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Chloe,小時候在新界的公屋長大,父親在地盤工作,但因為有糖尿病所以一個月裡頭在家的時間比開工多,母親在快餐店打工,老闆縮骨不想供強積金,一直只當母親是兼職沒有任何福利,我們家是典型的手停口停草根窮人家庭結構。因為窮,我很早就對錢這回事很敏感,讀小學時是全日制的,午餐要在學校裡面吃,有人會帶飯盒,有人要訂飯,訂飯要十八元一餐,母親嫌貴,要我帶飯盒,母親很早便要出門所以飯盒的材料理所當然就是家裡的隔夜菜,有種魚在街市賣很平,是下價貨,很小一條但不合乎比例地多骨,幾乎骨比肉還多,我一直覺得上帝不是在愚弄牠就是在愚弄吃牠的人,我每次吃都是挑骨的時間比吃的時間多,但因為便宜,母親隔天就會煮。這魚不但多骨,隔夜返熱後氣味還帶點酸臭味,所以當我在課室打我我那個飯盒時,就像有個人脫掉他的臭襪,有幾個多嘴的男同學說我吃的是「放屁飯」,我覺得很難堪,所以當母親放這種魚在飯盒時,我都會在學校門外倒掉它,這時的飯盒裡就只剩幾條荷蘭豆和白飯。
「妳又係食豆?」旁邊的女同學問我,然後從她的飯盒夾起一隻炸雞翼,說:「我俾隻雞翼妳啦!」
她叫楊美蘭,她的飯盒是菲傭煮的,她每天飯盒吃剩的都比我家裡每餐的豐富。我望著那隻金黃色的肥美雞翼,口沫條件反射地充滿了口腔,然後像怕她會反口般立即咬了一口,才想起應該對她說句多謝。
「唔駛多謝,我都唔鍾意食雞翼,點解妳剩係食豆同飯嘅?」她問我。
我想說本來有還有魚,但還是改口說:「荷蘭豆有營養呀!媽媽話荷蘭人每日都食。」自從那一天起,我沒有再吃過一條荷蘭豆。
後來有一天,楊美蘭在家裡開生日會,她邀請我去,我在文具店買了一張生日咭,那張咭賣十一元,對我來說算很貴,但楊美蘭是我好朋友,我覺得應該送她漂亮的生日咭。她家住私人大廈,開門的是她家的菲傭,屋裡面已經有很多人,當然也有我的同學,楊美蘭看見我就問我會玩「大富翁」嗎?我說沒有,因為這遊戲很貴,我根本沒有玩過,然後她就跟幾個人去玩「大富翁」。我將生日咭送給她,她說了句「多謝」便將它交給工人姐姐,然後工人姐姐將它放在一堆禮物旁邊,我望見那張生日咭就像一張廢紙般被淹沒在角落。
楊美蘭的媽媽很漂亮,可能有錢的人自然會漂亮,還是漂亮的人才會有錢?我弄不清楚當中的關係。她將一杯橙汁給我,說可以去楊美蘭的房間看看有甚麼可以玩的。她房間有我家一半的大,應該是三分二大才準確些,玩具多是一定的了,很多都是我在玩具店見到了想都不敢想可以買回家的。
但我突然留意到的不是甚麼昂貴漂亮的毛公仔或衣服,而是一隻跌在地上角落的粉紅色蝴蝶結頭飾,它很漂亮,是我很喜歡的粉紅色,我曾經想母親給我買一隻沒有這個漂亮的,但母親說沒錢給我買無謂東西,紮頭髮用條橡根就可以了。我拾起那個蝴蝶結頭飾,我覺得楊美蘭根本沒有喜歡它,它只是她眾多飾物裡其中一件不起眼的,連不見了都不會察覺,就好像她飯盒裡的雞翼,她既然不喜歡,倒不如由我擁有吧!
