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睡了十幾個小時,等到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
頭腦間隱約仍殘留著酒精和尼古丁相互作用帶來的沉重,乾澀的眼皮下映入灰灰濛濛的暗淡光線,心裡納悶著不暢快。還沒算低落,但沒有任何意欲興致的樣子。如同隨流水漂泊的殘舊小木船,明知道前方的瀑布會將自己沖垮打沉,卻沒有逆流而行的力氣。
「似乎真的有點喝過頭了呢⋯⋯」我對自己説。
抱著這種形同沮喪的無力感靜靜看著床尾良久,我才扛著慵懶的身體從床上下來。 倒了杯滿滿的白開水一飲而盡,又忍不住接著多喝了大半杯。猶如期待已久的乾旱土地總算如願以償等到了雨季,被彷彿在不停敲打鑼鼓的綿綿細雨撼動到土壤深處,一直等到最後的迴響也沉澱下去為止。
在浴室脫去了休閒T恤和內褲,看著鏡子裡赤裸裸的自己。從額頭到下巴,從鎖骨到乳房,渾身上下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
這是我嗎?
對上一次認真地觀察自身是什麼時候已經想不起來,可能從來沒有過。即便我的意識二十幾年來都活在這副軀體內,但此刻看著自己卻莫名感到陌生,和自己一直認為的模樣有點不一樣。眼睛向鏡子湊近,好像在確認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跟裡面的自己對視,幾乎看透了瞳孔裡的一切。
嗯,確實有什麼不一樣了,像是缺少了什麼,隱若但決定性地不協調。比起生理上的,更像是內心的什麼改變了。好比森林不再像本來那樣茂密,失去庇蔭的動物都從那裡遷離出去,土地開始逐漸乾涸,樹葉一點點開始枯黃。心靈失去魂魄般不再生氣勃勃。
這是我嗎?
我下意識地在鏡子上呵出一片霧氣。鏡子裡接近一半的臉被遮蓋,我也把視線從裡面抽離出來,讓剛剛睡醒仍迷迷糊糊的思緒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現實上。
接著在淋浴間裡好好用了洗髮液和護髮素去除頭髮所有的油膩感,也仔細用沐浴露洗去了身上淡淡的菸酒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梳洗過後,在抽屜拿了乾淨的衣服換上。
至於化妝打扮嘛,的確沒那個心情,也沒有必要。
此時,手機鈴聲像早有預謀般響起。來電的是出版社的編輯Charlotte。
「Charlie嗎?」電話裡頭傳來朝氣活潑的女聲。
「不是。」我懶洋洋地說。
「別鬧了啦!一會過來找你聊聊好嗎?我準備下班了。」
「隨便妳,反正我也是跟平常一樣待在酒吧看店。」
「好吧,我三十分鐘到。待會見咯!」Charlotte說完便掛上了電話。
窗外早已完全暗了下來。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雨,在玻璃窗上響起滴滴答答斷斷續續的雨水打擊聲。
我提著雨傘匆匆忙忙的下樓,走到街角一家小店買了墨西哥捲餅。付了錢,跟店主閒聊了兩句,接著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距離開門還有一點時間,我把桌椅重新擺放整齊,又用濕潤的毛巾把吧檯表面擦乾淨。儘管身體看似有條不紊地運作著,頭腦間的思緒卻像是陷入死胡同中,糾纏成一團漿糊狀的物體。
把門牌從「已打烊」翻到「營業中」的那一面之後,我在吧檯前坐了下來,打開筆電看著空白的文檔。想要寫些什麼,卻毫無頭緒。打了兩句刪除掉,再想想。又打了兩句,又刪除掉。
我癱軟般往後坐,雙手用力地按住面龐。腦袋處於完全無法思考的狀態。
下意識想要換個心情地選了Galaxie 500的 On Fire黑膠唱片,到置於酒吧角落的黑膠唱片機播放起來。
音樂徐徐響起,Dean Wareham略帶沙啞的空靈聲線如今聽起來彷似對某物的吶喊控訴,以真摯的語調吐出絕望的淚水,旋律與窗外的淅瀝雨聲相呼應,構築成最溫柔的告白。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像是面前的某人苦笑著講述昨晚讓自己驚醒的夢。
只要想不到聽什麼歌,就會本能地把這張唱片放在唱片機上轉起來。而且一旦開始播放,就一定會用心從頭聽到最後,好像拿著書本細閱著一個接一個的篇章,思索每一顆字眼裡頭的微小意義,甚至想要把整個故事的每個細節,連同情緒起伏都一一記住。
一直到歌曲的最後一顆餘音也陪同光線穿過窗外完全消散,我才緩過神來。
打從姐姐離世,我便獨自在這個稍稍遠離市中心的樓上酒吧生活到現在。晚上打點酒吧的事務,閒時寫寫東西,抽點菸喝點酒,餓了便到附近的便宜餐館買外帶便當吃,清晨回到隔壁的細小套房睡一大覺。
我確實以寫作為興趣,一直都是如此。享受著把腦袋中種種思緒和想法編織構築成句子與段落,像是興建一艘能橫越太平洋的大船,把構想以文字排列展示出來。但總覺得我的文章給人不完整的感覺,並非結構上的不完整,而是每當校對的時候硬是有點意猶未盡,好像在應該繼續前進的地方慢了下來,甚至停了下來往回走。這樣的問題很困擾我也很令我沮喪,只因爲我清楚問題所在,卻無法把解決問題的鑰匙適當地插進鎖孔並打開那沉甸甸的箱子。
