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
洛陽居於天下中心,千年以來戰亂與繁華縱橫交織。秦漢以降,洛陽城兩度被焚毀又重建,等到鄧氏掃清北方時,原有的洛陽城已曆經風雨殘破不堪,便命將作大監營建新城以定都於此。
洛陽城西北建起窮極壯麗的宮室,宮城號紫微宮,以對應天上紫微垣。南部雲集中央官署的皇城,則以與紫微並列的太微為名,故名太微宮。齊國的開國皇帝又為討皇后開心在宮城以西擴建禁苑,將人間奢麗搬入西苑。
華美宮室無疑只是錦上添花,齊國統一北方後三分天下有其二,皇帝自然不甘於只擁有北方,於是帶著將帥打著終結亂世的旗號征討南方,為的就是掃清六合,席卷八荒。但開國皇帝屢次折戟於長江天塹,終此一朝沒能攻入建康,還是兒子那輩才完成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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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背景這些,在下不敢多說,只因怕看官厭煩,就說說齊國皇族那檔子事,家裡長家裡短的總比我在這論前人是非的好。
話說,齊國第二位皇帝鄧皙一登基就改年號為弘業,彰顯自己的雄心壯志。也果不其然政由己出,乾綱獨斷,塑造個明晃晃的聖明天子形象。
當然,聖明天子的背後也少不了佳人作伴。他在千秋节大宴間對优伶中某唐姓女子一見鐘情,自此念念不忘,便動用禁軍搜遍全城,終於在坊間倡家尋得此人。从那之后,他把皇后妃嬪丟在宮城,只與自己所愛的唐美人在西宮歲月靜好。順帶一提,鄧皙與他父親鄧贄一模一樣,三千寵愛在一身,是寵,也是愛,任女人如何想擺脫都不得。
弘業七年的十一月,又逢千秋节。唐美人的生日與聖人的千秋節同在一旬,便有禮部的官吏為迎合聖意,籌備許久。
但是京裡卻沒有絲毫熱鬧的氣象,繁華的京城頭一次被肅殺的景象包圍。冬十一月的雪與落葉飄零在宮城,碧波覆滿冰霜,凜冽的冬風穿過殿宇,將皇宮的門戶吹得吱嘎作響。
「陛下,河西叛亂鎮壓不利,當立即另行派兵鎮壓。」就算是皇帝在興頭上,也一樣會潑冷水的冷麵內史令說。
「是嗎?」
冗長乏味的朝會教這位青年天子有些淡淡的落寞,他沉浸在洛陽的浮華中無法自拔,眼前的風暴他已經注視到了,卻還是漠然。肅清萬裡的天子,並不認為目前的叛亂能動搖鄧齊的天下。
「當務之急是整頓雍涼,臣以為趙歆可以勝任。」納言附和內史令的說辭,向皇帝舉薦人選。
「他?他行麼?」皇帝用著近乎鄙薄的口吻質疑。
車騎將軍趙歆其人在征南戰役裡勞苦功高,只是由於為人內忌外寬老滑頭,被皇帝深深忌憚,皇帝私下幾乎不曾說過他幾句好話。當今天子雖不會挑剔小錯,卻總想將其逐出洛陽,不過苦於沒正當理由處置他而已。
納言見皇帝猶疑仍堅持己見,他笑吟吟說:「趙將軍起家於雍涼之地,對河西頗為熟悉,況且朝中軍功能比他高的僅有大司馬,而大司馬進來留守西京,所以他去平叛最為合適。」
內史令皺眉,道:「不妥,趙歆性情急躁莽撞,行軍打仗多靠蠻力,如若選他,那得再專門派個輔佐的。」
皇帝若有所思,眼下趙歆確實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但皇帝怎麼都看趙歆不順眼,必然不會令納言和車騎將軍那麼順遂。
「河西戰事膠著,除趙歆之外恐無人可勝任,那內史令以為誰可助趙歆一臂之力?」
納言越過皇帝直接論起派遣副手,讓皇帝和內史令一齊不悅。
