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想太行山任寨主武功了得,一路七七四十九招的『打虎棍法』縱橫江湖,豈會如此栽了大跟頭?是誰有這等本事?」「任寨主心狠手辣,行事不留餘地,連官府也忌憚他三分,他的手下嘍囉們,難道就此放過仇人嗎?」「嘿!任寨主自己也倒了大霉,難道他的手下,本領還能比他高麼?而且江湖上人心險惡,領頭的倒了,可是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啊!換了是你,你會花心神為自己失勢的老大報仇雪恨嗎?」「唉,這幫大盜平日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依我說,借此散了夥才是最好的。」
在一家簡陋的小酒館中,坐滿了一桌桌的江湖漢子。這群漢子之中,有混鏢局的鏢頭鏢師,有官府六扇門的捕頭捕快,也有設館教拳的宗師掌門,其他的甚麼武林世家、幫會人物,自是不計其數。然而每個人正在談論的,都是最近發生的那宗轟動江湖的大事。
太行山響馬大盜、以一手「打虎棍法」橫行一時的大盜任東猛,最近忽然銷聲匿跡。江湖上有傳言他被官府抓捕了;也有傳言說是仇家尋仇上門,把他一刀殺了;又有人說,是他的手下不滿他的作風,合謀把他害了。總之傳言莫衷一是,誰也沒法查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這麼一個臭名昭彰的大盜消失了,總是一件好事,是以在眾人的談論聲中,多少都是夾雜着高興、甚至是幸災樂禍的笑聲。
忽地有三個大漢從酒館大門走了進來。當先一人身穿紫色長袍,五旬上下,鬢邊微現白髮,但雙目炯炯有神;在他身後的兩人一個是四十多歲、身型高瘦的白淨漢子,另外一人年齡最輕,還不到四十,一雙大眼有如鷹隼般銳利,予人精明練達之感。
年紀最大的紫袍大漢在酒館中四顧,皺眉道:「真是不巧,這時候一張空桌子都沒。」白淨漢子道:「算了吧,我們也沒有功夫好好坐下吃飯,還是隨便買點東西路上吃罷。三弟你說呢?」他口中的「三弟」,自然就是指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漢子。
那三弟道:「二哥說得對。此事事關重大,還是盡早解決為妙,愈是耽擱,大夥兒愈難心安。」
紫袍大漢點點頭,道:「好,你們去買,我先去把馬餵好。」說罷轉身就要走出大門,向馬棚走去,另外兩人也就呼喚店家,就要買飯。
正在此時,坐在最近大門的一個漢子高聲叫道:「咦!這不是三英鏢局的潘總鏢頭嗎?」紫袍大漢聞言停步,回頭拱手道:「哦,原來是六合門的尹師傅,真是巧了。」那尹師傅道:「原來阮二當家、江三當家都在此處,是甚麼風把三位吹來了?」紫袍大漢滿腹心事,雖不耐煩,卻不得不依禮節的道:「尹師傅取笑了。我們三兄弟就是有些私事,要遠走一趙,這才路過而已,要不是時間緊迫,自當請尹師傅和六合門的朋友們喝杯水酒。」他話已至此,那個尹師傅自也不好意思再繼續攀談下去,寒暄幾句,也就罷了。
那紫袍大漢正是三英鏢局的總鏢頭潘能,那個白淨漢子是他的二師弟阮世雄,那個三弟,就是他們的三師弟江立羣。
他們三師兄弟成名多年,這小酒館裡的人泰半都是相識的,然而他們實在是沒有餘裕跟旁人好好寒暄。阮江二人一出來,潘能也已把馬餵好,三師兄弟再不多言,一起上馬繼續趕路。
三人三馬直多走了五六里路,然而天色漸漸變得昏暗,三人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時還未到日落時份,倒是天上烏雲密佈,還隱隱傳來雷聲,似乎很快就是一場雷雨。
