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這個城市來說,這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房間不大,但也不算小了。整間房漆黑一片,連空氣也是死寂的,唯一一扇的窗門還被厚重的布簾遮擋。在布簾之後,更是用上一重又一重的木板釘死。即使偶然有風吹來,將布簾鼓出一個小泡;唯有這一刻,時間是明確的,但很快它又帶着空隙間的光線消失了。
那個坐在房間中央的人,是他,還是她也不重要。
要是他是「他」,那他的身形也太可笑了吧?披肩的長髮,有如草堆;枯瘦的身形看上去一碰就碎,一點就着;舉止瑟瑟縮縮,像是下一秒就會有人追着來打。飲水也生怕有一滴浪費,急忙用舌頭卷走,連瓶口也留有一圈水光。
要是他是「她」,那她的型象也太可噁了吧?泛着油光的頭髮上,佈滿如同雪積般的頭屑。那莊嚴的粗眉方面上,卻是透亮的圓眸。那過於豪放的食相,像是從地獄來的餓鬼。
在他的面前,有一部正在播放着電影的手提電腦。隨着劇情變化,藍色、紅色、綠色輪轉打在人臉上,五官投影的陰影裏隱藏着浮腫的眼袋。而呆滯的瞳孔看不出一絲情緒,像是一對退色的卡通眼睛貼紙注視着螢幕。
炮彈在頭頂上橫飛,被子彈撃中的泥土在半空中濺開,泥土之下的戰壕溝裹,紛亂與秩序同在。主角向身後的隊友說話,雙唇有規律地張合、鬆縮。在房間裹徊盪的,卻只有鼓悶、綿綿不絕的槍炮聲。就像在看着一齣默劇。
很難說這樣會不會影響觀看體驗,因為這齣劇,橫看直看也像是換湯不換藥的制式「B級片」。幸好主角的演技還算可以,總要比看着一個坐在房間裹看「B級片」的人更充實。
一會兒後,主角一行人因為錯過撤退時間,而被困於敵人後方,彈藥不足。主角與一眾隊友,決定經敵人後方,嘗試繞行至戰情較輕鬆的側翼,再與那裹的部隊會合。在連續移動了幾天後,他們經過一個小城鎮。為了安全,他們沒有走大路,而是在建築與建築之間的小巷行走。城鎮裹,每一戶的窗口都被木板封死,大門緊閉,他們卻無法得知裹面的是什麼,就像是走在俄羅斯輪盤上。偶爾木板間的縫隙更會露出幾隻眼睛,轉眼又不見了。這一路上主角已經多次讓同伴們警戒。此時此刻,他們只希望盡快走出城鎮。突然傳來一陣聲音,把他們繃緊的精神拉緊,馬上架槍指向那個轉角口。他們放輕呼吸,有的甚至下意識屏氣。
「咕嚕……咕嚕……」
一道肚餓的聲音不合時而地響起。畫面裹的人仍在架槍指着那個轉角口。而房間裹的人只是從盤膝而坐換成趴在枱上,屁股連動一下也不動,用一隻手把頭托到螢幕前;枱下,一隻握成拳頭的手,抵在左胸骨下用力壓實。
這一眨眼間,主角與隊友就成功與戰線側翼的部隊會合。這一次命懸一線的經歷,讓成功回至大隊的主角一行,滿面喜悅。然而在帳幕的一角,其中一位隊友卻異常沉默。晚上,當帳幕內的人都睡入後,那位隊友攝手攝腳離開帳幕,步向長官的帳幕。被處理完軍務正要回帳幕的主角發現,見他面色不對就拉住他,想要和他談談。
他們走到一處較少人經過的地方。在香煙的圍繞下,隊友訴說起他想要退出的意願,其間多次閃爍起在巷子中死去的平民,與同伴手上冒着煙的槍口。忽然主角用腳打起拍子,熟悉的歌詞從字幕上浮現。好一會兒後,隊友也忍不住,和主角一起唱着那首過於熟悉的歌曲。最後主角立起軍禮,指着那遠大的版圖,讓隊友和他一起高喊了好幾次口號。最後望着照片中的兒女,這位隊友又說服了自己留下來。
「咕嚕……咕嚕……」
肚餓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面色已經變得紫白,雙眼依舊注視着畫面中,極俱魅力的主角;同時熟練地從身邊堆積如山的垃圾袋裹,摸出一盒杯麵,拆除包裝。一股油饐味馬上就從包裝裹泛起,但比起沉積在房間裏的各種氣味,那種油饐味並不明顯。他拿起水瓶,卻發現透明的膠樽裹已經連一滴水也沒有。他終於把視線從螢幕上移開,四周每一個膠樽裹都被淡黃色的液體盛滿。他站起來的時候更是伴倒了不少的袋子。食完的紙杯疊成一棟從垃圾袋裏滑落,被他用腳掃至一旁,然後走到廁所裏。很快,他又拿着盛滿水的杯面從廁所裏出來。
回到桌前,螢幕上的影像已經消失,只有重播倒數的提示在閃動。他抻手把倒計時按掉,熟悉的畫面又再次出現,變得昏暗的燈光又再次亮起。他撕開杯蓋,無神的雙眼又再一次注視着螢幕,左手有如冰冷的機械,持續地往嘴裹窒面。
「啊啊!!!……」一道淒厲的尖叫,吓到他哽到,身體本能地想要大聲咳嗽,但他的思量卻讓他用雙手緊緊的捂着嘴巴,然而脫手的木筷還是打到鍵盤上。螢幕上的畫面閃動,最後停在一個歡快的歌舞劇上。聲音還來不及跟上,他就滿面驚悚。桌子被打反,湯汁淋落在地上,染污身旁的東西,他飛撲至螢幕後插着電線,想要關掉電腦。
「我們英勇!無畏無懼!為了我們的……」
「噠噠噠噠……呼……」
「嘣!」圍封的木板被炸開,布幕被撕破,子彈和玻璃的碎屑在半空中綻放,陽光從窗外倒灌。四百三十八個正字又四劃,伴隨着多年來的恐懼、辛酸、憤怒、忍耐與絕望,都刻劃滿每一面牆上。如同窗外一眾被戰火摧殘的外牆牆面,坑坑疤疤,見不到一指甲片大的光滑。
他顧不及身上的傷勢,純白的光芒佔據了他的眼球,令他無法看見隱藏在白光之中,那一粒代表危險的星晨。一道道身影映入他遂漸放大的瞳孔裏,他們有無數個樣貌。他們有的是醫生,有的是農民,有的是學生;他們在這裹只有一個形象,挺胸,抬頭,抬槍。就像是狂獵的軍隊,十字軍的東征,藝術家的狂歡。厚重的軍靴,在無數藏於破布後的眼睛注視下,踏着紅色的道路,繼續步入另一個黑洞。眼框流下的眼淚,只是在加速細胞的死亡。
入水的電腦冒起火花,被染紅的螢幕裏影象不斷抽動,但依舊播放着電影
影片中的主角,擊斃了眼前最後一名敵人,以勝利的姿態迎向隊友。在隊友們的歌頌下,背着新一輪的晨光,望向鏡頭。
螢幕下,攤着一具開了瓶的肉塊。
坦克踐過路面,軍靴揚起塵土,踏着黏渴的道路;前進……前進……前進……前進,直至最後一位敵人,直至我們不再恐懼,不需恐懼,失去恐懼。
ns 64.252.185.17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