內史令正襟危坐,端著的面容露出一絲冷笑,幽幽地說了句:「臣以為納言可以勝任。納言對將軍了解頗多,也在征南中出謀劃策過,想也知道納言可堪當謀主。」
外派河西自然是個勞累活計,還是做將軍的副貮,怎麼能跟京中納言相提並論?納言自然知道內史令是暗諷他報團取暖,馬上就駁回,並掀開老底。
「某不才,但深知內史令之才在我之上,君趕赴河西事不宜遲。」
「納言何須推辭,不要妄自菲薄。」
「聖上,內史令運籌帷幄,必會得勝歸來。」實則內史令不懂兵法。
「聖上,納言擅長離間計,對付叛軍再合適不過。」暗諷納言只出毒計。
「聖上......」
兩個朝廷大員在大殿內吵鬧愈演愈烈,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以往辦公時的摩擦都在言語裡爆發。現今大齊的皇帝不過二十多歲,脾氣說不上好但也不差,兩人這麼當他面吵除了吵點倒是也沒什麼,只是兩人都沒想到皇帝竟心平氣和聽到兩個人吵得口乾舌燥不能再辯論,只能互相瞪著對方為止。好在大齊的朝堂就算背地裡打的不可開交,明面也得顧及互相的面子,點到為止。反正不過火,皇帝就當兩人為國政辯論,各持己見。
「你們可辯出結果了?究竟派誰去為上策?」皇帝嘗了口酥餅,不緊不慢地問。
內史令咳了聲清清嗓子,他年歲大,資歷更深,地位略高於納言,他沙啞地說了句:「臣以為不如派大司馬前往河西。」
當朝大司馬裴桓出身顯赫、軍功赫赫,曾是先帝最為倚重的將領,但正所謂功高震主,皇帝素來不喜歡被人壓一頭,就送去做西京留守了。選擇大司馬可以蓋過車騎將軍一頭,如若兩人同去必是一山不容二虎。
「他常在關中,對河西應該熟悉,朕也覺得大司馬很合適。但平叛事關重大,朕會教車騎將軍做大司馬的副將,卿等以為如何?」皇帝的話仿佛已經認定人選,問他們意見僅僅是走個過場。
內史令行禮,「陛下聖明。」
納言在內史令面前佔了下風,暗自不快,腦子一轉就想出一條:「陛下聖明。河西急需整飭吏治,還需另選刺史坐鎮河西,安撫百姓。此人要生在北國,且有南人背景,以示朝廷用人得當。」
「涼州是西北門戶,朕打算讓宗正卿曆練曆練。」
「什麼?」納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讓內史令好一陣憋笑,可隨後皇帝的決斷聽得內史令也笑不出來了。
「朕要讓宗正卿出京任涼州刺史。」
「宗正卿?」
「涼州刺史?」室內爐火的風忽而冰冷。
宗正卿本身要管皇家事務,或宗室或外戚擔任,在清官眼裡就是個吃乾飯的位子,管管譜牒、陵廟,可以說是最適合閒散貴族的職務。
渤海郡公上柱國宗正卿正是先皇后的內姪、今上的表弟,自幼就豢養在宮中,乃是京城最負盛名的紈绔二世祖膏粱子弟兼皇親國戚,平時最大樂趣就是耽於享受、放浪形骸,最為知名的就是曾經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出遊江南,搞得建康雞犬不寧。再者就是揮金如土一心擴充田宅,恨不得把皇家禁苑搬進自己別墅裡,也正是由於他的『苦心經營』,洛陽整個積善坊全劃入他家宅範圍之內,變為私人禁地。
若挑好的說,宗正卿出謀劃策這點也不亞於與他同宗同族且出了五服的納言兄長,征南途中還充當皇帝的行軍長史撈了很大的軍功,可以說論才華還是能評上『灼然二品』的。不過自從他被擢升宗正卿,得了高官厚祿的閒職,這兩年在宗正寺就幾乎什麼正經活都沒做,凡事全推給日常兢兢業業的兩個宗正少卿,吃著御賜皇糧豈不樂哉。
