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一、
多年後,川西浦站在美國國旗前發表總統就職演講,旗面上的五十顆白星在世界的聚光燈前閃耀,他忽然望見了那一晚異常刺眼的星星,有如無數窺視地球的眼睛。刹那間,一股熱血裹攜著雄性荷爾蒙再次湧上心頭,讓他像公雞一樣噘起嘴巴然後猛地張開,發出一聲高亢的叫喊:“Make US strong again!(讓美國再次強盛!)” 台下爆發陣陣掌聲、噓聲、哨聲……在那起起伏伏的人潮中,在那層層疊疊的音浪裡,他看見了什麼?他聽見了什麼?——是耶和華的面龐?——是宙斯的怒吼?這顆藍色星球上最強盛的國家,這個藍色國家裡最耀眼的人物:“川西浦,不要驕傲,你命將逝!”
如流星般轉瞬即逝的生命,只在那一刹那才窺見永恆;而永恆早在永恆之前窺見生命:亙古洪荒、歷史長河中浮起又淹沒的帝國,只是永恆的掌中玩偶,只留下一個個浮誇的漩渦、飄零的水影,徒勞地想要被後人銘記。
“川西浦,不要驕傲,你命將逝!”這聲音在天地間迴響,穿越太平洋的季風,穿越亞歐大陸的霧霾和冰雪,穿越大西洋的風暴和閃電,最後越過地球的逃逸速度,飛向月球,在真空裡幻滅後又再度被月球的心跳復活,復活成穿越宇宙的射線,以光速前進,在某個遙遠的星雲深處激發出一絲微弱的閃光。
川西浦似乎看見了那一絲微弱的閃光。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從此有了意義,不再是一個水泡一樣幻滅的英雄,不再是註定要隕落的流星。但是,他不知道:這個意義不是“Make US strong again讓美國再度強盛”,而是讓他自己不再像這顆星球上默默淌過的億萬生靈,充當某段加密信號的載體。
他——川西浦,將要修改地球的內存,通過轉基因作物。而他,一無所知,只是被神們操控的玩物。
那一刻,我坐在地球的背面,驚恐卻又無奈地看見他那張改變了的、卻依然是扮演英雄的臉,聽到他那美化了的、卻依然是嫉恨權貴的話。我知道他註定會當選,絕不是眾人所說的“笑料”或“黑馬”。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自從神的“顯現”,賦予他生命的“意義”後。而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否認,一直在努力忘卻。畢竟,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不是為了那些“自私的基因”,如果不是為了基因裡那些絕密的信息,誰又會關心我們這些朝生暮死的人類?
生活在希特勒時代的人至少可以寄望於盟軍,而我又能寄望於誰?即便我努力去回憶,將這往事還原,是否有人能參透?是否終究被人遺忘?
“天機不可洩露。”是否意味著,讀我故事的人,也會像我一樣忘了自己是誰?
那年秋天我還在上大學,舍友李宇叫我去參加班裡的秋遊,我從電腦屏幕後面探出頭來,眼神迷茫,說:“等我把這篇小說寫完!要是我不小心掉進山谷,誰還能寫完這個故事?”李宇笑了,說:“方梅會幫你寫完。”他那天穿的衣服還是很不搭調:紅衣綠褲;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為什麼分不清顏色。
那時我還能記清楚許多事情,哪裡能夠想像,有一天我可能會把方梅和李宇都忘了,只能在文字裡讀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感情,如今寄生在陌生遙遠的故事裡……
二、
火車沿途的風景很單調,從北到南都是一樣的樓房、一樣的楊樹。
坐在我後面的男人排隊上了十幾次廁所,每次都粗魯地從我身上擠過去。李宇說那人以前當過兵,不然不會這樣走正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譏諷別人是他的專長——手裡有一張時事報紙,就足以讓他大談“世道人心”。同他說起自己的工作,他會問你:“記者和妓女有什麼區別?”同他談起新聞,他又說:“莫談國事!”
