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3。
「幫爸爸媽媽報仇吧。」
「殺了他們。殺那些王還有他們的跟隨者。」
一個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臉上露出慈藹的笑容。他們的嘴唇沒有掀動,彷彿這些話不是他們說似的。這些聲音有男有女,它們重疊在一起,只為傳遞一個簡單的信息:殺光他們。
男人和女人的臉愈來愈近,最終定格在一個不近也不遠的距離。他們的嘴角開始淌下血絲,面容也在融化——
「——不要……!」
紫藤藍華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那似乎不僅僅是一場夢……夢中那張逐漸模糊又溶解的面孔,仍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回頭看了一眼,枕頭和棉被都被汗水所浸溼。她已經很久沒有作這個夢了。自從雙親在十年前過世後,她就不斷被相同的夢境纏身,無論轉到哪個新環境——離開舊家、進到孤兒院、去學校、搬進新家、打工,這個夢都猶如鬼魅般緊隨其後,永遠無法逃離它的陰影。
「……」
藍華往旁摸了摸,發現旁邊的床位是空的,只有皺成一團的被子褪到床尾。
她心裡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每當花奏蕾在半夜出門,多半就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此時此刻,她最不想看到的景象就是渾身是血的蕾站在門口。
她坐在床沿上,看了看手機的時間,嘆了一口氣,眉宇間寫滿無奈。黑暗中,她沿著牆壁摸索,打開電燈,照亮了室內。桌上散落著幾個啤酒罐、油膩的餐盒和空癟的零食袋。
她走到玄關旁的小廚房,爐台上只有一個電磁爐和小小的水槽,水槽裡還積滿未洗的盤子和碗筷。
她打開底下的抽屜,取出半透明的垃圾袋,把餐盒和零食袋扔入其中。
在扔進垃圾袋前,藍華把每個啤酒罐都晃了一下,把空的罐子都芿進裡頭。終於,在最後一個啤酒罐裡,還殘存著些許的酒液,她心裡暗暗說了一聲「Lucky」,仰頭將剩餘的啤酒一飲而盡,還不忘吮了吮溝槽上的殘液。
她脫下睡衣,露出天藍色的胸罩和內褲,精練、姣好的身材在室燈的照射下一覽無遺,卻有一道舊疤深深地嵌在腹肌上。她走到陽台前,拿起櫃子上的香菸和打火機,拉開落地窗,在斑斕的城市燈火中點上一根,不怕被人偷窺似的。
在她頭上,懸掛著輛滿衣服的曬衣桿和環型的曬衣夾。夾環上除了女性的內衣褲外,還有一件素色的男性四角褲,它唯一的功能就是防止內衣盜竊,已經許久都沒取下來了,在陽光的曝曬和雨水的侵蝕下多了不少褪色的斑痕。
她最後把菸捻熄在一個填滿咖啡渣的小盆栽裡。水泥圍牆還散落著幾個花盆,裡面大多都是蕾自己栽種的香草,唯有一個異類聳立其中:百合花。那是藍華和蕾一起種的,細長的綠葉螺旋狀地排列在直莖上,頂上有幾個狹長的粉綠色花苞。
落地窗關起、門鎖拉上,藍華將菸盒和打火機放回原地,走進衛浴室,把內衣褲脫下,扔在外面的洗衣機上。裡頭是廉價的三點式設計——馬桶、洗手台、淋浴間全部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
儘管現在是略帶涼意的秋天,她仍然將水龍頭的把手往右邊狠轉,冰涼的冷水瞬間從蓮蓬頭沖灑而下,淋濕了她柔順的黑髮和雪白的肌膚。
她擠了一點洗髮精上到洗手台架子,順手望向鏡中的自己。那張臉,五官精緻,睫毛修長,雙眼深邃,本該是萬里挑一的清秀佳人,可那雙眼卻死魚般空洞,仿佛在訴說著無法言喻的虛寂。
燈光勾勒出她臉上深深的陰影,讓她彷彿可以看到陰影在激烈扭動,眼瞳深處被不可視的巨手緊緊揪住。
「殺……殺……殺……」的低語在她耳邊縈繞,鏡子開始滲出鮮血。藍華大力喘息,痛苦地按住額角,往鏡子上一揍,幻象倏然消失。透過蜘蛛網般的裂痕,她再次看向自己的面容:破碎、扭曲且深沉。
沖洗聲沒有持續很久,藍華只是配著洗髮精和沐浴乳洗去汗液,沒有在此之上的保養。
她剛從浴室走出,一聲急促的門鈴聲便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藍華隨手拿了一條浴巾包起身體,濕漉漉的長髮垂在腰際,水珠沿著下巴不斷滴落,她卻毫不在意地前去應門——因為她大致可以猜到門後的人是誰。
藍華打開大門,外面佇立著一個地雷系打扮的少女,她正是花奏蕾。
此時的她沒有王冠和黑日,只有幾道血痕黏在洋裝和髮絲上,身上傳來薰衣草和某種焦味混雜而成的味道。藍華一聞就知道那股焦味的來源,這股令人厭惡的焦味已掠過她的鼻腔無數次了,熟悉得讓她作嘔。
「藍藍,對不起,我忘記帶鑰匙了,嘿嘿。」蕾俏皮地握拳,頂在太陽穴上,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副調皮的表情。