現在京裡就流傳宗正卿養的鳥會說話,為了養鳥,不許宗正寺裡有貓狗。或是哪家姑娘又被皇帝介紹給宗正卿,宗正卿與西域伶人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古往今來的胡編亂造生搬硬套都差不多,甚至在洛陽,宗正卿已被小道消息傳成因濫情被某公主休了的駙馬。想當初,小生參酌各種文獻、一把辛酸淚不如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想來無論何年何月的世人都愛荒唐的是是非非,於是便也來寫幾筆胡話。
「咳咳......捨弟實在不宜任此要職,他、他還從來沒去國......」一向口吐蓮花的納言支支吾吾。
內史令罕見與納言達成一致,「納言所言極是啊!宗正卿除了有點小聰明,別的都不可靠。突然做封疆大吏,地方要鬧騰壞掉。」
做宗正卿以前,他的形象還不錯,可自打管皇家內務,風評急轉直下,甚至比肩御史大夫、監察御史等諫官。別看他平時啥也不幹,職權輕但不代表皇帝不聽他的話,給皇帝的建議無論哪條都應允了。
自此宗室被這位黑心二世祖攪得天翻地覆,要不被丟到千裡開外的蠻荒地,要不就關死京城叫苦也沒用,不光如此,俸祿、封地、府第都被嚴格監管,導致宗室幹什麼都不順心。宗室想彈劾他也沒用,有皇帝護著是敢怒而不敢言,那可是皇帝最最愛重的表弟。
「你們為何都覺得宗正卿不堪大任?」皇帝訝異。
「這......才名不差,可他毫無經驗資歷啊。」納言道。
「是啊是啊,他一直在京城,地方什麼樣他都不一定知道。再說河西地方怎麼能比得上洛陽,宗正卿還是在京城比較好。」內史令眉飛色舞地說。
皇帝吃掉盤子裡最後一塊酥餅,慢悠悠地說:「可是當初他當行軍長史,也沒看你們反對,現在怎麼覺得他不能勝任刺史?」
內史令和納言面面相覷,「這......」
誰不知道是皇帝硬帶著宗正卿,他才肯動地方,陛下強行鍍金而已。
「既然你們說不出別的,那朕就寫敕書給他。」
「要不,聖上再考慮考慮......」
「朕意,」皇帝話還沒說完,就瞧見宮女簇擁著唐美人闖入殿內,他後半句已經懶得說了,皇帝急著跟唐美人風花雪月,丟下兩個大臣,匆匆帶美人去西宫了。
西宮位於宮城之西,在先帝為皇后所建的十六禁苑基礎上擴建而成。取南北園林之精髓,融會貫通,宮室奢華典雅、景色清新雅致。引洛水而建造蓬萊、方丈、瀛洲仙境,背山臨水仿佛出離塵世。
這就是皇帝最為鐘愛的西宮,後世將它稱為『上陽宮』。
冬季的西宮,沒有凋零的落葉,也沒有枯枝樹木,如詩人所云的『上陽花木不曾秋』,哪怕是深冬也一如既往地是盛景。素雪千里下,是被青霜覆蓋的梅林,長青的松柏。山澗湧出的溫泉水氣氤氳,暖意使得那些夏時的花煥發生機。
西宮是場沉醉的夢,這裡曾是先帝與皇后居住的內院,先帝為了不讓世人打攪他和妻的生活,不許外臣、命婦隨意進出禁苑。帝后在此居住長達二十年之久,直到某日皇后的女兒捲入陰謀,被流放千里之外,中年皇后受刺激難產而死,不過一年先帝也隨之而去,這場美夢才幻滅。
而現在做夢的人是今上,這一場夢又會如何?現在還未可知。
皇帝是先帝次子,初封雍王,在太子哥哥被廢後入主東宮。先帝只有二子,為了帝國的未來,次子的皇帝從小就受著博學鴻儒的教育,先帝還專門開經筵教皇子讀書,並命僧侶道士開通智慧。從他的身世便可知,他如先帝盼望的那樣長成一位儒雅、精明又很有主見的青年,而我們的皇帝身負理想的同時又苛求完美,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
先帝在皇帝適婚年齡時,選擇了一個出身勉強算貴重、相貌平平稱不上好看的郭姓女子作為他的妻。少年天子待她可以說漠不關心,他理想的結髮妻是位飽讀詩書、容貌美麗、性格溫柔的大家閨秀,顯然郭氏不是他的意中人。皇帝的冷漠讓長秋宮冰凍三尺之寒。