也許我已經過了憤世嫉俗的年紀,在這種無聊的時刻碰見這個老朋友,卻沒有一點心思和他閒聊。
列車員報站,下一站就是林壩。鐵路兩邊的山越來越高,樹木越來越繁茂,林間的霧氣有種道不明的詭異、神秘。我欣賞著沿途的風景,後排那個“走正步”的男人沒有再來打攪。
火車穿越十幾個長長的隧道後,停在了這個群山懷抱的縣城。我們都為它的清幽秀麗折服,這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那遠處嫋嫋升起的炊煙像是久遠年畫裡的剪影,難道我們穿越了時空隧道?
我們大步走到火車站外的廣場上,貪婪地欣賞著美景。這時,一行人朝我們走來,為首的是兩個身穿長袖青衣的女子。當我一眼望見她們的面龐時,一句話立即浮上心頭:“絕代有佳人,遺世而獨立”!這兩個自稱是“阿古人”的年輕女子,一個有著溫暖如山花的面孔,火紅的霞光在她全身上下閃爍,熱情地招呼我們;另一個女人像素淨的秋月,恬靜的面龐上一對清澈寧靜的眼睛。幸而是在這樣靜美的山城,若是在北京上海的滾滾紅塵中猛然遇見,我恐怕會以為是演古裝劇的演員找不到導演迷了路。(很多年後,那個熱情的阿古女子同我道別,淚水順著新生的魚尾紋默默淌下,說:“大概,我們都是找不到導演、迷了路的人。”)
七轉八折,走過許多莫名的小路後,我倆隨她們走到一個大客車旁,還有一些人早已在車上等候。我們趕緊跳上車,在後排坐下。
汽車在古老寧靜的小城裡徐徐前行,東拐西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繞過許多獨特精緻的建築。那些青灰色的樓閣漸漸疏落、消失,再也看不見打著油紙傘的姑娘和騎著老上海單車的青年:汽車開到一座青山下,然後沿著蜿蜒的山路往上爬。
這時,李宇問我,陳功成是怎麼聽說阿古門這個地方?我搖搖頭說,好多年沒見他了,那時他還在生物研究所裡。
李宇說:“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古板:居然不用Email!這年頭,誰還手寫信啊!我還以為他的信在郵局滯留了三年才寄到我手上——連個寄信日期都不寫!”
我笑了笑,回想起陳功成天然呆萌又總是板著臉裝嚴肅的模樣。他給我的信紙張已泛黃,我還以為是粗心的郵遞員終於找回了幾年前的信。
車上有一個中年人忽然唱起了《希望的田野》,然後便有年青的小夥子起哄笑話他,一個姑娘唱流行的情歌。大家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地走在寂靜的山林裡。只有坐在前排的那兩個阿古門女子始終沉默著注視前方。
我們這群人來自全國各地,男女老少、各種身份的人都有。大都是收到朋友的信件,聽說有這麼一處叫“阿古門”的地方向遊客免費開設名為“阿古”的健身療養功課,然後上谷哥搜索了“阿古門”(那時谷哥在中國還能用,他們還想讓美國人的信息傳到地球的背面),在他們的網站上報名提交了申請,才被批准到這裡修身養性,於是千里迢迢趕到這來。陳功成在信裡說,阿古門是個非常美麗清靜的地方,那裡的人個個俊秀、長壽,很可能得益于他們的保健功課。我在網上看了 “阿古門”網站上的風景、人物照片。網站上說,阿古門是一個休養生息、讓你重新找回家園的地方。“阿古”保健課程裡有多媒體投影播放的美麗圖案,讓人賞心悅目,忘卻煩惱,淨化心靈。我於是好奇報了名,而方梅卻說我定是被那幾張照片上的阿古女子鉤了魂。她不讓我去那裡,怕是傳銷或是邪教組織的一個陷阱。我解釋說,陳功成是生物學博士,人雖然長得呆萌,但其實心裡鬼主意很多,他可沒那麼容易上當,不要以為博士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傻瓜——方梅撇了撇嘴,說要準備睡覺了。我又哄了她幾句,笑呵呵地說“晚安寶貝”,然後掛了QQ視頻聊天。許多年後,我才回想起,方梅一直不太喜歡陳功成。而那時的我是個情商很低又自以為很懂女人的傻小子,所以我傻呵呵地夢見方梅和我一起去阿古門……然後,我就拿著火車票坐在了李宇身邊。