潘能道:「三弟,前面可有落腳之處?」江立羣道:「最近的客棧還差着四五里路,要投棧的話我們還是要再加快腳程才行。」阮世雄道:「這道路我走過,前面不遠處有一座破落大廟,倒是可以暫作休整。」潘能道:「這種不明不白的地方,可非善地。」江立羣道:「大哥,欲速則不達,況且現在我們又不是在走鏢,也不必如此步步提防。依我看,就算我們不累,坐騎也得休息吧。」潘能沉吟半响,點頭道:「三弟所言極是。」說罷三人快馬加鞭,直向破廟走去。
三人剛到達破廟,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一道悶雷宛如在天空點燃一發炮彈一般。隨着這道雷聲,大雨緊接而下,雨點打在泥路上,濺起陣陣水花。
阮世雄道:「這雨下得很是厲害,只怕得到明早才能繼續上路了。」三人趕及在下雨前進廟,身上倒是沒濕。
這座大廟雖是破落,但結構尚算完整,總算是個不錯的避雨落腳之地。
潘能道:「由此往太行山,還有多少里路?」江立羣一邊生火,一邊答道:「如果道上一切順利,最多半天也能到。」他動作俐落,說話間已在廟中央生了個火堆。江立羣續道:「其實去太行山不難,難的是要把東西找出來。要知這事已隔了這麼多年,誰還知道當年的書信放在哪兒……」他一說到「書信」,潘能就說道:「三弟!小心隔牆有耳。」江立羣隨即住口,不再說下去。
半响無人說話。阮世雄忽然站起身來,道:「泰山鏢局本來跟我們有隙,姓顏的就是真找到我們頭上來報仇,我們合力與他一拼,也就是了。如此偷偷摸摸,真叫人憋屈。」江立羣道:「二哥,話可不是這麼說!他要報殺父之仇,把我們三個殺了不在話下,難道他會放過我們三英鏢局上下六十多口?你得為嫂子、姪兒他們想想啊!」
阮世雄道:「那姓顏的要跟我們算帳,有沒有那封書信,他還是會跟我們為難,不是麼?」
潘能這時插口道:「二弟,我知道你的心情。只是你想想,當年那封……嗯,那個東西,直接教顏劍棠的行蹤暴露了,這件事可是我們鏢行大忌,傳了出去,就是姓顏的不找我們復仇,三英鏢局的名聲也得毀了。」阮世雄憤憤不平的說道:「如此說來,顏劍棠當年不也是對鍾師叔見死不救?鍾師叔雖非他親手所殺,但他能救而不救,這條人命算到他頭上也不是冤枉。」
潘能道:「這不得不說,三弟當年的計策可真妙,我們借了任東猛的手去殺顏劍棠,既為了鍾師叔報仇,也能撇清跟我們的關係,可惜千算萬算,沒想到任東猛居然把當年三弟寫給他的書信一直留着。」廟內沒有外人,在這滂沱大雨下潘能也料想沒人會再途經此處,是以說話也再沒顧忌起來。
江立羣冷笑道:「任東猛暗地裡留着那封信,可能就是留待將來以此要脅咱們哩!」他一邊說着,一邊拿出剛才在小酒館裡買的乾糧出來,說道:「這場雨也不知下到甚麼時候,先吃點東西罷。」說罷三人把乾糧分來吃了。
既然無法趕路,三人就地坐着,各自打坐養神。這幾天舟車勞頓,這種練武人日常的功課,也確實擱下了。
忽聽得一聲悶哼,潘能猛地睜開雙眼,卻見是阮世雄身體捲縮在地,雙手捂着小腹,渾身發抖,明顯是忍受着極大痛楚。潘能心中大驚,道:「難道還是中了姓顏的道兒?」心念電轉間,腹中驀地一陣絞痛,體內五臟六腑似是被無數的蛇蟲鼠蟻不絕的在啃噬着,既痕癢又劇痛,難受之極。
潘能大駭,他也不由自主的像阮世雄一般捂腹打滾。這時候,卻見江立羣站起身來,潘能心中不禁一喜:「三弟沒事?那他必有法子。」
江立羣卻沒正眼看兩個義兄,他先是走到破廟大門,把頭探了出門外,似是察看門外有無旁人。
門外大雨未止,還是伴着風聲雷聲的下着,大道上自然是沒有半個人影。
江立羣確定了左右無人,伸手就把破廟大門關上。其時已到日落時份,大門一關,廟內只有廟內中央處的火堆足可見物。