大齊的皇后除了祭祀大典、大朝會以外連皇帝影子都見不到,有時哪怕她揪住宗正卿問皇帝在哪,宗正卿也只會迫於皇帝淫威充當自己是啞巴。朝會過後,皇后又如往常捉住他問皇帝下落。
「宗正卿!大家在哪?」
「殿下,臣實在不知啊!」
皇后杏眼怒瞪他,本身精緻的妝容因怒氣多出的皺紋而變得黯淡。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會不知道。大齊的宗正卿——皇帝的表弟,皇帝最為信任的人,皇帝最關心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皇帝的行蹤。
「宗正卿成日跟隨大家,而我竟連皇帝的影子都見不到,不如請宗正卿帶我這個皇后前去面聖。」
「啊?讓外臣帶皇后,有違禮制吧。」皇后目光如炬,宗正卿只能躲開她的目光。
「禮制?我堂堂皇后竟連西宮都不能隨意進入。大家寧可與個倡家女天天廝混,也不願意垂憐我。」皇后當著宗正卿掩面哭泣,她的淚水使得妝容逐漸變得猙獰。
宗正卿表情相當平淡,無寵的皇后放聲大哭也引不起他的同情,相反他還覺得有些好笑,忍著笑意搪塞她。自打她做皇后,宮廷鬧劇就不斷,今兒吃侍女的醋,明兒打了某妃,悍妒皇后總有幾出好戲。
「西宮又非禁地,皇后可自行前去,何必為難臣下。」宗正卿嘴角微動,形成近乎嘲笑的弧度。
皇后氣道:「好呀,你個宗正卿,竟敢違逆皇后。」若不是在朝堂外,若不是宗正卿,她定然要打他皮開肉綻。
不等皇后發火,宗正卿就說:「宗正寺還有要事,臣先告退。」要溜之大吉,卻被宦官攔下。
「宗正卿可不能敷衍了事。」皇后的侍從官將宗正卿困在原地。
宗正卿無路可逃,低頭道:「臣......只好遵命了。」
光天化日之下,大齊宗正卿成了皇后的俘虜,被拖著進了西宮。宗正卿絲毫不想介入帝后夫妻的事。情情愛愛本為你情我願,何必要強求啊。
唐美人論家世、才華跟皇后都不能比,她僅有一張美艷絕倫的面孔。雖然宗正卿也想不明白皇帝喜歡她哪點,但她總比暴躁皇后要好得多。皇后那簡直不可理喻,竟然敢公然挾持大臣。這一點上,宗正卿深深為他表哥感到無奈。
皇后挾著宗正卿就往皇帝的寢居之所西宮甘露殿而去,宗正卿好歹還慶幸一下,沒把他帶去唐美人居住的麗春殿就算謝天謝地了,這要是一不小心撞到什麼不該不能看的東西,那就不好收場了。
「殿下要不在甘露殿外等候,先讓臣探探陛下的心思。」
「嗯。」
宗正卿整理好朝服,他一身華貴的紫色,代表著他是大齊的高級官員。頭上的三梁進賢冠亦尊貴非常。宗正卿通稟宦官後,過了半晌,皇帝才允他入內。
皇帝在畫美人圖,唐美人在旁作陪。宗正卿覺得自己打擾表哥的興致,頗不自在。
他還沒說話,皇帝就打趣一句:「皇后為難你了?」
「沒有。皇后僅是要我帶路。」宗正卿苦笑道。
皇帝對宦官說:「請皇后入殿。」
皇后見了皇帝就是好一陣抱怨,還不忘貶損旁邊的唐美人幾句,然而皇帝連親暱都懶得表現,甚至於都沒敷衍,只說了三五句就令她回宮城。宗正卿在屏風後聽個熱鬧,並目睹皇后被皇帝的侍從帶回宮城。
宗正卿的到來倒是省得皇帝召見他,當場任命總比他後面來鬧好許多。皇帝摒退唐美人及一眾侍從,只與宗正卿談話。冬天的日光照入甘露殿,使得原本就不冷的大殿更添了重暖意。
「璿弟,以後皇后再為難你,你大可回絕她。」皇帝在畫上添了幾筆,美人有了神韻。皇帝漸而笑道:「不過以後你也不用面對皇后的無理要求,我正打算寫敕書予你。沒想到皇后提前帶你來見我。」
「敕書?」
「授涼州刺史,隨大司馬平叛。」
「啊?」宗正卿好一陣震驚。
皇帝授予的涼州刺史位列正四品上比從三品的宗正卿還低了一級,俸祿待遇差不少,就連服色也要改,從紫色改成深緋,分明就是降級!而且涼州離洛陽數千裡地,地方偏僻還緊靠大漠,一向養尊處優的宗正卿怎麼能受得了?
