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幽暗的山崖縫隙裡淒厲地嘶叫了半年的女人,終於可以休息了——這個在劇院關閉前留在熒幕上的舞台劇廣告,被撤了下來。我們忙了一個下午,所有的宣傳熒幕,壁掛式的,立式的,全都換上了新內容。首批上畫的,幾乎是清一色的粵劇廣告,濃妝重彩,明亮鮮豔。
洶湧的疫情終於有平復下來的趨勢,劇院經歷了半年閉門謝客的冷清之後,終於重開了。
消息來得突然,一時間,還沒有安排節目上演。但整個辦事處都忙碌起來,那些上班玩著手機,先等放飯時間到來,再等放工時間到來的日子過去了。租務組的電話響個不停,都是查詢場地租賃檔期的。表演者們緊鑼密鼓地排練著,安排著演出的日期。來索取節目宣傳單張的長者絡繹不絕,雖然口罩戴得嚴嚴實實,但從他們的談笑聲中,依然能感覺到開心:有大戲看啦!他們或許不太懂得上網查詢,也或許更願意拿著紙質節目表慢慢瀏覽,仔細挑選自己喜歡的節目來看。
街上的車輛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如經歷了寒冬的冰封河流,開始解凍了。雖然表面還覆蓋著薄薄的冰層,但底下已經有水流湧動。
我最後再做一次檢查,確認所有熒幕運作正常後,就收拾工具,準備下班。人間四月天,向晚時分,微風和煦。 我期待下班後的時光。
”開心啦?有大戲看啦。“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見兩張熟悉的臉——或許只能算是半熟。他們是一對父子,姓廖,兒子十六七歲,以前經常來看大戲。劇院的同事都認得他們,他們見到我們也會打招呼。幾個月不見,兒子的個子猛竄了一大截,比父親高出半個頭。雖然防疫措施讓一切活動都停滯下來,但孩子的生長是不會因為社會活動停滯而停止的。
“幾個月沒見,廖仔長高了好多。”我驚詫於少年的生長速度。父親把背囊往休憩區的長椅上一擱,重重地坐下,伸直兩條腿,身體靠在牆上,倦倦的臉上浮著淡淡的笑容:
“是啊,家裡的床已經是最大號的了,再長高就沒有床可以睡了,只能睡地下——我先坐一下,差不多要累死了。”
廖仔徑直走到熒幕前,定定地看著那上面威風凜凜的虎將和溫柔婉約的美人,眼睛彎彎的。可以想像口罩下的嘴巴笑開的弧度挺大。
“走吧,回家啦。禮拜五才有得看,還有五天呢。”父親走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
”從早上走到現在,走了大半個新界。我真的頂不順了,回家吧。“父親說著就往大門外走去。兒子跟在後面,不捨地,幾次回頭看向熒幕。熒幕上的畫面,大戲、舞蹈,演唱會、話劇,各種演出廣告輪番登場。
過了兩天,我正懶懶地整理著架子上的單張。劇院早晨的時光是悠閒的。廖先生一身運動裝,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邊擦汗邊走進來,在單張架前停住。
”早啊。“廖先生看見我,點頭打招呼。
”早。這天氣真適宜做運動。“我找了幾張大戲單張遞給他。
”不運動不行啊,體力跟不上,沒法帶兒子到處跑。他精力旺盛著呢,要消耗掉。這個學期,學校的先生教他洗車,他洗幾個鐘頭都不累——謝謝啊!“廖先生接過單張,向我抬了抬手,就向售票處走去。
”我先去買票。阿仔和我一樣,喜歡看大戲。他特別喜歡看武戲。禮拜五他就從學校回來,我帶他來看。“
他買完票就從劇院正門走出去,迎著從玻璃門射進來的朝陽。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和一頭灰白髮,心裡想:這個男人帥,真帥!
禮拜五,大戲將準時開鑼。當紅小生花旦在防疫措施放寬後的第一場演出,門票早已全部售罄。預祝演出成功的花籃擺滿了演湊聽大門的兩旁,壯觀熱鬧,花香醉人。沉寂了許多時日,演出前要先壯聲威。
開場前五分鐘左右,廖先生帶著兒子出現在排隊掃檢疫碼進場的隊伍中。廖仔戴著一頂紅色的棒球帽,個子高高的,在幾乎是清一色的長者中間,格外顯眼。他並不安靜,不耐煩排隊等做這些煩人的檢疫措施。排在他前面的老太太,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也不知檢疫碼藏在哪裡,焦急萬分:
“我阿女已經幫我弄出來了,我上午去飲茶還用過,現在又找不到了——”
旁邊的老先生忙著打電話給家人:“幫我看看,我的打針紙在不在那件灰色羽絨服的口袋裡?在?快照相發給我。”微涼的天氣,老人家硬是急出一頭汗。
廖先生正拿著手機跟兒子示範如何弄檢疫碼,但廖仔根本就沒有聽他說。他東張西望了一番,便將手機塞給爸爸,邁開長腿就從旁邊往裡走。負責檢疫掃碼的同事追上前去攔他,他乖乖地停了下來,望著演奏廳門口,抬起左手,手指直直指著那裡。廖先生趕緊跟上來將兩部手機打開讓同事掃碼。
“下次要在門口掃了碼才能進來,記住了嗎?”同事伸出手,她想摸摸他的頭,可惜夠不到,就輕輕拍了拍廖仔的手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廖先生一邊給同事道歉,一邊轉頭對兒子說:
“要先在門口掃手機上這個,才能進來。下次早一點,你看都差點趕不上看開頭了。你以後上完廁所自己擦乾淨屁屁就好啦,你不是都已經學會了嗎?不要每次都拿著廁紙叫 ‘爸爸,爸爸'——”廖先生和廖仔隨著入場的人流消失在演湊聽的門口。
大戲準備開場了,大堂又回复安靜。
我對站在身邊的同事Tracy說:我有點好奇,廖仔真能坐得住看完一出大戲?Tracy把手裡的手電筒往我手裡一塞:
“你幫我帶位吧,我去歇一會,累了。”
我走進演奏廳,大幕正緩緩拉開。我一眼就看見廖先生和廖仔。他們一般都買在左邊最後面的座位。
鑼鼓弦琴響起,舞臺上的人物威武英俊,神采飛揚。廖仔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上的人物進進出出,眼神專注又入迷。此刻,我覺得他好像和其他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但又感覺很不相同。而旁邊的廖先生,臉上的神情和廖仔幾乎一樣。看大戲的時光,應該是他們父子共同的美好時光。
大戲散場。廖先生和廖仔幾乎是最後走出劇院的觀眾。這次,廖仔自己背著背囊,走在廖先生前面,眼睛咪咪的彎彎的,很開心的樣子。廖先生的眼睛也是咪咪的,彎彎的,也是開心的樣子。
劇院前面的路燈,將這對父子一前一後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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