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燈光像是某種不願熄滅的記憶,在黑暗中頑固地閃爍著。窗外的東京浸在午夜的藍色靜謐中,霧氣與霓虹燈交織出一種近乎夢境的氛圍。這個城市不眠,就如同我們這些遊走在真相邊緣的人。
F的手指輕輕顫動,那是意識回歸的第一個跡象。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等待著。安全屋裡的其他人各自佔據著不同的位置——米蘭在客廳檢視著記憶卡中的資料,小鬼則因傷勢昏睡在隔壁房間。那個高大的黑衣人站在門口,像是某種沉默的守衛雕像。
「我討厭這種醒來的方式。」F的聲音帶著沙啞,「每次都像是從深海浮上來,卻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沉下去。」
她的金髮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澤。那雙眼睛緩緩睜開,蘊含的複雜情緒讓人想起某種古老遺蹟中的壁畫——太多故事,卻無法用言語訴說。
「你還記得多少?」我問道,聲音刻意保持平靜。
F苦笑了一下,試圖坐起來。她的動作有些生硬,像是長時間未活動的機械在重新校準自己。「真想問我記得多少嗎?還是想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多少?」
我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凝視著她。房間裡的空氣凝固成某種幾乎可感的重量,壓在我們之間那堵無形的高牆上。
「容器。」我最終說出這個詞,像是吐出一塊卡在喉嚨的碎片,「這個詞對你有什麼意義?」
F的眼神微微閃動,那是一種我熟悉的表情——驚訝中混合著某種預料之中的疲憊。「所以你已經知道了。」她說這話時,聲音裡帶著某種解脫,「我還以為...」
「還以為什麼?」
「還以為這個秘密能保持得久一些。」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但我忘了你是誰——那個永遠能在最絕望處找到出路的人。」
窗外的霧氣變得更加濃重,從玻璃的縫隙滲入房間,如同某種無形的存在在窺視著我們的對話。
「陳組長對你做了什麼?」我問道,「在那個醫療大樓裡。」
「重新校準,」F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至少他是這麼稱呼的。」她慢慢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針孔,「他們研究出了一種方法,可以刺激容器體內的能量場。像是...重新調頻一樣。」
她的表情變得恍惚,像是陷入某種不願回首的記憶。「他們想知道我在布拉格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那隻鳥會對我產生反應。」她頓了頓,「而更重要的是,他們想知道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時,那隻鳥的出現頻率會大幅提高。」
我靜靜聽著,大腦迅速將這些零散的信息拼湊成一個更大的圖景。「所以容器之間存在某種共鳴?」
「不只是共鳴,」F搖頭,「更像是某種...互補。」她抬頭看著我,眼神中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你的檔案上寫著『接收者』,而我的則是『傳導者』。」
「接收者?」
「我們這些容器不是隨機產生的,重明。」F的聲音低沉而嚴肅,「每一個都有特定的功能,就像...某種龐大機器中的零件。」她咬著下唇,像是在思考該透露多少,「那隻鳥是聯繫,介於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橋樑。」
「他們是誰?」
F的目光轉向窗外那片濃霧,「那些最初的存在,那些...」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彙,「守墓人只是一個不太準確的翻譯。在更古老的語言中,它的意思更接近『記憶的守護者』。」
我想起了曉竹傳來的那些影像,那棵巨大的世界之樹,還有從饕餮體內分離出的無數能量體。「那棵樹,」我低聲說,「你在布拉格看到的,跟那棵樹有關嗎?」
F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怎麼會知道那棵樹?」
「我有我的消息來源。」我簡短地回答,「那棵樹究竟是什麼?」
「生命的源頭,」F有些恍惚地說,「或至少,他們是這麼稱呼的。那棵樹連接著所有的世界,所有的時間。從樹上落下的種子,成為了最初的守墓人。而我們...」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手臂上的針孔,「我們這些容器,是守墓人血脈被稀釋後的產物。」
我凝視著F的眼睛,察覺到她的記憶或許比她透露的更完整。「在紅色倉庫的地底,」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想狙擊的目標是什麼?」
