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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刷上一層粉紫色晚霞。德國的冬天，四點半日落，五點就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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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躺在一張方形矮桌上，全身凍僵，只剩手指還不停點擊螢幕。手機電量還有32%。遊戲進入登錄畫面，正在介紹陽光和煦的故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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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活角色養成遊戲，幫您管理時間的好幫手！」說明欄頭一行字如是說。
時間管理、遊戲。一個控制誘惑、一個縱容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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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人想像未來有飛天車、時光旅行和瞬間移動，人類終於無所不能，十幾年後的未來卻給了他們更多虛假的事物，五花八門宣稱療效的營養品、讓人一夜致富的財經廣告、偽裝成遊戲的遊戲，專為無數像他一樣，不連哄帶騙就無法好好生活的後代們量身打造。克服不了阻礙，就把阻礙變成別的東西。這是新的遊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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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過標題，遊戲開始。他努力想著不可沉迷，效率是重點，少點樂趣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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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說，要花時間，就得花在刀口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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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過所有介紹，他直奔主介面了解情況。遊戲只有一個控制變因，共分三種管道獲得角色經驗值，透過安排傾向不同的角色前往討伐戰鬥、下田耕種補給或是休息，來決定數值高低和收成品質。決定好後設定「專心時間」，此時遊戲會切入待機動畫，玩家撐過去不開手機，就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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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宣稱角色職涯多變，但凡環境存在傾向，給出數值高低，可想而知一定有最划算的最佳解法，放在網路上讓人模仿崇拜，多樣性最終殊途同歸。最好的策略是確保角色職業傾向正確，只要不帶來虧損，見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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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從許願池裡依序召喚。他徵召到第一批人手，下項待辦是派遣討伐隊，需要武力來對付破壞家園的怪獸集團。他花了點時間逐一分析角色，試圖分門別類，但能力總是東缺西缺，又礙於討伐隊伍需五人成行的規定，只好強容忍武力數值掛蛋的也丟上戰場，想像他拿農鍬和敵人火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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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不充裕的情況下，召來一些牛鬼蛇神確實無可奈何，只好截長補短，凡事湊合著用。這是較為直接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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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一點，叫做「把對的人放在對的位子上」。這些詞語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樣，扭身鑽入他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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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畢業時，他從第一位與他面試的主管那裡，也聽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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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謹慎銷出履歷，仍撼動不了當時眼前的事實，表中寫的盡是一些與職缺搆不著邊的經驗與技能。但也料想不到，某一年誤打誤撞前往打工度假的紀錄，會在經歷欄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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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提及年輕時曾到各國打工窮遊的浪漫體驗，熱切地詢問他的經驗、動機是？他措手不及，擠出當時腦裡第一件閃過的事，說那時離存款離目標還剩一部份，為了成行，就硬著頭皮和分居已久的父親通話借錢，並且也履約在返台後立刻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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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不錯，敢嘗試，實行目標也是很大的強項，公司理念就是勇於打拚，」面試官說，「而且證照B2，文章都看得懂吧。」當天下午錄取通知就來了，恍如聖旨降臨。縱使想不通一個日理萬機的人怎會願意撥空和他談話。也許是某些特質的緣故，但他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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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的是，不能派擅長格鬥的人料理農事，也絕不能送耕田的到前線當砲灰。只是受限於基礎財力，只能先忍耐從現有角色下手培養，剩下的，靠時間來堆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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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專心時間」的預設的行程是半小時，一次性投資的時間成本過於龐大，而經過計算，他發現區間縮短至五分鐘，分開獲得的成果也不比總和差，唯獨操作上麻煩了些，這當然阻礙不了他的建國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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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就這點時間，他也不是花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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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輪、再一輪、再下一輪……好幾段五分鐘的等待時間裡，他專心致志，決心要讓下個一小時的「專心時間」達到最大收益。堅定是他的優點，任何風吹草動都無法使他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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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去料理您的工作了，這邊就交給我們！」他努力思考策略，螢幕中間的小人也正努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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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偶爾，他會為幾個數值幾乎相同的討伐隊隊員苦惱，停下腳步。營地額度有限，勢必要捨棄部分角色，把他們扔進熔爐換取許願素材。他們同樣不能被丟進田裡務農，但戰鬥資質一樣平庸，第一時間根本看不出潛力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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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暫時放下手機，蓋熄了室內唯一的光源，讓黑暗深深地淹沒自己。但最後也只是選擇了較有眼緣的那位，放棄另一個可能性，承認自己毫無識人之明。因為他知道無論選誰，都不會對難堪的新手現況有什麼改善，嚴格來說也不必急著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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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不幸遇到像他這種，兩個月就提離職的菜鳥，那位面試官不知道心裡感覺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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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台灣的這刻，當時離職還無法體會的挫折感，被時間追著跑的壓力，許多類似情緒湧了上來，他恍然大悟。來來去去的新人，壓力哪裡比得上那些無法丟了重擔就走的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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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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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超乎同期水準的能力，辦事勤快，對要求來者不拒，不到一週就把整間辦公室的人都認識一遍，受各種人讚賞，仍然逃不了被淘汰的恐懼。「和公司理念不合，本來就會慢慢被淘汰掉。」同期接連離開公司，他踩著前人血淋淋的例子往前，加倍努力，痛恨每一次犯錯，開始相信自己具有某些特質。他相信每次考核都是主管為自己出聲，才得以倖免被考核篩去的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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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這麼謹慎，努力製造證據，並不是故意要發現，別人做不完的事情都堆到自己身上的。甚至不具目的，他只是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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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做你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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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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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覺得還有開工廠的老爸給你撐腰沒關係，」主管當時正忙，無暇抬頭說話，「在這裡你就是沒經驗的菜鳥，有B2也一樣。以為多了不起？」他被請出辦公室。在這麼多平庸的人之中，他那次沒有選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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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畫面中，有個小人從他指尖滑落，掉到沒有按鈕可選的路面上，看起來隨時就要爬腿逃跑。