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絢不喜歡惹麻煩——他指的是他無法收拾的那種麻煩。例如告訴別人太多關於自己的私事，或是交太多與他親近的朋友。或是在學校裡做些會導致他被人貼上標籤的怪事，像是每天扛著漫畫來上課，或是在學生餐廳裡和同學們下西洋棋之類的。
對他來說，和人類產生太多的接觸，就是麻煩。人們只會帶來困擾——金在絢看過太多個因為人際關係處理不當，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悲慘不已的例子。所以他通常習慣和人保持一小段距離，就算是他認識最久的朋友也一樣。
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距離，細微得幾乎沒有人會發現。
至於和蕭愷帆打架——這可不算是無法收拾的麻煩。真要說的話，他只是不在乎罷了；而且看著蕭愷帆被他氣得像是要中風的樣子，對他來說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娛樂。
他覺得他這輩子已經看夠蕭愷帆囂張的嘴臉了。就讀這種體制相對封閉的學校，其中一個缺點，就是無論你小時候做過什麼笨事，學校中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記得。
他還記得蕭愷帆小學時，那副瘦得皮包骨、身材又弱小不已的模樣。但是金在絢不確定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渾身肌肉、幾乎比他還要高大，而且總是帶著一副用鼻孔看人的嘴臉。
金在絢七年級的時候，因為爸媽的工作關係，回去美國住了一年，在那邊的中學唸了兩個學期。而當他回來時，他幾乎不認得那個蕭愷帆了。這個聲音沙啞的大塊頭，到底是誰啊？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金在絢才意識到，在他離開的那一年裡，他印象中的學校生態已經改變了。新的圈子已經形成，而他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改變。
現在，坐在校長室內的扶手椅上，金在絢再度瞥向那個可憐兮兮的新生。他的鼻孔下方糊著一片乾掉的血跡，下巴和衣領上也是。此時，新生正垂著視線，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指。他的身體緊貼著椅背，襯衫鬆垮地掛在他的肩膀上，單薄的身形看起來幾乎像是營養不良。他的一頭深色捲髮，如果經過整理，看起來或許會很不錯——但此刻，他的頭髮只是頂在頭上的一坨亂毛，其中一撮落在他的眼前，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
嗯，他的臉上就寫著「獵物」兩個字。從他弧度平緩的眉型、精緻的鼻樑線條，到他淺色的嘴唇和光滑的下巴——還有他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大而明亮，被一圈粗濃的睫毛圍繞。而根據後來金在絢對蕭愷帆的理解，這正好是他最討厭的樣子。
美麗、陰柔，像女孩子一樣的樣子。
話說回來，光是他身為「新生」的事實，就足以讓他成為蕭愷帆針對的對象了。他們的小社會通常只會有人離開——回去美國、回去英國，或是其他金在絢還沒有去過的歐洲國家。但是很少人會中途加入。
他的出現，本來就會破壞現有的平衡。
「就算是你爸爸在學校的地位，我們也不能容許你這樣的行為，蕭愷帆。該適可而止了。」校長這樣說道。
聽見校長的聲音，金在絢忍不住微微一皺眉。他究竟盯著這個傢伙看了多久？
金在絢轉向校長，勉強壓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
對啦，這就是她所謂的「不容許」——把肖愷帆叫進辦公室裡、裝模作樣地教訓個兩句，讓她能向其他學生交代。然後她就可以繼續接受蕭先生對學校進行的大筆捐款，不用擔心把學校最大棵的搖錢樹給趕跑。
校長身後頂天立地的大書櫃上，就在最顯眼的位置，擺了一幅她與總統握手的合照。一旁則擺著一份精裝裱框的證書，上頭寫著「年度最佳高級教育機構」。天知道這是從哪方面得出來的評價。金在絢在這裡就讀的時間之中，他只能說，如果作為社會觀察實驗室，那麼這間學校是真的蠻優秀的。
「我什麼都沒做，校長。」蕭愷帆說。「是金在絢先攻擊我的。」
一旁座位上的陳喬恩動了動，撐起身子，似乎想要說點什麼，隨後又洩氣地倒回椅背上。但是似乎沒有注意到縮在椅子一角的他，儘管技術上來說，他才是整起事件的主角。
金在絢再度瞥了他一眼，然後和男孩的視線短暫地交會了一秒。
陳喬恩的雙眼仍然樣某種驚嚇的動物，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然後校長的聲音便把金在絢的注意力給拉走了。