問題似乎讓F有些措手不及。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接著是一絲幾不可察的痛苦。她緩緩閉上眼,像是在整理那些破碎的記憶碎片。
「那隻鳥。」她最終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空洞,「我想...打暈它,研究它的特性。」
「為什麼?」我逼問道,「你知道那只鳥對我有多重要。」
「正因如此。」F突然睜開眼睛,眼神變得犀利,「你不明白嗎?那隻鳥代表著某種我們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力量。它不只是守護你,它還在...觀察。」
「觀察什麼?」
「一切。」F的聲音低沉,「紅色倉庫的地下區域曾經是守墓人的地盤。那個地方的能量場結構異常透明,幾乎是完全敞開的。這就是為什麼那隻鳥能夠如此具體地顯現。」
她緩緩坐直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那些針孔。「單憑我的能力無法制服那隻鳥,所以我需要...幫手。」
「狒狒。」這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F點點頭,眼神中帶著某種悔意。「那個狒狒原本是我計畫的一部分。」她嘆了口氣,「在守墓人的早期實驗中,他們不是將能量注入人體,而是嘗試改造動物。那些實驗大多失敗了,但有少數成功的案例被保存下來。」
「所以你解放了它?」我感到一絲怒意在胸口升起。
「我只是想要借助它分散那隻鳥的注意力。」F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但我沒想到它已經變得如此...憤怒。那些年被囚禁的痛苦,被實驗的屈辱,全都化作了某種無法控制的狂暴。」
「你冒了很大的風險。」
「每一次探索真相都伴隨著風險,重明。」F的眼神變得深邃,「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窗外,東京的天空被雲層覆蓋,連月光都被吞噬在那片無邊的黑暗中。雨點開始零星地敲打窗戶,像是某種不知疲倦的警示。
「組織為什麼對這些感興趣?」我最終打破沉默。
「權力。」F苦笑,「最純粹的權力慾望。想象一下,如果你能控制那些遠古生物,能夠操縱那些超越時間的能量,你將擁有什麼?」她的眼神變得銳利,「陳組長相信,通過重新激活容器,他能夠建立與那些存在的直接連接。」
我思考著這些信息,它們如同拼圖般在我腦海中逐漸成形。「那隻鳥的真相是什麼?」我直視著F的眼睛,「為什麼每次我遇到危險,它總會出現?」
F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那隻鳥不只是一個生物,重明。」她的聲音幾乎是耳語,「它是一個標記,一個...錨點。」
「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青城山的爆炸嗎?」她問道,「你是唯一的倖存者。」
我點頭,那段記憶雖然模糊,但從未真正消失。十二個人進入,只有我一個人走出來。那次任務之後,我的生活就像被切成了兩半——之前的記憶模糊而遙遠,之後的一切則異常清晰。
「那不是意外。」F的聲音打破了我的回憶,「那是一場儀式,一場...轉化。」
我感覺腦中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像是某種屏障被打破。她的話像是一把鑰匙,解開了長久以來困擾我的謎團。
「組織需要一個完美的容器,」F繼續說,「而你就是他們的實驗品。青城山的爆炸是精心設計的能量場,目的是為了...打開某些通道。」
「通道?」
「你的意識與某個更古老的存在融合了,」F看著我,眼中滿是憐憫,「那隻鳥是它的標記,也是它的眼睛。每當你處於危險中,它就會出現,保護它在這個世界上的錨點——你。」
我感覺一陣眩暈,像是站在某個巨大真相的邊緣。「你的意思是...我不再是我自己?」
「你依然是你,」F的聲音溫柔了些,「只是多了些...額外的成分。那個存在並不是要取代你,它只是...借用你的身體作為觀察這個世界的窗口。」
我沉默了片刻,試圖消化這些信息。一直以來的那些直覺,那些不合常理的生還,那些在極限時刻湧現的力量——一切都有了解釋。我不是重明,至少不完全是。
「所以我是誰?」這個問題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F的目光變得柔和,「你仍然是重明,但也是...更多。」她輕聲說,「這就是為什麼陳組長如此執著於你——你是唯一一個成功與那個存在融合,卻沒有完全喪失自我的容器。」
「還有多少像我這樣的...容器?」
「曾經很多,」F的聲音帶著某種哀傷,「但大多數沒能承受那種融合。他們的意識被摧毀,成為了空殼。影子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的情況有些特殊。」
我想起了影子在醫療大樓中的表現,那種近乎機械的精確動作,還有眼神中那種超越人類的冷漠。「所以他是被某個存在完全佔據了?」