藍華什麼話也沒說,用力打了蕾一巴掌。蕾撫著熱辣辣的臉頰,收起了原本的表情,低著頭,掠過藍華的腋下進門。
「在哪裡?」藍華闔上門,厲聲問道。
蕾「撲通」一聲坐上電視機前的小沙發,背對著藍華,蜷起身子躺了下去。她沒有打開電視,而是拿出手機。
她猶疑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藍華,手指在螢幕上快速點擊、滑動。沒過多久,臥室便傳來「叮咚」一聲,那是藍華手機的提示音。
藍華走進臥室,拿起手機,螢幕上顯示一則來自蕾的訊息。她點開來看,上面只有短短幾個字:剛過午夜,澀谷站的巴士站台上。藍華剛看完訊息,正要收回手機,它卻又震動了一下,發出叮咚聲。
藍華點開畫面,原來蕾又傳了一則訊息,那是一個可愛的貼圖:一隻瑟瑟發抖的小海豹,前肢合掌,旁邊寫著「非常抱歉」的字樣。
藍華走出臥室,坐在沙發的另一端。蕾稍微縮起了腳,給藍華騰出更多空間。
「這是第幾次了?」藍華低著頭,雙肘抵在膝上,死死地盯著地板。
蕾坐起了起來,湊到藍華身邊,把左手和右手的袖子都捲了起來,手腕上露出一道又一道的割痕,有新的,也有舊的,但每道都排列地異常整齊,沒有一條重疊在一起。
她低聲數著:「五……十……十五……」每一個數字彷彿都在訴說著過去的傷痕與無奈。當她說到第五十八次時,臉上竟露出一抹詭異的甜笑,就像在接受這無法改變的宿命。
藍華抬起頭,雙手輕輕撫著蕾的臉頰,兩人的臉龐靠得極近,近得可以感覺到鼻息。蕾閉起眼睛,把自己的手也疊在藍華的手背上,彷彿在感受那微微的溫存。
藍華的手從臉頰滑到了下頷,指尖輕輕拂過每一絲線條,然後再移到她如白玉的細脖上。
她用四指搭上頸側,穩定又溫熱的脈動傳到她的指縫間,似是牽動了藍華心中的某根弦,讓她緩緩闔上雙眼。但僅僅過了一、兩秒,藍華甫又睜開雙眼,眼裡燃燒著無盡的殺意。
她用力壓下拇指,瞬間掐得蕾喘不過氣來。
藍華的手微微顫抖,她眼中閃爍著憤怒、悲哀與無奈的光芒。那殺意不是出於仇恨,而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憐憫和絕望。
「可……以唷。」蕾斷斷續續地開口,聲音還帶著未褪的顫音,「殺了我吧。我……想死在你手裡。」
「有什麼意義?反正這個時空就要結束了。」藍華神色冷峻地說道。
「我……咳咳……」蕾眼角泛著淚光,嘴唇顫抖地說道。
藍華稍稍減輕了雙手的力道,程度之小,僅僅能夠讓蕾勉強擠出更多字句。
「不……論是在現在的時空,或……是改變後的時空,我都願意死在你手裡。」蕾顫抖著伸出手,輕撫藍華的臉頰,「這是我最……大的願望。你忘了嗎?」
藍華聽完,又收緊雙手,狠狠壓住蕾的支氣管。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不可思議地透出泫然欲泣的情感。或許是來自她指尖輕微的顫動,也或許是來自她不斷縮放的瞳孔。
就在蕾劇烈掙扎的瞬間,藍華忽然感到心如刀絞。她鬆開雙手,淚水在不受控制中滑落,彷彿每一滴都是對這扭曲關係的懺悔。蕾倒在沙發上大聲咳嗽,在這不大也不小的空間內激烈迴盪。
「嗚……嗚嗚……嗚哇啊啊啊!」
藍華抱住蕾嬌小的身軀,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她不只為了自己而哭,更多的眼淚是為了蕾而流。她們一大一小的身體,靠著狹小的沙發,緊緊交纏在一起。
蕾在喘過氣來後,輕輕將藍華的頭移到她的雙腿上,溫柔地順著她耳畔的髮絲。
「藍藍,對不起呀……你一定累了吧,對我。」蕾細聲說道,依然重複著手邊的動作,眼裡沒有任何變化,彷彿在問一道與她無關的問題。
藍華在她腿間搖了搖頭。
「我只剩下你和蒼音了。不要再說這種令人悲傷的話了。」
「我只剩你了,藍藍。」蕾摸著她的頭,動作如呵護嬰孩般輕柔,「我知道的。你連我的份也一起哭了,對吧?」
藍華沒有回答,只是埋在她腿間默默哭泣。
「藍藍,陽台的百合還有幾天就開花了。我們再一起賞花,好不好?」蕾一縷一縷地編起她的頭髮,露出甜蜜的笑容。
藍華點了點頭,漸漸停止了哭聲。她的目光飄向陽台上那株百合,花苞低頭輕垂,猶如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
「既然我們最終都會死,為何還要延續活著的痛苦?」
蕾垂下頭,將額頭抵在藍華的後腦勺上。洗髮精甜甜的香氣混合著微辣的菸草味,交織出只屬於藍華的體香。蕾對這股味道上癮很久了。
「因為痛苦就是活著的意義唷,藍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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