李宇是我的一個大學舍友。他說阿古門很可能是一個地方宗教。他很感興趣,想和我一塊去看看。我其實想拉方梅一塊去。但我和李宇都說不動她。方梅說,既然那麼好,為什麼是免費的,他們不賺錢嗎?我說,覺得課程好的人會給他們捐款——這是陳功成在信裡說的。方梅說她才沒有那麼慷慨,她留在北京過十一,不瞎跑、瞎折騰。無奈,我只好和李宇一塊去那,去之前再三向方梅保證“活著回來見她”。其實,所謂見,就是在QQ攝像頭面前見面。那時,我被公司外派到福建做銷售已經半年了。每次都是匆匆去北京和方梅見一面,就要趕回福建分公司,調動申請也沒有一點回音……
我出神地忘著窗外:曲曲折折地山路兩旁長著高大的闊葉樹木,汽車在密密的樹葉間穿行。李宇開玩笑說,方梅擔心你在這兒碰見美女蛇,或者像美女蛇一樣會勾人魂魄的女子!我說,世上哪有這種人、這種事,你們真是!
李宇畢竟不懂我的心事。周圍許多人都勸我放棄這段戀情。“你條件和方梅差太遠了。”好心的朋友會很含蓄地說,“而且你們現在隔得這麼遠。誰知道什麼時候你能調到北京工作?”方梅的家人對我也頗多冷眼,但我一直記住方梅說過一句話:“他們都不懂你,不要理他們。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
那時我不到二十五歲,一個出身卑微的男人在二十五歲前都希望別人能“懂”他,所以一個女人只要在旁邊說一句“加油”,就會讓他覺得這個世界還不太壞。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其實就是說一個男的希望別人能看得起自己,尤其是自己鍾愛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她不在我身邊,阿古門的美景雖然在我眼前,我卻不能像他們一樣沉醉其間。清幽的山泉、婉轉的風聲、幽遠的鳥鳴、豔麗的山嵐、猙獰的古樹,它們越是美得讓人心碎,卻越讓我覺得孤獨,我將頭探出車窗,望向山谷深處,仿佛望見裡面蟄伏的永恆的思念……
“喂!你看!那不是我們在火車上碰見的那個‘大兵’嗎?”李宇指著窗外。
我翻飛的思緒被他打斷,回過神來看見一個人正往茂密的樹林裡鑽,兩三步就消失在了陰鬱、茂密的樹林裡。我這時才看清:他的身材比我們整車的所有人的身材都高大,他頭髮金黃,皮膚非常白。
“他怎麼會在這裡?”李宇輕聲說。
“也許是你看錯了。”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一小時後,汽車停在了一塊開闊的大理石平臺上。我們下車時,夕陽正半藏著緋紅的臉。我們隨阿古門女子走過大理石平臺後,又翻上了一座小山,驀然,一幢城堡似的建築出現在橙黃的天幕下。我雙目為之一震,怔怔地站在山坡上望向“城堡”。那時太陽正迴光返照,那座肅穆恢宏的建築像是沐浴在聖光中。雪白的大石塊砌成的城牆像光滑的鏡子,哥特式的屋頂塔尖上閃爍著金光,高大的拱形門上雕刻著許多精美、繁複的圖案——這氣度非凡的城堡怎麼會建在這樣寂寞無人、群山環抱的地方?
