和一場名為午後雷陣雨的夏季代表性產物相遇了，非常得偶然，非常得不可預料，宛若瞬間發芽瞬間消逝的戀曲——

　　因此，這就是我為什麼現在桌上攤了本童書，兩眼發愣，不斷把指印印在玻璃窗上（或跟隨雨痕），執行“等待雨停的無聊空檔”之小遊戲。

　　嘛，幸虧是尚未離開學校時下的雨，可以避雨的地方處處皆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幫忙朝倉同學歸還那幾本光怪陸離的科幻小說後，我索性在圖書室待了下來，一邊等著雨逝，一邊看看書消磨時間。

　　戳那麼久也膩了（負責擦這扇窗戶的人一定會恨死我），我趴在桌上，枕著印有大大的花朵剖面構造圖的那一頁書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伴隨著不成曲調的無意義節奏，闔上眼，思緒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想到光星，想起那時他跋扈又難為情得說著“被妳那些蠢把戲弄的很火大”——騙人，明明就很高興，真是個不老實的傢伙——想到他惆悵地問我“怎麼知道我在那裡”。“反正我本來就進過感化院”悲涼的口吻。還有吉普那聲，前科犯。

　　前科犯。

　　光星當晚一定痛到心坎去了。很痛。痛得我無法想像。

　　「吉普是笨蛋…不想跟你好了……可是…」不自覺地呢喃著。

　　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吉普。

　　——好像每次碰面都沒有好好的打過一次招呼呢，甚至是說上話。

　　他對我的印象一定很壞。

　　感覺…好糟喔……

　　咦？

　　我幹嘛這樣想啊…他怎麼想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才不在乎他呢……更一點也不想跟他打交道……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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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同學？嘿、同學？」

　　意識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受有東西在搖晃我的肩膀。

　　「嗯……？」睜開沉重的眼皮，我緩慢地抬頭望向聲音及晃動的來源，視線恢復後正才看清上方的一張男性臉孔，理著平頭，臉很寬大，看起來就像是運動社團的社員。腦袋尚未運轉過來，我繼續癡呆地瞧著他。

　　「我要關門了，妳也快點離開這裡。」看著他左手臂別的臂徽，我意會到他是今日的圖書委員。

　　要『關門』了……我的大腦漸漸清晰起來，我睡著了嗎？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用衣袖抹去下巴的口水漬，哎、書上都沾到了，對方應該沒有注意到吧？圖書委員要關門…所以說現在——

　　「現在幾點了？」我著急地脫口而出。

　　他低頭看了看手錶，「還有十分鐘六點」。

　　居然這麼晚了！！內心響起一聲尖叫。

　　我飛快地衝出圖書室門口，“喂——妳可以不用那麼緊張啦，大門不會關那麼快”忽略身後圖書委員的呼喊，用最快的速度奔跑，沿途經過一些三三兩兩、和我一樣逗留置晚的學生們，但是與他們愜意的步伐相比，我顯得慌張且急促。天已經完全黑了，由於是雨天的關係；雨也似乎停了好一段時間，瞧這地面不再如此潮濕。怎麼會睡成這樣呢？（況且連廣播都沒聽見，還是別人叫醒我的）我不可思議地譴責自己，這麼晚回去，吉普更加不會給我好臉色看……這下可好了，又讓他找到機會可以數落我一頓！看樣子今天是沒有立場再繼續叫他跟光星道歉…大概也別想合好了吧……我心裡悲嘆道，同時也為了乾癟的肚子而嘆。

　　能早一秒到家是一秒，也許可以減少一句吉普的說教，於是我踏上了平日絕對不會走的小路——雖然從家裡到學校的距離是大大縮短了，原本繞一大圈的路程從中拉取為直線距離，但因為不是當初政府在作都市規畫而開闢的道路，而是後來私人工廠為圖方便隨便鋪的一條路，設置得非常不完善。路燈稀少，監視器久年失修，加上路樹、雜草叢生，因此是相當陰暗且危險的的路。所有的家長都會告誡孩童千萬要遠離避免，前陣子聽說還有暴露狂出沒——不過我已經不管這麼多了啦！現在可是跟時間賽跑欸！就不信會這麼倒楣讓我碰上了！

　　雖然說是這樣說，一直不斷催眠自己的心理建設仍無法全然平定我緊張不已的心，心臟狂亂得跳，全身神經繃緊，稍微個風吹草動就嚇得我汗毛直豎，不安感被連綿放大數倍。月亮是躲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連鳥叫蟲鳴都消失殆盡？寂靜得簡直詭異，我只聽見自己腳下傳來的聲響。這種窒息的氣氛，好像等會兒會有什麼跑出來一樣……嗚哇、這麼想讓我更害怕了！早知道就寧可挨罵也不要冒險抄近路……

　　『啪機…啪機』

　　踩斷樹枝的腳步聲。明顯不是我的。

　　——而且是從身後傳來。

　　全身僵住，頓時心臟的血液倒流回去，我猛地回頭一看，黑壓壓一片，完全沒有人影。

　　也許是我多心了？

　　『啪機…啪機…』

　　！！！！不對！我沒有聽錯！的確有人跟在我的後頭！！

　　我霎時恐慌起來，開始加速奔跑——

　　『啪機…啪機…啪機…啪機…啪機…啪機…』身後的腳部聲也跟著加快。

　　怎麼辦！——我好害怕！！有沒有人可以幫幫我！！

　　恐懼的心情達到沸點，狂亂的心跳砰砰響，腦海裡瞬間全是女孩子在夜路遭到搶劫、夜襲，甚至強暴被殺…慘遭棄屍的新聞報導！啊啊啊——不要啊！誰來救救我！吉普！吉普！媽媽！！——

　　眼淚浮出眼眶，大腦一片空白，慌亂駭怕得無法思考——為什麼我要遭遇這種事？我明明還算乖孩子，不過偶爾惹家人生氣而已…為什麼非得落得這般田地！！討厭！我不要——

　　『啪機…啪機…啪機…啪機…啪機…啪機…』！！

　　腳步聲愈發愈近——我感覺到身後有活物的氣息——倏忽間，『它』猛然伸手抓住我——

　　「啊啊啊！！不要殺我！救命啊！放開——」

　　「……甲斐同學！」

　　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由於反作用力，被這麼使勁往後一拉的我，重心不穩地跌臥至一個帶有溫度的軀體中，鼻尖嗅到一縷宛若花草茶的香味。

　　我倚靠身後這個人的胸膛上，仰躺著、用奇怪的角度目瞪口呆地傻愣。月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剎那，我驚呼出聲：「大友……龍之介？」

　　「是——？」他勾起了那熟悉地一貫完美迷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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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最蠢的莫過於絕食抗議．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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