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芷,是家中的獨女,父親在大陸解放前的上海是間洋行的會計,幫英國人打工,同事當中很多都是支持國民黨的。四九年前,英國人怕共產黨回英國了,很多跟國民黨有關係的,有些去美國,有的坐船過台灣,父親原本也打算帶我和母親去美國,但就在上機前一晚,一位父親的同事半夜拍門,求父親帶他的老婆兒子去美國,他哭說自己是打算在大陸等死的了,但兒子終歸是一門血脈,總想辦法留下來。後來母親對我說,那個姓陳的男人一心就看中父親心腸軟,幾乎是想撒賴的把老婆和兒子掉在我家門口自己走了就算,父親耐他不過,又不忍心人家絕後,便把我們一家的機票讓了給他們。原本以為局勢也未去到如此緊張,總有機會去美國的,但共產黨很快斷了這條路,連去台灣的海、空也禁了,父親千辛萬苦透過黑市,用三條金條才買到去香港的船票,坐了一星期的船,讓當時十歲的我染上了腸胃炎,幾乎就命喪大海才在灣仔碼頭上岸。我一直認為後來的我怎樣也胖不起來全靠這場大病,但母親很少提起如何把我救過來,關於那次走難,她最放不開的還是錢,母親經常這樣提起:「三條金條呀!每條斤幾重架!有幾多人見過金條呀?三條夠喺灣仔買一棟唐樓有餘啦!」
這也難怪母親,要知道她是大家小姐出身的,外公很早跟洋人打交道,他將中國茶葉、絲綢古董、酸枝傢俱等國貨出口到歐洲,賺的是歐洲白銀,就是當時滿清政府用來賠款給列強的貨幣,在當時是很高檔次的交易,外公家就是個歐洲貨博物館,他第一樣送我的禮物是個跟我手掌一樣大的法國銀元,我拿着那個東西問他有甚麼用?他笑笑說我喜歡的話,可以拿那個東西去大街換一匹馬來玩玩。
來到香港當然一切就重新來過了,還好父親跟幾個以往的朋友聯絡上,每人集資了少少錢,在灣仔開了一間出版社,因為當時走難來港的內地人多,大家經濟環境差,娛樂活動少,加上共產黨禁絕西方書籍,令到中西圖書在香港有很大市場。父親的出版社叫「海港」,就是記念他們幾個上海人來到香港生活的意思,初時主要出版台灣書,及翻譯歐美名著,後來有些香港的作者投稿,便又幫幾個出色的出版小說,書賣得好會有版稅,通常都是十天八塊,但對當時經濟不好的香港人來說是很好的額外收入。我那個時候十幾歲的年紀,放學後便到出版社幫手會計工作,負責點算作者版稅和出糧給他們,我們都是現金交易,每三個月結算一次,所以我跟作者們每三個月都會見一次。
其中有一個筆名叫「雲采」的,她專寫愛情小說,雖然是位新進作者,但作品一推出便很受歡迎,甚至有就讀者寄信來出版社給她。我當然也有讀過她的小說,我也非常喜歡,所以我很期待在結算日子跟她見面。但到了結算日,很多作者也出現了,偏偏就沒有「雲采」,照理作者們等了三個月,他們比我們更心急的。到了差不多下班前的幾分鐘,一個匆匆忙忙的男生推開出版社的玻璃門,他滿頭大汗又莽撞的神態令我對他沒有好感。
我問:「你……你咩事?」
他有點尷尬說:「我……我係作者,喺咪……喺咪呢度攞……. 賣書d錢?」
我有點驚訝:「你係作者?我未見過你嘅?」
他更尷尬的說:「我叫『雲采』。」
我顯得更驚訝的問:「下?你就係『雲采』?」
他明顯被我嚇得不知所措,只懂呆呆的站在那裡然後點一下頭,我當時就覺得他這個人好好笑。後來父親見到我,說我不禮貌,更說他早見過「雲采」本人了,整間出版社只有我不知道他是個男生。
我被父親一說便覺得無比難堪,怎麼了?誰叫他一個大男孩偏要取一個像女孩的名字?這不是存心騙讀者嗎?我一氣便衝出門不理父親也不理甚麼「雲采」「黑雲」了!