「金在絢。」校長轉向他。
好吧，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金在絢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點，準備迎接長輩的訓話。
「我不知道你是崇尚暴力的那一派。」她對金在絢挑起眉。「你的表現一直都很好——而且你們兩個明年都要畢業了。我希望你能更自重一點，不要在自己的紀錄上留下污點。」
「對不起。」金在絢用自己最像個好學生的語氣說道。他甚至快速眨了眨眼睛，盡可能對校長露出無辜的眼神。「真的，校長。但是我聽見蕭愷帆對別人說了一句話，我覺得這句話不太符合您的教育方針，校長。」
聞言，校長挑起眉。「什麼話？」她問。
蕭愷帆轉過頭，像是想要用眼神把金在絢釘死在牆上。噢，不。他可不吃這一套。這種威脅也許對學校裡比較弱小的學生有用，但金在絢不屬於那個範疇。
金在絢微微一笑，對校長說道：「他說：『我不會說小娘炮的語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
「我沒有！」蕭愷帆雷立刻打斷他。「他就是滿嘴幹話，校長。我——」
「注意你的用詞，蕭愷帆。」校長警告道。
蕭愷帆鼻孔裡吐出來的氣息，大聲得使金在絢聯想到《動物星球頻道》中的羊駝。
「對不起。」他咬著牙說。那可不是道歉的人該有的口氣。「但是校長，是陳喬恩先推我，我才會還手的。」
他從來沒有聽過比這更愚蠢的謊言。金在絢這次真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根據他的目測，蕭愷帆的體重大概是陳喬恩的三百倍。就算陳喬恩真的推他，會跌倒的人也會是那個可憐的菜鳥。
陳喬恩再度從椅背上挺起身子。「我沒有。」他的聲音有點顫抖，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紅。「是他們想要搶我的書包——」
「屁啦。你的書包現在就在這裡，不是嗎？」蕭愷帆轉過頭，對他嘶聲說道。「誰搶你的東西了？」
陳喬恩的身體瑟縮了一下，肉眼可見地發起抖來。金在絢抿了抿嘴。他真的不喜歡惹麻煩，因此他認識蕭愷帆的這十年之間，大多時候，他都與對方保持著和平的距離——當然，只有少數幾次，當他們的道路產生交集的時候例外。
此時，儘管不是金在絢自願的，但看來他們的道路再度產生了交集。他嘆了口氣。
「我還沒瞎，蕭愷帆。」他插嘴道。「我親眼看見許宣豪拿著陳喬恩的書包往他臉上甩。還是那是我出現幻覺了？」
「我沒有！」坐在蕭愷帆另一側的許宣豪立刻大叫起來。
「你有證據嗎？」蕭愷帆回嘴。「有人可以證明嗎？你根本一開始也不在場，白痴。」
金在絢對他聳起一邊的眉毛。「你還是小學生嗎？你等一下要怎樣，打電話跟你爸告狀？」
「好了，夠了。」校長喝止道。「如果沒有的話，你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了，對吧？我對你們的期待不只是這樣——我以為你們都更聰明一點的。」
「可是——」許宣豪又嘗試了一次。
校長對他舉起一隻手。
金在絢得意地看著許宣豪挫敗的模樣。這傢伙就只是蕭愷帆的一個小跟班罷了，如果要問他的話，金在絢記得，以前他們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在金在絢回去美國的那一年中，他們在某一刻成為了結盟的關係，但金在絢不太確定。
真要說的話，金在絢只感到可惜，剛才他沒有機會趁機也多打這個傻子一拳。
最後，校長終於把視線轉向縮在椅子裡的新生。
「陳喬恩。」她說。「我知道你是這學期才加入我們的新生。我也知道現在才剛開學，一切都還很新鮮、很陌生。這對你來說一定不容易——搬家、融入新環境，你也需要時間適應。但是你要知道，不管在什麼狀況下，有教養的人都是不會動手的。」
蕭愷帆當然也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名字了。陳喬恩，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爸媽究竟是用什麼心情為他選擇了這個名字，但是用一個女演員的為自己的兒子命名，聽起來簡直就是某種惡趣味。
或許是聽見金在絢忍不住發出的輕笑，陳喬恩又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可是我⋯⋯」陳喬恩開口，又一咬嘴唇，把話嚥了回去。
看著蕭愷帆鐵青的臉色，不知道校長這番話究竟是有意在影射蕭愷帆的教育水準低落，還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所有人都罵了進去。至於金在絢自己，嗯，還是老話一句。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這個老巫婆怎麼說、或是怎麼看待他。事實上，他不在乎任何一個人怎麼看待他。他知道自己在幹嘛——這才是唯一重要的觀點。截至目前為止，金在絢都蠻喜歡自己的生存哲學的。