有時會覺得寫作說不定不是自己的強項,卻不知不覺堅持了好幾年還在寫;讀到一半的書從不放書籤也不做記號,找不到上次讀到哪就從頭讀一遍,每次都覺得自己下一次會記得住,哪本書前半部份反覆讀了三四遍也不足為奇;電器壞了也會試著自己修好。
我了解自己這世界級的固執,有時還固執得毫無道理可言,但完全沒有要改變的念頭。說不定這也是固執的表現吧。
但固執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喔。
不管多睏睡前都要花十五分鐘閱讀,幾乎不挑食,生活節儉不亂花錢⋯⋯之類的。
或許,除了這些以外我真的沒什麼優點值得別人喜歡了。
我合上筆電,下意識地聳了聳肩。
但話說回來,但我的內心是否具備支撐這份固執的堅強和韌性呢?這一點我實在不得而知。到底我內心真的如我所想的堅強,抑或只是習慣了假裝成那個我想像的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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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otte在門前輕輕甩掉掛在傘上的雨水後,把傘插在傘架上。
「唷!」Charlotte推開門走到吧檯前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嘻嘻,麻煩來一杯Negroni!」
我揚了揚眉表示無所謂,接著便開始了儀式般的調製過程。
「沒想到你當Bartender還有模有樣的嘛!」Charlotte看著我不慌不忙的模樣,在我身後說道。
「我倒是沒想過你愛喝這種重酒味的。」我回應。
「我也不知道,就是愛喝!」
我個人並不怎麼喜歡喝酒,尤其 Negroni這款經典雞尾酒。在我眼裡只是聞起來帶點香味,但在嘴裡嚐起來酒味和苦味都強烈得誇張的糖衣毒藥。當然可能只是我不懂得欣賞,說不定在別人眼裡這是一杯很有深度的飲品,或是蘊含這某種精神和意義。但這就跟愛吃辣的人跟不吃辣的人之間的爭論,不管花多少唇舌,不理解就是不理解。
霎時回想起和 Charlotte相識的過程,原來不知不覺間認識她已經兩年多,實在不由得感慨時間的流逝。但我不覺得自己有多瞭解她,反倒是越瞭解她就越多驚喜。
當初對她的第一印象只是個樣貌平平,戴著圓框眼鏡,臉上總掛著燦爛且溫暖的笑容,又經常把「謝謝」掛在嘴邊的女孩。
直到後來我才得知她患有嚴重抑鬱症,需要長期服藥和覆診之類的,直到最近稍微好轉了一點。我個人不太懂抑鬱症,但想想她每天笑臉迎人的模樣,這件事還是讓我感到十分意外。還有她私底下很愛彈貝斯,喜歡喝Negroni之類的⋯⋯
反正在我眼裡,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
起碼比我堅強多了。
我把擰彎曲的柳橙皮掛在岩杯邊上之後,轉過身端到Charlotte面前:「Negroni。」
「謝謝!」Charlotte笑著雙手接過杯喝了起來,彷彿這杯Negroni只剩甜味,就像小孩子捧喝著可樂似的。
我簡單沖洗了量酒器和搗棒,接著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打水。
她放下岩杯,停頓了幾秒後開口:「所以說⋯⋯這次是真的分手了?」
我想了想,以抿嘴表示「大概」。
「那你感覺怎麼樣呢?還好嗎?」
這時玻璃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背著吉他的男人走了進來,像是在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接著好像要防止外面的什麼飄進屋內似的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歡迎光臨。」我習慣性地說,頭腦仍在思考Charlotte的話。
「說實話我也不太了解。感覺身邊發生的事都不如理想,卻又似乎理所當然。」我說。Charlotte看著我,等待我繼續講下去。
「怎麼說呢⋯⋯真的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彷彿事情都在按照某個劇本運行並逐一發生一般,好像一個早已塵埃落定,等待著我去揭曉的結局,一個我不樂見的結局。但終究我也只能接受,不論結局如何。我能控制的,大概只有看見結局時的心情吧。」
「可能你說的沒錯,世上沒有所謂的『Happy Ever After』。但也不用想那麼多,反正是身不由己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對了。喝喝酒,聽聽音樂,跟男人做愛之類⋯⋯」
我望向窗外,雨似乎已經停了。
「雖然這麼說有點破壞氣氛,但Shawn最近一直在催促你交原稿喔。」
「是總編嗎?」我的視線依然停留在窗外,內心有點不祥的預感。有什麼將要發生嗎?