但自此我卻難以忘記這個男生,他那莽撞的神情,尷尬的舉止,我總覺得很想再見一次。後來他的新小說出版了,書名叫「一見鍾情」,故事主角是個新進男作者,女主角是個出版社工作的女孩……..喂!等一下!這是甚麼劇情啦?這根本就是說我!這有得到我的同意嗎?我可以得到版稅嗎?
但更要命的還是故事發展,男主角第一眼見到那個出版社女孩就有種缺氧的感覺,他知道這就是「一見鍾情」!
我看到這裡已經將書重重的蓋上,我才是有那種缺氧的感覺。
三個月的結算日又到了,我已預備好怎樣向他大興問罪,我要他好好向我解釋竊取了我的身份作為故事人物如何向我補償?我等了一整天,一如上次一樣,他在最後的幾分鐘才出現山版社的大門。
我有點損他的說:「怎樣?大作家!一定要我等你等到收工嗎?」
他面頰通紅的說:「對不起!我在九龍返學,放學後已經立即坐船過海跑嚟,我已經盡快架啦!」
我看見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那來的惻忍之心,想說的問罪已經忘記得一干二淨,只對他說:「今日趕唔切可以第二日再嚟,又唔會過期嘅。」
他傻傻的笑說:「係喎!」
我搖搖頭笑:「你係咪傻架?」
我知道已經喜歡了他。
我們開始於一次簡單的約會,那個年代約出來食餐飯看場電影就算拍拖了,女孩不輕易單獨應約,應約就等於認定了男方。那時大家都是學生,出街買一包花生去公園坐坐就算是節目,他真名叫何國邦,家庭環境普通,一家幾口住新界木屋,有個姐姐一早出來在工廠工作,弟弟剛上中學,書簿費就靠他寫小說所得幫補。
他有次問我:「我屋企好窮,妳唔會介意嘛?」
我反問他:「你何國邦當我白芷係咩人?係貪錢嘅女人?」
從此他絕口不提家裡的事。
有天父親問我知不知道「雲采」近來怎樣了?我說他怎樣了?他說他的稿缺期嚴重,如果再這樣下去,很難幫他再出新小說。
我約他出來問,才知道他打算退學出來工作,小說也沒有時間寫了。
我說:「你嘅小說好受歡迎,你一定係個出色作家嚟架!」
他問:「喺香港做作家可以搵幾多錢?我爸爸喺地盤做嘢受傷唔可以開工,全家靠家姐一個人做嘢點夠錢開飯?」
「就算係你都唔可以放棄理想架?你唔係好鍾意寫嘢嘅咩?」
「小姐,理想可以當飯食咩?」
「咁即係點?」
「咁即係有d嘢,妳係唔會明嘅。」
後來他去了一間洋行做初級文員,晚上到一間西餐廳兼職,我倆見面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有次我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偷偷的去到他工作的餐廳吃飯,怎知我正想叫他之際,給我看見他跟一個女侍應在洗手間門外親熱。
「何國邦!」我哭着叫他。
「妳?妳點解會嚟?」我見到那個女的一臉不在乎。
「呢d就係你口中嘅我唔會明?」
他沒有再出聲,我也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躲在家中幾天不出門,父母用生病來替我向學校請了幾天假,在房中的時間,我重看了幾遍「雲采」的小說,我突然出現了一個給自己的問題:究竟我喜歡的是「雲采」還是「何國邦」?
後來,我用「彩雲」這個筆名開始了我的第一本小說,第一個故事就是我跟「雲采」的故事。這故事出奇的很受讀者歡迎,可能大家太掛念「雲采」了,連帶有關他的一切也引起關注,有電影公司想將這故事拍成電影,這令「彩雲」也間接成名了。
今天,書店替我舉辦了一個「彩雲第一百本小說簽名會」,我對我的讀者說,雖然我寫了很多愛情小說,但感情路上我是個乏善可陳的悶蛋,所以不要相信愛情小說作者的說話,他們聽到都說不相信。臨離開時,人群中出現一個男人,面容雖然老了憔悴了很多,但我此生都不會忘記他。
他拿着我的新小說,說:「可以給我簽個名嗎?原來我一直沒有妳的簽名。」
我接過來,說:「當然可以,雲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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