一股不知名的惱火忽然衝上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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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齒縫間恨恨地啐一口，把他逮回營地，若不是隔著螢幕，真想放把火把整個屋子給燒毀。馬上就到該下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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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叫你做你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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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怒之下手機滑落，匡地一聲，將光線止在地上，掌握在手裡的時間開始失控打翻。他不確定現在幾點，只知道四周還是一片安全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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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忙撈回手機，又經歷幾次失手，亂了方寸，好像這些人試圖違抗自己務農的天命。不過這場拉鋸戰最終停在一個不經意點出的介面，他才驚覺，自己始終可以為角色隨意命名。他腦裡掃過一份名冊，特別記得的那些就像會發光似的，正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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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務農，那就通通給怪獸當飼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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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老早忘記的國小、國高中同學，他很清楚都是哪些人讓他考不上第一志願，還有職場前輩晚輩同事以及主管老闆，成天讓他生不如死，所有添了名字的小人全被他揪著扔進前線，也不等其他準備便開始了「專心時間」，蓋起手機。總算開始從周而復始的循環中，獲得了一絲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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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劇烈亂跳，像鼓擊衝撞胸腔，他很快再也管不著數值與策略，思緒落在誰的大名上就開始行動，一整批隊員的疲憊值很快就達到上限。但如今收成效率跌落谷底也無所謂，因為在這裡，儘管過勞，誰也不會因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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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過停止，永遠停下這個循環。他想起自己無故加班，隔天強忍疲倦在主管面前報告一天進度，那股坐進辦公椅時，將他緊緊黏住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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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過他們都是人，只是沒有任何一個能和他一樣，從這場遊戲中逃走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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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舉起手，用袖子冰敷發熱的雙眼，又摀住口鼻，想停止由深處傳來的哀鳴，但冷空氣不斷流入沸騰的胸中，鬱結成雨，彷彿永無止盡地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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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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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哭聲拉扯，忽然間又一股快意扎在心上，像吊線一樣扯開了他摀住的嘴，粗鄙的笑聲滿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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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刻他無比確信自己具有某些特質，確實被賦予了那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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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遊戲中，他就是如假包換的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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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工作吧，」他用上分不出是英文德文還是中文的腔調，夾雜著一股得勢，「你們這些畜牲……小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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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入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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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沾沾自喜，因而忽視住客不只自己，他更忘了這棟房子壓根不是自己一人獨有。室友插著腰，手裡夾著紙箱，站在走廊燈下就探頭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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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答話，在這之間彷彿經歷無數光年的沉默，室友臉上的茫然隔著真空，遲緩地飄進他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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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燈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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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關喀一聲，便滅了房裡綿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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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短暫而濃烈的白日夢中清醒，瞇起眼，還好眼淚早已乾到無須解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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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都偷跑出去混，跟那些人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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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頭來還是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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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們老師，他說你都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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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六年級期中考結束後，他和同學留下來打球，一時興起賭上了所有人的鉛筆芯盒和橡皮擦，展開一場廝殺。那是全班的盛事，連老師都在旁觀，這些人在未來聚少離多，但至少能把一件回憶釘在原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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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自己的筆芯盒也賭輸，通通繳交上去。他慢慢想起來了。原來那盒子是自己親手交給了當時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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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是聽補習班老師轉述才知道，媽媽打來問期中考成績。老師答還不清楚，他們放學有活動，會比較晚到，媽媽反駁說怎麼可能，她又沒付錢。他心平氣和地說，應該只是跟同學在學校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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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半，他從補習班結束下學期的預習課程，騎著單車回到家時，媽媽在他房間門口攔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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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不要沉迷，你偏要，我告訴你，」她說，「不想補就不要補，不要浪費我的錢，不要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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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閉上了門，房裡正傳來東西摔落的聲響。他盯著門，但沒有反應，這只是無數次的其中一次，反覆到他隔著門板一線之隔，好像就能看見房間裡面到處被撕裂的模樣。景象他看過一次，也只敢看一次。真相隨後在胸中烙下了苦澀的制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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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櫃和床鋪被移位，長久井然有序黏在原位的物品都脫了膠，灑在地上，撕破的壁紙由牆上脫垂，那門裡關著一頭憤怒的怪獸。它不斷膨脹，推擠薄如紙片的房門，總有一天會出籠，要教訓不聽話的小孩，奪走媽媽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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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考著便忘記時間，直到睏了才想起要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媽媽從早上開始說她要回家，當時他和爸爸都以為是外婆年事已高，需要看護的次數增加而已，什麼也沒變過。就算知道了，他也裝作看不見，總是不希望自己涉入複雜的大人世界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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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就一直告誡自己：不管是遊戲還是什麼，千萬千萬，都不要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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