這時阮世雄跳起身來,狂叫道:「姓顏的!快給老子滾出來!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上三百回合!鬼鬼祟祟的下毒害人,算個屁的英雄好漢?」話聲有如受傷了的野獸一般。潘能嘶啞着道:「二弟,你先冷靜下來!」阮世雄平時以潘能馬首是瞻,聽得潘能這麼說,似乎是稍清醒了點。
卻見江立羣一言不發,陰惻惻的瞧着他們。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江立羣的臉容更是顯得詭異。阮世雄道:「三弟……,你快抄傢伙,姓顏的……姓顏的報仇來了!」
阮世雄劇痛間沒看到江立羣起身關門,潘能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憑江立羣能若無其事的起身關門,已看出正是江立羣在搗鬼。他強忍着痛楚的道:「二弟,你……你離他遠一點……」阮世雄一愕,似是不明白他為甚麼會這麼說,正要出聲發問,忽感身側有股勁風襲來,其勢既急勁,距離又短,錯愕間已無從閃避,右胸重重的中了一掌。
出手的正是江立羣。只見阮世雄整個身子直飛向廟中的供桌,連着桌上的香爐、籤筒等物都撞成碎片。潘能大怒,道:「江立羣,我們同門學藝三十年,有甚麼對你不起,你要下此毒手?」
江立羣冷笑道:「你算甚麼東西,也配問我麼?」話聲剛落,呼的一掌打出,就直向潘能胸膛打去。潘能與江立羣同門多年,自是知道這招「炮捶手」是何等厲害,向右側滑出一步,右肘就從江立羣的外檔反擊過去。這招「肘底捶」也是他們師兄弟間爛熟於胸的武功,肘擊可虛可實,還有肘底出拳的厲害後着,實是不易對付。
潘能腹痛難忍,使的拳法卻仍是勢急勁雄。江立羣心中暗暗驚異:「多年來不見大哥全力出手,不知他的武功竟已精進如斯。」當下立定主意,先是謹守門戶,把自身的要害守得滴水不漏,潘能若稍露縫隙,才猛然偷襲一招。這種打法用意明顯,就是要消耗潘能的體力,要他慢慢力竭,潘能本已中毒,如何奈得住如此耗力久戰?潘阮二人都是老江湖,自也瞧出江立羣的險惡用心。只是潘能仍在劇鬥之中,竭力約束心神,才能不露聲色,阮世雄卻已忍不住叫罵起來。
兩人又鬥了十多招,阮世雄在微弱的火光下已看不清局面,他也只能拔出短劍,在旁戒備。不過小腹上的痛楚仍然沒有絲毫減弱,握劍的右手已是不自禁的發顫。
劇鬥間突聽得潘能「嘿」的一聲,登登登的連退數步,直撞到在阮世雄身上。阮世雄叫了聲:「大哥!」連忙出手扶住了他。卻見潘能臉色慘白,臉上肌肉不住抽動,顯是他強忍腹痛已到了極限。阮世雄搶上一步,右手短劍拉開架式,護住師兄。
潘能氣喘着道:「可惜中毒後力氣減弱太大,否則剛才打在他身上的兩拳,盡可要了他的狗命。嘿……」一句話沒說完,就吐了一大口鮮血。
原來兩人打到後來,江立羣已察覺到潘能的拳勁已大為減弱,於是也多了進手招數。不過潘能拳法實在比他高了不少,儘管身中劇毒,仍是在江立羣左胸和左脅各打了一拳,不過勁力已衰,也傷不了江立羣多少,倒是江立羣一招直拳,正中潘能右肩,反能打得他跌退數步。
江立羣見阮世雄拔劍在手,也拔出他自己防身的短劍出來,一招「直搗黃龍」,就刺向阮世雄心臟。阮世雄橫劍一架,卻沒想到自己的內力,早已因為中毒而削弱了大半,頓時感到虎口劇痛,短劍竟一招之間就被江立羣震得脫手。
阮世雄心裡涼了一大半,顫聲說道:「三弟……到底是甚麼……甚麼原因,你……你要置我們於……嘿……死地?」一方面中毒劇痛難忍,另一方面也是心痛相交三十年的師弟,竟會對自己和師兄痛下殺手,這句話不但說得斷斷續續,而且連聲音都變得嘶啞難聽。