我將它塞進我的褲袋,然後若無其事地在客廳吃沙律吃蛋糕,蛋糕很香,但我一顆心完全沒在意,我只想快點回家看看那隻漂亮的粉紅色頭飾。
從此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可以靠自己一雙手得來的。升上中學後,有個叫阿生的男同學對我很好,這個人外表不差,但就是跟我一樣家裡沒甚麼錢,這種男孩我不會喜歡,但他就是愛獻殷勤愛做兵,成天的跟着我跑東跑西。有天我想打發他走,隨便的問他我就快生日了,他會送我甚麼生日禮物?他問我喜歡甚麼?我剛巧走到一間電器公司外面,指指廚窗說:「就呢部電話啦!」
阿生當時沒說話,我猜是價錢都夠嚇怕他了,他應該知難而退,後來幾天他的確很少在我面前出現,直到我生日那天,他神神秘秘的在我家樓下等我,害我嚇了一跳還以為遇着變態。
「你想嚇死我咩!」我叫了一聲就走。
「生日快樂。」他在我背後說,我轉過身,看見他從背書包拿出一樣東西,我見到那是個手提電話。
「你當真架!」我接過那電話,問:「你有錢咩?」
「妳……妳鍾意就得啦!」他一臉紅了,這個時候的他,我才覺得有點可愛。我吻了他的臉一下,他幾乎開心得斷氣,我覺得一個吻換一部電話很化算,更令我明白自己的本錢是甚麼。
後來我知道那電話是阿生偷來的,因為幾天後,警察便來到學校把他帶走,我怕被他連累,嚇得幾天不敢帶電話回學校,後來他又出現在我家樓下,我問他沒有說電話給了我吧?
「放心,我話電話賣左,d錢洗哂!」我留意到他臉頰有個很大的把掌印。
「咁….. 好啦!係唔係要坐監,會唔會有案底?」我不想他怨我一世。
「警司警戒,守幾年行為。」他突然問我:「Chloe,我想問,妳有無鍾意過我?」
「下!」我不知怎樣回答:「做乜突然問d咁嘅嘢?我地係好朋友嘛!係吾係?」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傻傻的笑了一下,然後消失在黑暗中,幾天後他退了學也沒有跟我再聯絡。後來我很快認識了另一個男生,他叫阿堅,是我在校外認識的,他比我大幾年,有一輛很招搖的跑車,我很享受坐他車的感覺。他是新界原居民,家裡沒有人打工,全靠幾間村屋收租過日子,他閒來不是賭馬賭波,就帶我去這去那的,我喜歡的東西他一定給我買,日子過得舒服但無聊,但我覺得這樣過下半生的日子也不錯。後來我有了他的BB,結婚的事全由他的父母決定,我胡胡塗塗地做了別人的老婆與母親,兒子阿廣出世時,我才二十歲,阿堅亦是自那時起在外面的時間多,在家的時間少,我問他成天的外面做甚麼?他只懂說「有嘢攪」來敷衍我。直到有一日,他問我有幾萬元可以借他嗎?我問發生甚麼事?
「輸左幾場波,要還住d息俾人先。」
「幾萬都係息?即係輸左幾多?」
「你咪問咁X多啦!有無錢喺身呀?」他一手搶過我的手袋,把裡面幾百元都拿走了。
後來債主追上門,有銀行有財務有黑社會有親戚有朋友五花百門,還了幾多都已經計不清了,只好把幾間村屋賣了還債,最後連自己住的那一間都給一個親戚賤賣了填數。
「咁以後我地兩仔乸瞓邊呀?」我一邊哭一邊問阿堅。
「申請公屋囉!洗死咩!」阿堅這樣回答我。
因為老爺有白內障,殘疾條件下房署很快編配了一間公屋給我們,天意弄人,那間屋就在我以前的屋邨,我一直希望可以離開的地方。
今天,我帶着已經三歲的阿廣來房屋署交租,下午帶老爺去覆診,晚上還要趕着去酒樓做兼職。
「係妳?」我隔着玻璃窗,聽到裡面有人這樣問。
「你係……」我望着玻璃窗後面,胸前的職員証寫着『房屋署分區經理』的這個男人,一股幾乎已經忘記的回憶馬上湧現。
「你係阿生?」
他沒有說話,只是傻傻的笑了一下,像那天消失在黑暗中的那個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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