「你在京裡待的夠久,出為刺史總比常在宗正寺任職荒廢要好。」皇帝撂筆不再畫,好心好意勸說自己那不成器的表弟。
這下宗正卿也掩面涕泣了,「可是......涼州此去千里,回趟家都是問題,一年到頭都是守著大堂,毫無樂趣可言。二哥,你能收回成命啊?」
「抗旨不遵罪加一等,你侵吞積善坊的事朕還沒算賬呢,那些錢財田產怎麼說也是朕背地裡許你佔有的,現在為朕和國家出力的時候,不上也得上。」
皇帝三言兩語就令宗正卿毫無招架之力,「臣知道了。」
「涼州雖然比不得京城,好歹也靠著西域,空閒的時候到西域諸國逛逛也不錯。璿弟,九郎,季衡!」皇帝喚了好幾聲,可他表弟眼神空洞,杵在原地。
宗正卿現在心裡空落落地,好端端地竟自家表哥被趕鴨子上架弄去前線平叛。
「太平無憂也就罷了,我是為平叛而去......平叛!」宗正卿暗自神傷。皇帝說得那麼輕鬆,可自古以來叛軍哪有好對付的,一不小心命都沒了。
「你韓季衡還有怕的事啊。在宗正寺能把宗室外戚得罪光了,皇后的族人頭上都敢動土,因為你宗正寺成了比御史台和戶部還討厭的地方,我不把你丟千裡開外,宗室咬你幾口怎麼辦?」皇帝拉他坐紫檀榻上,苦口婆心道:「那些成日頤指氣使的宗室外戚我也看不慣,可怎麼著我也要顧惜他們的想法。以你的能耐,平叛可以計日而待,除此之外,我還想讓你穩住西域的局勢,以便日後進軍。」
「行......」
皇帝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凝視著他,那般含蓄內斂,或許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太過深厚,宗正卿竟沒察覺皇帝的溫情。而皇帝十分在意,甚至於往日忽略的蘭麝香也變得清雅許多。
對皇帝而言,他習慣高處不勝寒的生活,而璿則在他庇佑下,還沒有獨當一面的機會。現在或許已經遲了不少,但還不算晚,他是他唯一的至親,皇帝必會保他周全。
他們從小便在一塊,少有分別的時候,等他去涼州後,再回來恐怕就是一年,時光匆匆掠過,人間總是多離別。皇帝格外傷感,卻只能以蒼白的笑對著未來的涼州刺史,如平常那般說:「璿,這兩日詔書就會寫好。」皇帝的聲音清晰又凝滯,捨不得卻一定要必須要分離。
「是、是。」
宗正卿神情渙散,哪裡注意到皇帝在想什麼,他只想跟自己的狐朋狗友們大哭一場。嗚呼哀哉!哭他要降級、哭他要幹活、哭他要流落他鄉。
未等宗正卿回寺裡,他即將離任的消息就傳遍整個洛陽,宗室外戚沸騰,慶祝他們的皇帝把二世祖掃地出門。而墻倒眾人推,宗正卿還沒坐上宗正寺的椅子,就被宗室敲鑼打鼓問候了一遍。所幸沒了宗正卿,他還有銀青光祿大夫特進上柱國渤海郡開國公等等一系列爵銜,宗正卿的心態還是蠻好的。
「哎呦,我們的宗正卿即將前往涼州做地方大員,感覺何如啊?」
「等宗正卿平叛後給我等帶點涼州土產吧,哈哈哈!」
「胡姬美如花,多找幾個西域胡姬當小妾。」
「宗正卿還未嘗娶妻,說不定以後就在涼州安家立業了。」
「等冬至,宗正卿回來估計就是一身胡服,滿口胡音了。」
宗正卿到底年輕氣盛,「夠了夠了,還用你們說風涼話。」