「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校長的視線一一從他們四人身上掃了過去。「你們四個都是。我很不想這麼做，但下一次，我就必須要通知你們的家長了。」
「聽到了。」金在絢用幾乎像是在唱歌的口吻說道。
「好。」陳喬恩囁嚅地說。
「好啦。」許宣豪勉強說道。
最後，蕭愷帆才不甘願地拖著嗓音說：「是，聽到了。」
「很好。」校長說。「希望我們短時間內都不要再見面了——最好在你們的畢業典禮之前都不要。」
但是你顯然不介意多見到蕭愷帆的爸爸幾次吧，金在絢在心裡想道。
他知道家長會的辦公室就在校長室的樓下，而那裡總是會有對學校出錢出力的父母們在進出。蕭愷帆的律師爸爸顯然不會有時間一直待在那間辦公室裡，但是他確信，蕭先生和校長見到面的次數也不會少。
光是她所提到的畢業典禮，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錢會是蕭愷帆家拿出來的。
金在絢忍住自己對校長翻白眼的衝動，抓著自己放在腳邊的背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陳喬恩猶豫了一下，有點怯懦地跟上他的動作。
椅子向後滑過鋪著厚重地毯的地面，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校長室的時候，金在絢聽見校長在他們身後說道：「蕭愷帆，我是認真的。你得收斂一點。」她的聲音含有警告的意味。
蕭愷帆只是發出一聲含糊的哼聲，然後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金在絢沒有聽見，但他也不太感興趣。
金在絢推開校長室的門，往一旁站開。「你先請。」他對著走在身後的陳喬恩說道。
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得陳喬恩跳了一下，愣愣地看了他幾秒。不知道為什麼，陳喬恩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某種被人類發現的野生動物，驚慌而呆滯。
嗯，好吧。他不得不承認，這張臉確實是蠻好看的。或許稱不上帥氣，但是絕對算是漂亮。
金在絢皺了皺眉，微微瞇起眼。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他的視線快速掃過陳喬恩的面孔，最後停留在他臉上的血跡。「你知道，你最好趕快去一下保健室。」
「對，呃，我知——」
陳喬恩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但他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就被後方的人打斷了。
金在絢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他的身體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將一隻腳踩到陳喬恩與走過來的蕭愷帆之間。
「不要在這擋路。」蕭愷帆的聲音說。「有人要準備去上課了，好嗎。」
「沒什麼教養的人，確實是蠻需要去上課的。」金在絢輕盈地說道。
他就賭蕭愷帆不敢在校長室裡對他做任何事。他一手撐著門，讓陳喬恩從他身前擠過。然後他鬆開手，任由門打中蕭愷帆的肩膀。
當金在絢聽見蕭愷帆低聲咒罵的時候，他忍不住露出滿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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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時間，金在絢在學生餐廳前和溫志浩會合。
「我聽說你被叫去校長室了。」溫志浩一手勾住金在絢的脖子。「剛剛很慘嗎？」
「我？你是不是上課睡到頭暈了？」金在絢推了他一把。「我怎麼可能會惹上麻煩？」
溫志浩懷疑地打量著他。
「真的嗎？我還聽說你打了蕭愷帆一頓。」
金在絢撇了撇嘴角。這也是他最討厭這間學校的一個部分——它傳遞八卦的速度。還有八卦嚴重的偏誤程度。
「好吧，這部分就是屁話了。」他說。「我只是打了他一下。就一下。後面的其他部分，我覺得算是扯平吧。」
「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不要和蕭愷帆扯上太多關係了。」溫志浩看了他一眼。「他就代表著麻煩，記得嗎？」