江立羣右手短劍劍尖離阮世雄心臟只有數寸,只見他臉色陰沉,一雙充滿恨意的目光瞪視着阮世雄,冷冷的說道:「多說甚麼?要問就下去陰曹地府問閻羅王吧!」阮世雄嘆了口氣,再不多言,閉目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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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得廟內「嘿」的一聲冷笑,一把冷漠的聲音傳來:「『錦毛虎』江立羣,果然才智過人,武功了得。」
潘阮江三人均大吃一驚,他們進來時已經檢查過,這裡並無旁人,何以忽然有人?尤其是當江立羣關上大門後,怎能在不開門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的走了進來?三人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卻見一個大概廿五六歲的黑衣青年,帶着一個大包袱,倚着廟中神像,一臉譏諷神色的瞧着三人。
江立羣正要刺死阮世雄,忽然被此人打斷,心中都盡是驚異,橫過短劍護在身前,竟把刺死兩個師兄之事先行擱下。
江立羣沉聲道:「何方鼠輩,偷偷摸摸的潛伏於此?快報上名來!」黑衣青年哈哈大笑,道:「我是偷偷摸摸的鼠輩,你錦毛虎先是弒殺長輩,又是借刀殺人,今天又毒害同門,就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哈哈哈哈!」笑聲響徹破廟,震得潘阮江三人耳中嗡嗡作響,顯露出極其高深的內功。
江立羣心道:「我一番心血,豈能功虧一簣?」右腕一抖,劍尖迥轉,已刺入阮世雄的咽喉之中。
這一下突如其來,潘能和黑衣青年都是一驚。江立羣更不打話,挺劍急襲黑衣青年。黑衣青年不知何時也已拔劍在手,只聽得一陣兵刃相交之聲,兩人已各展絕技鬥在一起。
潘能撲倒在阮世雄身上,阮世雄喉頭上血如泉湧,一雙眼睛詭異的凸出,江立羣這一劍顯然已送了他性命。眼見自己情同手足的兩個師弟,一個反目成仇,一個死不瞑目,自己也身中劇毒,不由得一陣悲涼。這個在江湖上打滾多年的老鏢頭,此刻竟流下淚來,對江立羣和黑衣青年的打鬥也沒看過一眼。
忽見江立羣向後躍開一步,道:「且住!你是顏劍棠的徒兒呢,還是他兒子?」話聲中帶着幾分驚異,更夾雜了更多的懼意。聽到「顏劍棠」三個字,潘能也瞬即回過神來,要瞧黑衣青年如何回答。
黑衣青年也不進擊,只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像你這般的小人,也認得我顏家的虎爪劍。」「虎爪劍」是顏家代代相傳的劍法,使出來時劍招蘊藏虎爪擒拿的打法,招數奇特、打法多變,是顏劍棠賴以成名的絕技。
潘能聽得黑衣青年自承家數,道:「據聞自六年前顏……顏劍棠顏總鏢頭身死,泰山……泰山鏢局風流雲散之後,顏家少爺、顏劍棠的獨生兒……兒子就失了蹤影,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想必……想必你就是……」他劇痛之下,完整的語句要說出來也很是費勁,這短短幾句話說完,額頭上已冒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黑衣青年道:「潘總鏢頭好眼力,我顏鴻飛今日來此,正是要了結當年的殺父大仇。」江立羣道:「哼,你要報仇,該去太行山去找任東猛啊!當年下手滅你泰山鏢局的,就是他們那一窩強盜。」黑衣青年顏鴻飛哈哈大笑,道:「錦毛虎,今日之前,我還道殺了任東猛,我的父仇就得以大報,豈料你們幾個適才鬼拍後尾枕,自己把當年的事抖出來!你們當我是聾子麼?」說到此處,學着潘能的語氣說道:「三弟當年的計策可真妙,我們借了任東猛的手去殺顏劍棠,既為了鍾師叔報仇,也能撇清跟我們的關係……嘿嘿,你們說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潘江二人無話可說。江立羣忽然大吼了一聲,道:「既然你聽到了,要想報仇,那就來吧!我來接你的虎爪劍!」話聲一落,短劍就已刺出,直指顏鴻飛胸膛。顏鴻飛橫劍一架,劍身在雙劍交鋒的那刻向旁稍側,使了個滑字訣,順着劍勢就欺進江立羣身前,左掌屈指成爪,就要抓江立羣右肩。
