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無形的侵略,即使察覺了,也沒有任何辦法應對。
自六歲起,我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那房間原本是姑母住的,抽中公屋,搬走了,所以我才能入住。房間有一大張雙層床,佔了房間大半部分,亦有一張書桌,兩者之間留了一條只供一人走動的通道。雖然家具、房間佈置是上一手的,但這是我的房間,我的天地。在家中,我就是唯一一位擁有獨立房間的人。
說是雙層床,但其實只有下床可以睡,上床是用來放雜物的。
不過這沒甚麼大不了,上床沒了就沒了吧,就當作是擁有自己房間的代價,反正不影響我日常生活。沒了爸媽每晚的催促,也沒有夜晚間的鬼哭狼號,我的時間由我作主,我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坐在書桌前,由下至上掃視整間房間,就像過去的君王俯視着自己的來之不易的王國,雖稱不上豪華,但它是專屬於我的,這裏的一床一桌都是我的擁有物。
忽然有一天,房間好像進了賊,一袋袋白磚頭不知從何而來,憑空出現在房間的上床以及床底。
不安,實在是不安,一是並不知道它們的來源,二是完全不知道袋中是甚麼。不過這不是甚麼千古懸案,兇手輕易就能找到——我父親。
知道元兇後,我氣憤得去對質父親,問他憑甚麼把東西放進我房間,那可是我的房間。
「這可是我的家,你某程度上只不過是個租客。」本以為我的義憤填膺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但只不過是朝我淋了一桶名為「現實」的冷水,讓我認清事實,我並不是君臨天下,也不是千古一帝,由始至終,我只不過是一個附庸,依附於父親之上。
這間房間,床不是我的,書桌不是我的,甚至連房間也不是我的。
房間裏的磚頭越堆越多,原本還可以看到的天花板,不知不覺間只剩下了半個,甚至更少。房間成了名勝古蹟,每逢親戚前來,總要來房間看一眼,看一眼這個由父親親手打造的磚頭山。他們討論的並不是這建築多麼雄偉,多麼壯觀,而是上床會不會塌下來。只可惜他們只看到雜物壓着上床,看不見那些雜物同樣把我壓到喘不過來。
其實不只是我房間,整間屋都是父親這位土木工程師的工地,幾乎填滿了家中的每一個角落,充分善用每一寸土地,父親他真的明白香港寸金尺土的道理。家裏人有和他就此有爭執,但毫無作用。
誰都沒有想到,打響與父親的對抗的會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壓抑太久,也不知道是何來的勇氣,我向父母提出了一個請求,我自己的房間要裝修。或許是對父親的行為已經看不慣,家裏人都支持這次裝修,父親竟然也答應下來,並且開始清理我房間的那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磚頭。
這次可貴的裝修我無比上心,這可能是我人生中做得最認真的一件事,家具由我挑,房間佈置由我想,房間風格隨我喜好。看到陪伴我多年的房間完全清空,雖然甚麼也沒有,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房間的全貌,那可是一片淨土,原來空曠這一詞可以用來形容我房間的。
鑑於房間實際情況,聽從了設計師的意見,房間的設計雖有改動,但沒有偏離我內心的方向。等到了房間完全弄好的一天,我急不及待打開房門。其實佈置上和以前沒太大差別,一張床,一張書桌,再配上兩個櫃子。床不再是雙層,也不存在可以放東西的床底。床不再是雙層,也不存在可以放東西的床底。躺在床上,整個天花板盡收眼底。
這間房間,床是我的,書桌是我的,房間亦是我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我太小看父親,我也太高估自己在家中的話語權。父親又怎會如此輕易就妥協呢?房間可以裝修,同樣房間不只是屬於我,當中的一個櫃子是要用來給父親安置他收藏多年的寶物,在他眼中的寶物。那些寶物究竟是甚麼,我沒有興趣得知,我只知道這由始至終就是一場騙局。自以為是商鞅變法,到頭來只不過是清末改革,面臨着瓜分的下場。
無可否認,我的家人成功令父親清理了不少雜物,只可惜我們並不知道他究竟清了多少,或者其實甚麼都沒有被清理,它們只是由台面上轉到去暗地裏——我的櫃子中。
人人都是贏家,除了我。
我得到了甚麼?一張書桌?一張床?我自己的房間?這樣的話,以前的房間有何區別?我確實有得益,那些礙眼的雜物不會出現在我的眼中,前提是我不打開潘朵拉魔盒。房間比起以前沒有如此壓迫,可用的空間變多,玩偶、手辦、裝飾這些我想擺多少擺多少。
那可太好了!對吧!對嗎?
那為何我依舊如此不安?
明明空間已經變大,為何我依舊喘不過來?
床是我的,書桌是我的,看不到雜物,為何我依舊不自在?
鼓起勇氣,那怕前方是萬丈深淵,又或者是屍山血海,這不屬於我的櫃子我怎也要打開看一次。
一——
二——
三——
熟悉的一幕映入眼簾,又是一袋袋磚頭填滿了整個櫃,連一點空隙都找不到。三秒已經是極限,再看真的有點壓抑。
夢魘從未離開,一直都在,唯一改變的就只是它們躲進了黑暗。更甚者它們變多了,過去只有父親的,現在甚至有母親的。美其曰放些儲物盒讓我放東西,實際上就是侵略,侵佔我的空間。
再壓抑再悲憤也沒用,在這家中,我沒有任何話語權,任何抱怨都只會被他們反駁、指責。寄人籬下,怎麼也不會有主權。
這間房間,床是我的,書桌是我的,那麼甚麼時候房間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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