「我沒有啊。」金在絢咧嘴一笑。「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嗯，但你可以選擇不要回應啊。」溫志浩說。
金在絢翻了個白眼。「才不要。那個人就只是個白痴。我為什麼要讓他這麼好過？」
「因為他爸會上門來找校長？」溫志浩建議道。
「就算他爸直接跑到我家，我也不在乎。」金在絢回答。「那是我爸媽要負責的問題。」
溫志浩推了他一把。「閉嘴啦，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啊。」金在絢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只是不想聽。」
溫志浩大笑起來，用力勾住他的脖子。
兩人一起往學生餐廳裡移動，與從校園中四面八方聚集過來的學生融為一體。這間高中的學生餐廳就像是一個縮小版的體育館，有著圓形的頂棚，裡頭的空間廣闊，就是為了能夠容納下幾百名學生。
但不得不說，金在絢每次在進入餐廳的大門之前，都要先屏住呼吸，才不會被裡頭青少年的汗臭與食物混合的氣味給一口氣薰死。
幸好他不用再忍受台灣的天氣太久了。等到他畢業，他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這也是金在絢決定不要與太多人深交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在高中畢業後就要離開台灣，那麼交朋友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他隨著爸媽去美國度過的那一年，他就體驗到這一點了。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只需要把他從一個環境裡拔掉，所有的關係就會產生前所未有的變動。
他在美國交到了新的朋友，卻逐漸與台灣這裡的朋友失去了聯絡。當他一年後，帶著變高、變壯的身體，還有更強烈的美國口音回來時，迎接他的並不是「他回家了」的歸屬感，而是「有新人加入」的生疏。
那些他依然能喊出名字的友人，見到他時，眼神裡一閃而過的陌生之情，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只有溫志浩是例外。金在絢，當時的溫志浩咧開嘴，用正在變聲期的彆扭嗓音喊了他的名字，然後伸手緊緊勾住了他的肩膀。
他和溫志浩認識超過十年，從幼稚園的時候就開始了。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有著台灣以外的第二個國籍——溫志浩遺傳到了媽媽的紅棕髮色和綠色的眼睛——他們兩人幾乎是一拍即合。幼稚園時期，他們兩人就已經會用英文說一些別的孩子聽不懂的話，然後自顧自地笑個不停。
後來他們又一起進了美國學校，一直到現在的高中，他們幾乎都和同一群學生們在一起長大。每個人都是彼此的國小或國中同學，而每個人幾乎也都會在畢業後離開台灣，去其他國家生活。
他們的人生就像許多條糾纏在一起太久的線，而最後他們都會迫不及待地要擺脫這種束縛。
就某方面來說，在這所學校裡，注定就不會存在真正持續到未來的關係。
但是溫志浩不太一樣。他已經有點習慣這個總是過份活躍、有點傻氣的朋友在身邊打轉了。和溫志浩保持友誼並不困難。不知為什麼，儘管他們分別在地球的兩端一整年的時間，他和溫志浩之間的友情，似乎沒有因此而中斷。在他回來台灣後，溫志浩和他又自然而然地恢復成原本的樣子——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似的。
至於其他人呢？不了，謝謝。太麻煩了。
金在絢和溫志浩往他們平常的座位前進。那裡已經和往常一樣聚集了幾個學生，當他們看見兩人時，其中一個女孩便舉起手，興高采烈地對他們揮舞。
腳下的磁磚，不知道是因為清潔劑、還是因為有人打翻了飲料，踩在腳底下有一股黏膩的觸感；放眼望去，餐廳裡的座位早已被一群群的學生佔據。供應食物的餐台靠在餐廳沒有窗戶的左側牆面，此時還有一排學生，正在排隊準備取餐。
金在絢把背包放下，還在盤算哪一個餐台可以讓他更快拿到午餐，這群朋友便開始詢問起他被叫進校長室裡的事情。
比起「他的朋友」，這些人更像是溫志浩的朋友。在他從美國回來之後，溫志浩便把金在絢拉進了他的圈子裡：這也是在他離開的這一年中產生的新安排。他們已經不再是原本的二人組了，現在的他們，是一群由四個男生和一個女孩所組成的團體。
但是他們都是好人，在溫志浩第一次把金在絢拉到午餐桌邊，和他們一起吃飯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把他視為群體裡的一份子，好像他一直都是如此似的。
此時，金在絢正在考慮自己究竟該輕描淡寫地唬弄過去，還是加油添醋地把蕭愷帆講成天字第一號大白痴，距離他們最近的窗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金在絢聽見一聲尖叫，接著是一群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那邊怎麼了？」團體裡唯一的女孩謝薇娟好奇地伸長脖子，往窗戶的方向看去。