江立羣使勁按劍,蕩開顏鴻飛的劍,右肩同時一沉,顏鴻飛左爪就差了數寸抓他不着。江立羣乘勢反攻,右腕圈轉,劍尖已轉刺顏鴻飛腋下。顏鴻飛一擊不中,立時變招,他劍交左手,從江立羣側面刺他右膝,右手則攻進他短劍劍光之中,竟想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挾奪他的短劍。江立羣不等他右爪攻來,身形向後急躍,同時短劍疾削顏鴻飛五指。這一招既避開顏鴻飛攻向右膝的劍招,同時反擊顏鴻飛,畢竟劍長手短,要是顏鴻飛不變招,肯定是他的手指先被削掉而非江立羣的短劍被奪了。
這幾招兔起鶻落,兩人都也不能有半分疏神,只要稍一不慎,恐怕立時得命喪當場。江立羣在同門之中,是劍術練得最精的一個,一路青龍劍法比兩個師兄都練得好。他見顏鴻飛劍法同樣不俗,頓生雄心,頗想瞧瞧自己的青龍劍法,比起顏家的虎爪劍誰高誰下。
兩人又再鬥了十多個回合,江立羣猛地大聲叫道:「撤手罷!」兩人長劍「錚」的一聲,碰在了一起。顏鴻飛感到江立羣借劍傳來一股大力,若然硬碰,就是勝了也有受傷之虞。他應變甚速,左手鬆開劍柄,任由短劍脫手。
眼看勝利在望,江立羣不由得暗暗得意。豈料劍還未下地,顏鴻飛足尖就踢在快着地的短劍上,把劍踢飛起來,同時身形忽矮,從江立羣腋下鑽到了他背後,伸右手接住了飛起來的短劍,順勢迴過劍尖,就抵住了江立羣的背心。
這麼一來,勝負即分。顏鴻飛冷笑道:「這一招是我家虎爪劍中的絕招『放虎歸山』,你這下可服了吧?」江立羣面如死灰,道:「要殺就殺罷!」
潘能忽地開口道:「劍下……留人!」顏江二人都是一怔,均沒想到他竟會為這個對自己下毒手的師弟求情。只聽他接着說道:「江立羣,你倒說說,你把……嘿……你把我和二弟騙來,還下毒害我們,到底……到底所為何來?」
江立羣「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正眼也不瞧他,口中卻不發一言,只是閉目待死。
潘能道:「你說任東猛……留着當年和你密通的書信,要我們趕在顏家後人之前把信找出來毀掉,這……這是你胡編出來的?」
江立羣仍是不瞅不睬。
潘能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說,那我們師兄弟三人就死在此處好了。我們找顏劍棠報對鍾師叔見死不救的仇,他的兒子找我們報殺父之仇,原也是應有此報……」說到此處,顏鴻飛插口道:「你說的鍾師叔,是你們鏢局的前總鏢頭鍾鏡和鍾老爺子罷?」
潘能點頭道:「正是。」顏鴻飛道:「這事說來真怪不了我爹爹。」潘能道:「為甚麼?」顏鴻飛不答他的話,反問道:「你知道是誰傷你鍾師叔的?」潘能道:「這事我們一直沒有頭緒,只知道你爹爹當年經過,竟不聞不問的就走了,有違江湖義氣。」
顏鴻飛說道:「我爹爹當年之所以不加援手,是因為兩大原因,一是我們其實正在押鏢途中,只不過是一趙暗鏢,因此,我們自是不想多管閒事。」鏢行裡有「明鏢」和「暗鏢」之分,明鏢就是一大隊鏢隊走鏢,沿途喊鏢號、展鏢旗,讓人知道是鏢隊押貨上路;暗鏢就是只用幾個鏢頭鏢師,作普通行旅打扮,低調、不顯眼的帶貨走路。潘能也是鏢行中人,又怎會不知?