嘰嘰喳喳的,宗正卿的腦袋都大了。他現在只想破酒戒,徹徹底底醉死一次,有生以來最大的煩惱竟是突如其來的刺史任命。但宗室齊齊慶賀,把宗正寺的門檻快踏破了,還聲稱要舉辦餞別宴。陵台、宗廟的屬官也風塵僕僕趕回來慶賀愛搞事的宗正卿離職。
宗正寺的少卿、丞、主簿、錄事知道頂頭上司要走了,好生鬆了一口氣,卻又要為新來的閒散宗親發愁,別走一個二世祖再來一個活閻羅。可是又想到當今宗正卿表面甩手掌櫃,背地戳權貴的肺管子,和時不時把陵廟屬官的考勤冊翻翻劃掉名單,又不知錯搭哪根弦因小吏碰了供品就說他們監守自盜換了陵台一批又一批人,這些反復無常的光輝事跡,官員們又慶幸他換地方荼毒。
別人惦記他要滾出京城,宗正卿唯獨惦記自己不見了的鸚鵡,往日懸在大堂外,一出門就能看到。問道:「你們把我的鸚鵡籠子掛哪了?」
「不知道啊。」
「在宗正卿的行李旁邊。」
「什麼?」
他還沒正式卸任宗正卿就被『人走茶涼』了,不至於連行李都幫他收拾好吧,宗正卿表情複雜,卸任之前一定要出口惡氣。
「車騎將軍求見。」
宗正卿去見自己狐朋狗友之一,推門就被冷風吹出迎風淚,天氣太過寒冷,感覺淚珠子快凝結成冰晶。
車騎將軍戴幞頭,繫著紅抹額,雪貂裘下是一襲缺胯袍,正春風得意。
「好久不見啊涼州刺史。」
宗正卿好像當頭一棒,「少來,被降了一級我哪裡笑得出來。」
「降級?當實權的地方官不好嗎?」
「不好就是不好。」
「放心,有我罩著你。」車騎將軍呵呵笑道。
宗正卿表情扭曲,很是「啊?你?」
「是啊,你要跟我一起平叛。」
「什麼什麼什麼?」
論能力,論家世,論相貌哪點比得上他,宗正卿不敢相信,自己有天居然還成他下屬了,平白無故被壓一頭。最主要的是,全洛陽城都知道他要給車騎將軍當副手,他本人反而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現在是大都督,你當然要聽我的了。在我麾下,我不會虧待你的。」車騎將軍手搭他肩膀,幾乎把他攬在懷裡。
宗正卿無奈道:「好好好。」
「以前那個能掐會算的先生現在回來了,」將軍還沒說完就被宗正卿打斷道:「把大師叫來,一定要給我好好算幾卦,我要轉運轉運!」
先帝深惡那些江湖術士,把技藝、方士、巫醫全弄去道術坊,自那以後成定制,要找奇人異士就去道術坊。坊中有位高人曾給還是雍王的今上看相,預言其必會取代太子,果真雍王皙繼承大統。此人當時也給車騎將軍專門看過,撫須子掐指言了句:「至貴。」但唯獨不給還乳臭未乾的宗正卿看,宗正卿鬼哭狼嚎、滿地打滾求他,卻也只是得了句長得好看作罷。大師誇完就溜出洛陽,不知去向。
大師重出江湖,宗正卿立馬想起陳年往事,叫小奴攜金銀帶大師來宗正寺。仙風道骨又免不了油滑的大師被押來宗正寺,自然很不情願,可金銀在他面前還是要屈服的,「找我來所為何事啊?」
宗正卿懶得說一句場面話,直截了當來一句:「算前途。」
「未來不定,豈是那麼容易算的?」大师边擦汗边说。
「大師,您當年就不給我算,十多年之後為何還是如此啊。現今下官被貶外地,恐數年不能回京。遭遇人生坎坷,所以正需要大師指點迷津啊!」宗正卿擠出幾滴眼淚,可憐巴巴求他。車騎將軍在旁邊看他華麗表演。
當然,平時黑心二世祖的形象深入人心,大齊宗正卿也只有在落淚的時候才能讓人想起他是個姿容秀美、光如天日的青年。