「不完全是,」F搖頭,「影子更像是被碎片化了。他體內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而是許多細小的碎片,就像...一個破碎的馬賽克。」
「陳組長為什麼需要你?」我轉回到最初的問題。
「因為我是一個傳導者,」F看著自己的手,彷彿能從中看到某種我無法察覺的能量,「我能感知那些存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引導它們。陳組長相信,通過我,他能找到控制這些存在的方法。」
窗外的夜雨再次落下,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是某種無法理解的密碼。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就像我一直生活在某個精心構建的謊言之中。
「有件事你需要知道,」F突然說,「還有一個新容器。」
「什麼?」
「她不只是被關在某個設施里,」F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她是陳組長最新的實驗對象。他正嘗試讓她成為一個新的接收者,就像你一樣。」
這個信息讓我瞬間警覺起來。「她在哪裡?」
「就在基地的地下層,」F說,「我能感應到她的存在。那種能量波動...很特別,很像你的,但更加...原始。」
門外,米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知道她正在聽,那種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暴露了她的意圖。
「進來吧,」我對著門外說,「既然你已經聽到了這麼多。」
米蘭推開門,臉上的表情既震驚又困惑。「你怎麼知道我在...」她的話沒說完,視線落在了F身上,「你感覺怎麼樣?」
「比死了好一點。」F的回答帶著一絲諷刺。
「找到你妹妹的具體位置了嗎?」我問道。
米蘭點頭,「基地地下第七層,C區域。那裡的安保級別是最高的。」她停頓了一下,「記憶卡上的資料顯示,那個區域是...」
「新容器實驗室。」F接過她的話,「陳組長稱它為『新生育室』。」
米蘭的臉色變得蒼白,「你的意思是...」
「新容器很可能已經經歷了初步的轉化。」F的聲音帶著某種臨床般的冷靜,「這意味著時間比我們想像的要緊迫得多。」
我站起身,望向窗外浸濕的東京夜色。計劃必須調整,風險也將大幅增加。米蘭已經知道了太多事情,而她的痛苦與矛盾如此顯而易見——在知道那些實驗的真相後,她依然堅持要救出妹妹嗎?
「我有個計劃,」我轉向她們,聲音異常平靜,「但我需要你們確切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走到桌前,拿出一張紙,快速畫出基地的大致結構。「陳組長的基地設在東京郊外,表面上是個研究中心,實際上下面有至少十層地下設施。他的容器實驗集中在最下面三層,安保系統是獨立的。」
「你怎麼知道這些?」米蘭驚訝地問。
「因為我曾經是那裡的客人。」我的回答讓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所以計劃是什麼?」F打破了僵局。
「假意交付,」我指著地圖,「明天一早,米蘭會按照原計劃把你帶到基地,交給陳組長。她會動用自己的權限,確保能接近第七層。」
「然後呢?」
「然後我會從最薄弱的位置潛入——西側維修通道。」我繼續說,「根據米蘭提供的資料,那裡的防禦系統存在五秒鐘的重啟間隙。」
米蘭皺眉,「那個間隙太短了,而且時間點並不固定。」
「所以需要內應,」我看著F,「你。」
F瞬間理解了我的意思,「你想讓我從內部製造干擾?」
「不只是干擾,」我搖頭,「而是一次完整的能量場暴走。」
米蘭倒吸一口冷氣,「那太危險了!」
「但是可行。」F冷靜地評估著,「如果我能到達控制室,確實可以觸發一次系統過載。」
「在系統重啟的間隙,米蘭將有機會接近第七層,救出她的妹妹。」我繼續解釋,「同時,我會利用混亂接近實驗室核心,銷毀所有關於容器計劃的資料。」
「陳組長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F指出這一點。
「他會的,」我的聲音帶著異常的確定,「因為到那時,他會有個更好的選擇。」
「什麼選擇?」米蘭警惕地問。
「我。」我簡單地說,「一個更完美的容器。陳組長一直想要的不是控制那些遠古存在,而是成為它們的一部分。而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房間陷入沉默,F和米蘭都陷入各自的思考中。我知道這個計劃有太多變數,成功的概率極低。但在當前的局勢下,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計劃失敗,」我最終打破沉默,「我會替代F成為陳組長的實驗對象。」
「不行!」F立即反對,「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會...」