「對,你見過他一次。每天回去見到他的第一句話都是問起你呢!他一直在等《致 蘇格蘭威士忌》續作的原稿。事實上大概所有讀者都在期待著吧,畢竟你在後記中特意預告今年會發表⋯⋯不要誤會喔,我不是在催促你!」
我沒有作聲,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蘇打水。
「我也期待著呢,嘻嘻。」Charlotte說。
「你作為我的負責編輯,這麼說可能不太妥當,但最近確實沒有力氣寫下去了。或者應該說,我開始懼怕寫作了。」
「最近有什麼特別在意的想法嗎?困擾之類?」
「沒有呢,只是最近寫每一個字都變得困難起來。」我搖頭嘆氣:「明明以前寫文章寫故事是多麼簡單的事,隨隨便便把想到的東西化成文字拼湊起來,在我看來就是抽一根菸那麼容易。但最近,好像各種靈感各種想法都在躲著我甚至離我而去。明明腦海裡充滿著各種想法,但看著空白的文檔,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就像手裡的火柴怎麼都擦不出火焰來。」
Charlotte沒有作聲,只是看著托著腮發呆的我,低頭凝視著吧檯上微小又不規則的木紋,一邊自顧自地說著:「一開始我嘗試重新讀一遍《致 蘇格蘭威士忌》,想想始終是自己的作品,說不定能從自己筆下的字句中找到什麼。但漸漸,越往後讀越覺得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寫的,不敢相信我能寫得這麼好。這不是我寫的。」
Charlotte繼續保持沉默。
「有時候不禁有這樣的念頭: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天分。我根本就不是別人口中的天才,只是一時運氣好罷了。」
「這個嘛⋯⋯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瓶頸吧!」Charlotte歪了下頭:「無可否認《致 蘇格蘭威士忌》是一部相當出色的作品,以新手小說家的處女作來說,幾乎是不可能超越了。想想在那一本兩百多頁的故事裡,完整地敘述了兩條交錯的時間線之餘,還有空閒探討愛情、親情、人生觀⋯⋯還有很多零零碎碎的你的『哲學』。」
Charlotte停下來喝了一口酒,再接著:「作為編輯,我應該要說些催促你的話,叫你在期限之前交出原稿之類。但作為朋友,我倒不想多說什麼。可能這樣說有點過分,但確實我不認為你還能創作出更高水平的作品。甚至,說不定《致 蘇格蘭威士忌》是我這輩子可以讀到的最美麗的作品了⋯⋯但我只是希望你記住,你就是個天才小說家,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在你的筆下什麼都有可能,就像隨時會寫出花兒來。只是天才說到底也是人,遇到瓶頸是無可避免的事。相信自己就對了。」
「好了,今天只是想過來看你一下,不耽誤你了,還有其他客人等著呢。」Charlotte說著從包裡掏出錢包。
「不用了,我請客。」我說,Charlotte笑著又把錢包收回去:「謝謝!」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OtDwmXR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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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姑且就這樣吧,雖然後面還沒有明確的想法,但怎麼也好,感謝你讀到這裡。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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