大師不免动容,仔細看了看,果然有些熟悉,「原來是你啊!」大師手指動了動,面色越來越凝重,看得宗正卿汗毛豎立。
「難道我天生命薄?」
「呃......還是不能給你看。」大師凝噎。
「為什麼啊?」宗正卿死皮賴臉求大師,「難道我註定人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還要客死他鄉?大師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大師抹了他的臉,本以為一手鉛粉,結果竟然什麼也沒塗,是天生白皮膚。「咳咳,貴極貴極,只是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早晚都得遇到的事。宗正卿面龐脂粉氣重,犯桃花劫,出門少跟姑娘惹是生非。」
「也就是說我非但被貶官還要被姑娘騙財騙色?我連洛陽良家子的手都沒碰過。」宗正卿好一阵哀嚎。
「是。」大師走為上計,先跑為敬。
宗正卿垂喪地趴在案上,感慨自己的身世浮沉。
車騎將軍跟宗正卿認識許久,從他們有胎毛的時候就在一起玩,其中不免比拼個高低上下,兩個人互相知根知底,他連宗正卿喜歡冬天偷偷吃加了梅花雪的酥山都知道,就是沒聽過宗正卿的情史。
情史多是朝廷裡看不慣他的人瞎扯瞎掰胡寫亂套來的。史館裡跟宗正卿同姓的小吏韓某帶頭寫專門造謠宗正卿的《王公大人傳》,胡寫宗正卿就喜歡泡在教坊裡狎妓,縱慾過度以致惹惱幾房妾室被自己的妾連天打罵。因為沒直敢寫姓名,宗正卿就權當寫別人,自己看得頗為上頭,市面各個版本全看個遍。車騎將軍懷疑他是壓抑太久,精神失常,還發誓要動筆寫自己的傳奇故事。
當然,他們要去幹正經事,沒有給宗正卿續寫的餘地。
花皮貓叫了聲,把兩個人拉回現實。車騎將軍抱著它摸了摸毛,「阿奴你去哪了?剛剛沒見到你。」車騎將軍又看了身上沾的鳥毛和血,「血?」
宗正卿眼尖得很,結合鳥毛一想就渾身打顫:「猞猞猞猞猁!我的鸚鵡啊啊啊啊——」
叫聲響徹宗正寺,屬官聞聲趕來,這一下倒好。
看見後堂地上籠子被爪子划開,血泊裡躺著被吃掉一大半、半副骨架子都露在外邊的翠色大鳥,眾人皆說:「完了,宗正卿在哪啊?」
不用他們找,打斗聲就傳到耳邊了。
宗正卿正死死掐著『多年好友』車騎將軍的脖子,狠狠道:「趙歆我要殺了你!!!」
「韓璿你快鬆手......」車騎將軍被弄個半死,都翻眼白了。
宗正寺的人想勸架,但誰也不敢攔宗正卿,於是只能派人去西宮請皇帝來。誰知皇帝來宗正寺後看著車騎將軍被打得臉上掛了彩,等宗正卿惡氣出夠,甚至快出鬧出人命的時候才出面攔人。
「住手!」
宗正卿放開車騎將軍,「我養了十多年的鸚鵡被你一朝一夕就弄死了,你拿什麼賠我?」
「韓季衡你打人太狠了,我從我俸祿出錢賠你一只就好了。」車騎將軍擦掉嘴邊的血。
「趙歆你說的輕巧。」宗正卿拎起他的領子就要掄幾拳。
「夠了!」皇帝叫住他們將開始的鬥毆。「私自帶猞猁入宗正寺,私自在宗正寺養鳥,朕暫且不追究你們的過錯。趙歆你賠一只給他,息事寧人。」
鬧劇結束後,洛陽城迎來一場大雪,地面積了幾尺厚。弘道寺的鐘聲蕩悠悠,敲得人心懸懸。傍晚的冷風浸著冬日的寒氣,夾雜著雪的霧氣蔓延在皇城內外。晚間嘈雜馬蹄聲蓋過風雪聲,皇城辦公的那些官員收拾東西回家。