「又有人在搶桌子了吧。學校最應該做的事，就是擴大這間該死的小餐廳。」溫志浩說。「好吧，我餓了，所以我要——」
把幾百個學生集中在一間學生餐廳裡，就像是把太多隻猴子關在同一個觀賞園區裡。他們總是要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而戰的。
金在絢順著謝薇娟的視線方向，轉過頭去。
不過當他認出騷動的中心時，有那麼一瞬間，金在絢不知道他該不該抱持著看戲的心情來看待這一切。
只見今天稍早，才和他一起坐在校長室裡的陳喬恩，正站在一張桌子邊。他抬著頭，和站在他面前的幾個學生對峙。而那幾個學生，毫無疑問，當然又是蕭愷帆與他的幾個傻子朋友。
嗯，金在絢不確定這究竟是陳喬恩的不幸，還是他只是記不起教訓。
校長說，陳喬恩是剛從其他學校轉學過來的新學生。所以，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怎麼有辦法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裡，招惹蕭愷帆兩次的？
「真是白痴。」金在絢喃喃說道。
「你認識他嗎，在絢？」謝薇娟問。
「嗯，算是吧。」金在絢回答。「我是說，我會進校長室，算是跟他有關。」
「噢。」謝薇娟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果然有故事。你幹了什麼好事啊？」
「喔，你知道。」金在絢聳了聳肩。「我就只是拯救了一個落難的公主。沒什麼大不了的。」
「公主？」謝薇娟歪著嘴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嗑嗨了，金在絢？」
但金在絢沒有再回答她。
他不太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什麼動機。
他真的沒有那麼喜歡和校長面對面。
他的腦中回想起陳喬恩的側臉，他臉上的斑斑血跡，還有他那雙看起來幾乎像是來自外星球的美麗大眼。他瘦小的身軀站在蕭愷帆面前，顯得更為單薄。
「我馬上回來。」他說。
然後他大步往陳喬恩的方向走去。
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間餐廳這麼大過。金在絢用手肘頂開圍觀的學生，引起不少人抗議的叫囂。但他不在乎。
他看見桌邊坐著一個矮胖的孩子，他面前的餐盤已經翻了過去，他的沙拉和牛奶幾乎全部都落在身上和地上了。金在絢見過那孩子幾眼，但僅止於此。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只知道他看起來像是還沒開始發育似的。
然後就是站在走道上的陳喬恩。只見陳喬恩站在走道上，他的深色學生褲上有一片更深的污漬，還有一點食物的殘渣。金在絢的視線回到陳喬恩臉上。那張漂亮的臉已經清除了血跡，他的鼻樑上多了一道膠布。除此之外，陳喬恩整個人，看起來比在校長室裡時狼狽多了。
嗯，顯然今天他不帶著被打斷的鼻樑回家，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你覺得你是哪一種，菜鳥？」蕭愷帆正在對陳喬恩這麼說道。
儘管金在絢站在他身後，他都可以想像蕭愷帆嘲諷的神情。他的口吻讓金在絢好想要往他的後腦勺一拳打下去。
「我只是⋯⋯」陳喬恩的嘴唇抖得就連金在絢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你不能⋯⋯」
嗯，如果他的聲音再更肯定一點，他應該可以把英雄的角色扮演得更好。
金在絢懶洋洋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見許多學生熟悉的面孔圍繞著他，睜大眼睛，像是在看街頭藝人表演似的。但是沒有人出手制止。就和今天早上一樣。
「我『不能』？」蕭愷帆像是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你真的以為校長會把我怎麼樣？白痴。你在這間學校還有很多事要學的，新來的。」他往前踏出一步，向陳喬恩逼近。
陳喬恩的身體瑟縮了一下，整個人像是瞬間矮了好幾公分。金在絢的目光掃過他細長的脖子、纖瘦的肩膀和四肢。此時他的雙眼瞪得又圓又大；他看起來快要尿褲子了。不知為何，金在絢聯想到一隻被商店主人趕到牆角，準備要亂棍痛揍的流浪狗。
金在絢幾乎都要為他感到哀傷了。早上被打過一次，還不夠他學會教訓嗎？
出於某些原因，金在絢清了清喉嚨。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他想。就像幫助迷路的小孩一樣。