顏鴻飛續道:「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打傷鍾鏡和的,就是你的好師弟江立羣。」
此言一出,潘能驚訝得張大了口,似乎忘了身上的劇痛,實在不敢相信剛剛所聽到的說話。顏鴻飛續道:「當年我跟着爹爹走鏢,到了漢江口的大巴山山腳,就看到江立羣和一個老者在鬥劍。我爹爹認出了那老者是三英鏢局的總鏢頭鍾鏡和,也知道他們是師叔侄的關係。他們平白無端的忽然在我們道上鬥劍,我們本已大感奇怪。我爹爹說:『三英鏢局跟我們素來不睦,他們自己的事,我們不必插手,隨他們的罷。』然後在我耳旁悄聲說:『我們走鏢,第一大忌就是多管閒事,更何況他們本是同門,誰知道他們安排了甚麼詭計?將來你獨個兒走鏢,遇上這等事,記緊自己是個鏢頭,萬事總以鏢物的穩全為首,明白嗎?』可是我仔細看,鍾老爺子大腿上鮮血淋漓,打起來一跛一拐的,江立羣更曾連連攻擊鍾老爺子眼睛、下陰等等,那是中劍必然重傷的要害啊,哪裡像是刻意演戲算計我們?他們再鬥了幾招,鍾老爺子肩頭中了一劍,後背又被打了一掌,連吐了幾口鮮血,顯然受傷極重。」
聽到這裡,江立羣似是想說話,可最終還是忍住,可是臉色慘白,已經沒有半分之前的傲橫猙獰之氣。
潘能卻道:「鍾……鍾師叔武功比我們三兄弟都高,這畜……這畜生又是如何傷得了他?」顏鴻飛道:「這我就沒親見,也不敢亂說。不過江立羣的心計,比他的武功可厲害多了,我想,無非就是下手偷襲,再不然就是下毒之類吧?這種人不就是只會這些手段嗎?」這番話滿是嘲諷,江立羣卻仍是只作不聞。
顏鴻飛續道:「那時忽然有一輛馬車急馳而過,鍾老爺子非常機警,連使兩招狠手,把江立羣迫退幾步,然後翻身一跳,一下就抓住了馬車的車轅,就這麼逃了。江立羣似乎暗悔大意,對我們父子瞪了一眼,也就向馬車行走的方向追上去了。」
「可是到了當天黃昏,我們正準備打尖住店,卻見到你們三師兄弟圍着鍾老爺子,又哭又喊,我們都道他還是沒逃出江立羣的毒手。沒想到這姓江的居然這麼大膽,竟然走上前來問我爹爹要金創藥,還說是為了他鍾師叔治傷。我爹爹一言拒絕,江立羣就回去鍾老爺子身旁了。那時我也覺得奇怪,我爹爹常常教導我要行俠仗義,何以會吝嗇一瓶金創藥?我爹爹說:『江湖上人心難測,這錦毛虎早上還跟他師叔性命相搏,如今卻來為他求藥?這不蹺蹊嗎?』我答道:『為什麼不在他的師兄弟面前說他曾經和鍾老爺子打鬥?』我爹爹說道:『你忘了嗎?我說過我們鏢客,頭等大事是甚麼?』我答他道:『是鏢物的安全。』我爹爹點頭說道:『沒錯。而且焉知不是他們三師兄弟合謀害死他們師叔?這種內部爭鬥,我們外人本就不宜插手,須知插手容易抽身難,萬一真的因此而丟失了鏢,那就是賠光了身家性命都擺不平的事了。」
「結果,我們有我們自己住店。我記得在和你們擦身而過的一刻,你們三師兄弟還惡狠狠的瞪了我們一眼。可是就是那一刻,讓我瞧見了鍾老爺子手上,可是緊緊的抓住了一樣東西。你猜是甚麼?那是江立羣劍柄上的劍穗!我想是鍾老爺子垂死一刻,把它從江立羣劍上扯下來的,就是為了告訴你們真兇!沒想到你們在意的,竟是我爹爹拒絕贈藥,還以此為由害我一家。」
顏鴻飛說到這裡,潘能和江立羣都不自禁的向江立羣手中的劍柄望去,果然是缺了整撮劍穗。
潘能喃喃的道:「他當年說的是,他好言向你們求藥,你們一口回絕,還口出不敬之言……原來……原來竟是這樣。」他想起顏鴻飛初現身時,曾說江立羣「弒殺長輩」,此時才明瞭正是為此。
江立羣這時恨恨的道:「這能怪我麼?我年紀雖輕,武功又不及你們,可是經營鏢局,又豈是單憑武功就可以?我藝成以來,在三英鏢局立過多少功勞?跟官府、跟綠林打交道的是我,那年廣東水賊意圖劫鏢,是我單人匹馬去說服他們放我們走路;太行山任東猛是我去攏絡;八卦門趙震南來踢場子,是我把他打服的;但鍾老兒就因為我年輕,說要把總鏢頭的位由你潘能去繼承,你有甚麼強得過我了?就算是武功,你的青龍劍法跟我比,誰高誰下也得打過才知。」