宗正卿面色鐵青,被皇帝拉到西宮冷靜冷靜。宗正卿這亂糟糟的一天,先是被皇后挾持到西宮,再是被降一級發配到河西,然後寶貝鸚鵡還被未來上司的猞猁吃了,想想就非常頭疼。
「璿,你教訓教訓趙歆也就行了,何必下狠手啊?」
「還未出師鳥先死,流年不利。」
「為一只鳥何苦呢。」
「十多年的感情,就算是鳥也不能輕易割捨。」
「確實是。」
皇帝未曾責怪他,反而留他在西宮住了一宿。宗正卿沾床就睡死過去,一覺醒來宗正寺變了天,將由某王接替他的宗正卿職位。很快,他就收到刺史的任命,皇帝給他寫的手敕是密密麻麻一長卷子,上面已經給他安排好一年的任務。
敕:維弘業七年,歲在癸卯,冬十一月初四日戊申。銀青光祿大夫宗正卿渤海郡開國公特進上柱國韓璿,明德靜專,才堪良牧。茲以懿質,如圭如璋。雍和端凝,惟賢惟德。深念棠棣之情,亦思州牧之缺。《书》言:「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漢宣曰:「與我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乎!」遂命守邊郡,佑翊朕躬。御邊伐叛,憂恤百姓。宜留心政要,以弘教化,夙興夜寐,不忘其本。可為涼州刺史,郡公及散官勛賜如故,驰驿赴任。
看官可能到此也頭痛不已,就算文辭寫出花,也是換湯不換藥,無非走個形式。簡單總結下就是一討伐叛軍、二關心民生、三勤勞政事、四巡察地方......
正式敕書之後皇帝還附著諸多事項,洋洋灑灑好幾千字,從要他乾的活到勸誡到叮囑日常事無巨細,以前只有群臣給皇帝寫萬言書,現在變成皇帝給大臣寫長篇。
裡面說要察納雅言、親賢遠佞、廣施仁義;在地方不能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勾結黨羽;對下屬一定要寬和、不能過於嚴厲也不能過於縱容;吏治要嚴抓、要會分辨忠奸、不要輕易相信人性;還注意自己的脾氣,不能再悠哉悠哉了,自己要好生保養,河西地方氣候不好容易生病,每天要準點操練,要注意吃的東西,否則病了會心疼的......
他眼皮直跳,看到一半就放棄。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yJFWdEAe5
我們的刺史大人最終只回了不能再敷衍的表: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CCr4Wjco6
「伏奉某月日敕,授臣璿涼州刺史,誠惶誠恐,感激涕零,再拜頓首,謹奉表謝恩以聞。」就是跟皇帝說感恩二字。
執筆的小生也不知道他抱著何等心思寫下這幾句,或許是不可言說的複雜,或許是單純的鬧彆扭。
總而言之,原任宗正卿,現任涼州刺史的韓璿非常不情願地踏上去西京的道路,即將開啟一段,嗯......不好概括的離奇刺史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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