他還來不及三思自己的決定，就揚聲說道：「真的嗎？像是什麼？」
蕭愷帆倏地轉過身，當他看見金在絢時，他的臉便因為某些原因而變得扭曲。金在絢注意到陳喬恩的視線。但是一和金在絢對視，他便像是受驚的草食動物般垂下目光。
這孩子到底有什麼毛病？
不過不只是陳喬恩，四周圍觀的學生們也正緊盯著金在絢。學生餐廳裡的空氣好像變得比剛才更為停滯了——好像人們全都停止了呼吸，等著看待接下來的發展。就像在等著電影進展到下一幕似的。
「你是怎樣？」蕭愷帆說。他的嘴角一勾，從鼻孔吐出一口氣。「欸，這點倒是很奇怪，今天你怎麼一直在我旁邊打轉啊？你從什麼時候變成陳喬恩的護花使者了？」
「噢，我也不知道。」金在絢回答。「你從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渣了？」
「滾遠一點，金在絢。」蕭愷帆說，一邊威脅地對他舉起一隻手指。
「不然呢？」金在絢不需要他邀請。他往前踏出一步，站到蕭愷帆面前。「你想要和我再去一次校長室嗎？我不介意。這次我會記得拍照當證據的。」
蕭愷帆的臉漲成荒唐的紫紅色。但至少他看來還有一點常識，知道他已經把今天和校長見面的額度用光了。
金在絢耐心地等待著。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開始進行一場角力。但金在絢很有把握，這種事，他從來不會輸。
最後，蕭愷帆從鼻孔呼出一口粗氣。他的肩膀垮了下來，張開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最後決定放棄，只是怒氣沖沖地從他身邊走開。當他們錯身而過時，他的肩膀狠狠撞上金在絢的身體。
不得不說，這還真的有點痛。但是金在絢也不是非常在意。如果問他的話，他只覺得這是自己勝利的證明。
眼看蕭愷帆離開，他的兩個蠢跟班也立刻跟上他的腳步。金在絢可以聽見身後有人發出一聲嘆息，但他不確定那是因為鬆了一口氣，還是因為可惜。然後，就這樣，停滯的空氣似乎又再度流通了起來，而四周圍觀的學生們也逐漸散開。
學生餐廳再度恢復原本忙碌而嘈雜的樣子。金在絢的視線回到陳喬恩臉上
只見陳喬恩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桌邊，打量著他。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使金在絢的心底產生一股無法指名的搔癢感。
他皺了皺眉頭，瞥了一眼坐在桌邊的另一個孩子，正在徒勞地用紙巾擦著自己被浸濕的褲子。
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喂。」金在絢對陳喬恩說。「你在看什麼？」
「呃。」陳喬恩眨了眨眼，好像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他垂下眼皮，用睫毛遮住大半的眼睛。「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嗯，當然。」金在絢說。「我猜你專找蕭愷帆的碴，也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沒有。」陳喬恩囁嚅地說。金在絢得努力豎起耳朵，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聽見陳喬恩的嗓音。「我只是⋯⋯他打翻了周以樂的餐盤，所以我⋯⋯」
周以樂？金在絢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看向另一個畏縮的男孩。他看起來比十年級的新生還要年輕好多。他真的有十五歲嗎？
「所以你就決定要當英雄。」金在絢挑起眉。「我以為一般人被打到頭破血流了之後，就會多長一點腦子了。」
陳喬恩垂下頭，看著金在絢身後某處的地板。他的臉頰泛著紅暈，鼻樑上的繃帶似乎滲著血絲。作為他在這所學校的第一個學期，他看起來實在太悲慘了。
他看著陳喬恩的臉，心底湧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他無法明確說出那究竟是代表什麼。但是，噢不，這很不妙。
於是金在絢決定，一如往常地避免麻煩。
「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陳喬恩。」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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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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