潘能渾沒想到,這個師弟居然就是為了總鏢頭的地位,就殺害了自己的師叔,如今又想殺盡同門,一時間悲怒交集,卻說不出話來。
正當各人都看着潘能的反應,忽地寒光一閃,江立羣把短劍突然擲出,直飛顏鴻飛面門。這一擊他早已盤算良久,他得等顏鴻飛專注在聽潘能說話時才出手,就是算准他那刻的警惕是最放鬆的時候。他短劍擲出後,就一個打滾,就要逃出抵住自己後心的劍尖。
豈料顏鴻飛的應變也是甚快,他把頭一側,短劍就貼着他的臉皮飛過,身形隨即暴起,只覺劍光連閃,顏鴻飛竟已以極快速的手法,挑斷了江立羣的右手手筋。
這一劍既快速又精準,江立羣還未站起,只感到手腕劇痛,右手再也無法使力,連想撐起身來也做不到。江立羣心下明亮,右手手筋一斷,這右手可說是終生也不能再使劍了。
顏鴻飛道:「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江立羣慘然道:「嘿,你想報你的父仇?殺了我們也不足夠。當年出手殺你老子的是任東猛,可是到了今天,任東猛的下落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要知他下落,就得答應我的條件。」
原來江立羣設置陷阱把潘阮二人誘來之前,就已先到了太行山上。他上太行山本是為了贈金送禮,讓任東猛的團夥不動他們的鏢銀。然而無意間竟讓他發現了任東猛的得力手下竟是官府安插的臥底。任東猛這夥強盜勢力龐大,行事狠辣,早就成了官府和江湖白道的眼中釘。江立羣心計深沉,之前把泰山鏢局的行蹤暗地裡通知任東猛,協助他劫得顏劍棠所保的一筆黃金後,也一直擔心顏家後人會查出真相,正好利用這機會,把任東猛也滅了口。於是當日日間和任東猛寒暄結納,夜裡卻施計把他灌醉,另一邊卻把那臥底叫來,打算乘夜把他綁了送官。
那臥底為了搏取任東猛的信任,早已經營有年,但任東猛一夥勢力大,麾下能人又多,官軍數次圍剿都無功而還。要是趁機聯繫上級,召來大軍夜襲,動靜太大必會打草驚蛇,倒不如暗裡把他押了,之後他麾下的小嘍囉,要不樹倒猢猻散,要不為了爭奪權位自己窩裡鬥,這就易於瓦解了,更何況任東猛甚少如此鬆懈,也不知江立羣如何令他喝了這麼多酒,如此良機實是一縱即逝。於是同意了江立羣的計策,任東猛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被送了官衙。
任東猛失蹤後,太行山那夥盜夥就各自為政了,有的乘機脫離,有的另投他處,就剩下兩三個最有本事的就繼續幹起強盜,但聲勢也弱了不少。任東猛無緣無故的失蹤,也正好被江立羣利用,編造顏家後人復仇的謊言,把兩個師兄引去,再見機把他們除去。豈料臨到下手,顏家後人竟真的現身,還一下子把他當年謀害師叔的事抖露出來,這可說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事已至此,如今江立羣唯一可做的,就是以任東猛的下落,去交換自己的一條性命了。
顏鴻飛聞言,卻哈哈大笑起來。他隨手拉過他帶來的大包袱,把包袱抖將開來,只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骨溜溜的甩了出來。潘江二人一看,赫然就是任東猛的人頭。
潘江二人都是老江湖了,在這忽明忽的火光下看到一個猙獰可怖的人頭,尤其那雙空洞卻又似是蘊含無盡痛苦和恨意的眼神,也不自禁的心中發寒。
顏鴻飛道:「這賊子的行蹤,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找得到。直到了半個月前,我才確知他是在獄裡,可惜我動手時,沒細細向他拷問,可差點被你們幾個走脫了,這就叫作天網恢恢。」他當日為報父仇,單人匹馬殺入重犯大牢,把任東猛的頭顱砍下。然而當年太行山羣盜在他們押鏢途中設伏,任東猛只是首惡,他的餘黨又豈可放過?於是顏鴻飛帶着他的首級,正要前往太行山大鬧一場,卻陰差陽錯的在這破廟之中得悉自己父親當年遇害真相,這就真是始料不及了。