「分解我,研究我體內的那個存在如何與我融合,」我平靜地說,「我知道。但比起讓他繼續實驗,製造更多像影子那樣的破碎容器,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這不是代價的問題,」F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激動,「一旦他掌握了融合的秘密,整個世界都將面臨危險。那些遠古存在並不是溫順的力量,它們中的大多數都...」
「充滿毀滅性。」我替她說完,「我知道。但我也知道陳組長不會輕易放棄。如果不是我,就會是其他人。至少我...」我停頓了一下,「至少我體內的那個存在,似乎對這個世界沒有惡意。」
米蘭看著我們的交流,表情複雜。她的痛苦與掙扎幾乎是實質性的,在空氣中留下某種沉重的痕跡。
「你真的相信這個計劃能成功嗎?」她最終問道。
我沒有立即回答,因為誠實的回答可能會摧毀她僅存的希望。但F卻開口了,她的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確定:
「它會成功的,」她看著我,眼神中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堅定,「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輕輕撫摸著窗戶,彷彿能透過玻璃看見夜空中的某個存在,「它們在看著,它們一直都在看著。」
米蘭顯然不理解F的話,但我懂。那隻異色瞳的鳥,那個通過我觀察這個世界的存在,它從未真正離開過。每一次危機,每一次絕境,它都在暗中引導著我走向生路。
「明天一早行動,」我最終說,「在那之前,我們需要休息。」
米蘭點頭,離開了房間。F則依然坐在床上,目光凝視著窗外的雨夜。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我輕聲說,「關於我是誰...或者說,我曾經是誰。」
F抬頭看我,眼中帶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你知道嗎,重明,」她的聲音近乎耳語,「有時我在想,也許那些遠古存在選擇與我們融合,不是為了征服這個世界,而是為了理解它。」
「理解什麼?」
「人類。」F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種在知道自己終將消逝的情況下,依然執著於愛與恨、希望與絕望的矛盾存在。我們對它們而言,可能就像是一本打開的書,充滿了它們無法理解的情感與選擇。」
雨勢變大了,窗玻璃上的水流匯成一條條蜿蜒的小河。東京的燈光在雨幕中變得朦朧而遙遠,彷彿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無論明天發生什麼,」F突然說,「無論那個計劃成功與否,有一件事你必須記住。」
「什麼?」
「你依然是重明,」她的聲音堅定而溫柔,「無論體內流淌著什麼古老的能量,無論那隻鳥帶來什麼樣的視角,最終做出選擇的始終是你。這就是為什麼你與其他容器不同——你從未放棄自己的人性。」
我看著她,突然理解了為什麼F會在布拉格那次任務後選擇離開。她不是在逃避什麼,而是在保護什麼——那個仍然屬於人類的自我。
「睡吧,」我站起身,「明天會是漫長的一天。」
離開F的房間時,我感到一陣異常的平靜。那種長久以來縈繞在心頭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儘管那答案本身帶來了更多的疑問。但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無論我體內還存在著什麼,那個核心的「我」依然掌控著自己的命運。
走廊盡頭,米蘭靠在窗邊,目光遙望著遠方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輪廓。
「有什麼發現?」我走到她身邊問道。
「我妹妹的實驗進度報告,」她的聲音帶著顫抖,「他們...已經注入了初始能量源。」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她可能已經開始轉化,」米蘭的聲音幾乎是在嘶吼,「她可能已經不是她了。」
我沉默了片刻,思考著該如何回應。最終,我選擇了真相:「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去救她嗎?」
米蘭轉頭看我,眼中飽含淚水與決絕:「她是我的妹妹。即使她變成了別的什麼,即使她不再認得我...」她的聲音漸漸平穩,「即使是最後一絲人性,都值得拯救。」
我點頭,理解了她的選擇。這就是人類最奇特的地方——在面對絕望時,依然選擇希望;在面對不可能時,依然選擇嘗試。也許這就是那些遠古存在所無法理解,又深深著迷的特質。
「明天見。」我說,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黑暗中,我能感覺到某種不屬於我的意識在蘇醒。那種感覺並不像是入侵,更像是一種奇特的共存。在那個邊緣處,我似乎能隱約聽到遙遠的鳥鳴聲。
它在呼喚我,通過星辰,通過風雨,通過時間的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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