江立羣苦笑了一聲:「好!既然如此,我認栽了!你下手罷!」他不久前還是三英鏢局的三當家,而且方當盛年,本是鏢行裡數一數二的人物。可是為了總鏢頭的地位、為了在兩個師兄面前掙一口氣,先是暗算他們,把他們打得一死一傷,最後關頭居然突然冒出了昔日死敵的兒子,揭露自己當年弒殺師叔的事不說,還要殺自己報仇。在此時這一幕幕片段快速的在他眼前閃過,看到落在一旁的任東猛頭顱,想到自己即將跟他一樣,之前的滿腔雄心,頓時化為烏有。
顏鴻飛點頭道:「看在你此刻的硬氣份上,我給你一劍痛快的。」他雖不齒江立羣的為人,但這刻的慨然赴死、引頸就戮的硬漢模樣,令他願意留江立羣一個全屍。
寒光一閃,江立羣已倒了下去。他頸中多了一抹劍痕,鮮血從創口縫中滲將出來,江立羣意識未散,雙手想按壓自己頸上創口,卻哪裡止得住血?片刻間,鮮血已染紅了他大半個身子,他口中開合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潘能嘆了口氣,不久前這個師弟還跟他性命相搏,哪料得到這短短時間,竟已成了一具死屍?
顏鴻飛短劍劍鋒指向潘能,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三師兄弟的陰謀詭計害我泰山鏢局死了十三人,鏢局就此散夥,這筆賬,我現在跟你算算。」
潘能慘然說道:「二弟已死,我也沒指望能繼續活着,你要下手,那就請便罷。」他中毒已久,又曾經過一場惡鬥,此時話聲已變得虛弱無力。
顏鴻飛正要出手,但見潘能半死不活的模樣,忽地心軟下來:「我的殺父仇人之中,任東猛是首惡,江立羣是主謀,如今這兩人都已伏誅,他中的毒顯然也折磨得他甚深,放他一馬又有何不可?」心念及此,於是緩緩還劍入鞘,道:「哼,瞧你的模樣,我殺不殺你,恐怕也分別不大了。你自己搜搜江立羣吧!有沒有解藥,就看你自己的運數了。」潘能不禁聽得呆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他又想玩甚麼把戲?」
顏鴻飛話聲一落,也不管潘能有沒有找到解藥,就自管自的推開之前被江立羣關上的破廟大門。此時天色已完全入夜,而大雨亦已停下,顏鴻飛再不停留,邁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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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現,在深山樹林中,一個青衣少年揮舞着一根木棍,使得虎虎生風。只見這少年額頭已微微見汗,顯然他在此練武已練了不短的時間了。
青衣少年的不遠處,站着一個老者。那老者待他打完,才開口道:「少爺,這路打虎棍法的精要,你是掌握得不錯了。我見過你爹爹使棍,他的棍法招巧力猛,你學得都也有七八成了。然而他使這打虎棍,可是使得非常沉穩,這點是你目前要好好練習改進的。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那青衣少年朝他鞠了個躬,道:「是,師父。」
他把木棍藏好後,拿了幾支香,走到一個墓地前,那墓地立着一塊墓碑,寫着:「顯考任公東猛之墓」。那少年恭恭敬敬的在墓前磕了幾個頭,再把香點燃了,心中暗暗祝禱:「爹爹,求你保佑我武功早日練成,也保佑顏鴻飛這惡賊別那麼早死,孩兒定必親手手刃此人,為爹爹你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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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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