阿古門女子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了很遠,大夥才回過神來,大步跟上去。
踏著碧綠的草皮地毯,我滿懷崇敬和些許畏懼進了城門,迎面看見兩排人站在地毯兩邊,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們,嘴角掛著微笑,安詳純淨的表情。
進門後迎面望見兩個裝飾典雅的鼓樓,頂上站著兩個侍衛。從兩個鼓樓中間穿過後,現出一個巨大的橢圓水池,池中有茂密的芙蓉。繞過水池後,我們終於到達城堡中間最宏偉的一幢高樓下。我們走進樓,看見高大的穹頂客廳,客廳的穹頂上是一些奇異又美麗的鏤空雕刻。四面牆壁都很光滑,有寬大的石台供人歇腳。客廳中間有一個象牙制的橢圓大桌,一男一女坐在桌子後面,自稱是阿古門的領班,負責我們在這裡的食宿和學習。他們接過我們手上的行李,放在石臺上,請我們在高大的木椅上坐下。幾個阿古人端茶水進來。茶杯似乎是玉制的,碧綠的茶水裡有種奇異的香氣,我沒有看見茶葉——也許是他們事先把茶葉撈去了。
我們都渴了,很快就喝完了茶。我忽然感到一股濃郁的清香在我喉嚨裡漫開,久久不能散去,連我呼出的氣裡也帶上了茶水奇異的香味。
這時,那兩個阿古門領班走上來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打印好的守則問卷,上面寫著在阿古門裡學習時要遵守的規定:諸如男女分隔居住,注意衛生整潔,遵守上課和休息時間;其中最嚴格的規定是一周內只許與阿古門的老師們說話,不許與同伴和外界有任何交流。這些規定我們早已在阿古門網站上看過,雖然有些不大理解,但想來地方習俗都會有些奇怪的規定,而且建議我們來此修行的朋友們又在信中保證了它的安全,便在每一個與規定相關的問題後面勾上“同意”,然後草草交上去。
但是,領班後來又說要上交手機等通訊工具。有人猶豫了,網站上雖然提到這一條規定,但許多人都沒有當真,畢竟網站上也沒明確說一定要上交,只是建議。有些人怕上當受騙,拒絕上交,並且想要知道為什麼一定要上交手機。領班解釋說:之前有些人沒有上交通訊工具,影響了所有人的修行;為了防止大家在學習阿古功時耐不住寂寞與外界聯繫,現在要求必須上交所有通訊工具。但是,有人始終不願接受這個規定,說:如果一定要沒收手機就走人。
阿古門領班禮貌地說:“這個全憑自願,汽車還沒開走,如果要回山下,最好趁現在。”於是,有些人就走了,但大多數人只是默默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橙紅的暮色中。大家都不願大老遠白跑一趟,於是便遵守規定,把手機交了上去。
我和李宇商量了一下。李宇說反正舊手機也想換了,丟了也無所謂。我的諾基亞手機也不值錢,交上去無所謂。(那時,Nokia可是手機中的老大;如今,誰還記得?)
我想在上交手機前給方梅打個電話,卻發現山上沒有一點信號。“交不交都差不多,”李宇笑著說,“唉!還猶豫啥?”
我還是多了個心眼,把手機卡取下藏在內褲裡,然後才把手機交給男領班。
上交手機後,男領班帶男學員到男寢室樓,女領班帶女學員到女寢室樓。寢室的環境很不錯:花草環繞,前後都有陽臺,通風採光都很合理。房間裡沒有貴重的家具,只有塗過清漆的木床木櫃,現出自然的木質顏色。這種自然的構造倒很和諧,我尤其喜歡木地板簡樸大方的紋理。
這裡都是雙人間,我和李宇被分在兩個相鄰的房間。洗澡時我發現忘帶了香皂,便借用他的。
晚飯安排在一個大餐廳裡,餐廳四面窗臺上種滿了奇花異草,餐廳設施簡樸、整潔,有種簡約、大氣的美。男女客人分隔在兩個餐間裡,有不同的門進出。男餐間裡的工作人員一律是男的,女餐間裡則一律是女的;後來我發現,連上課時也是男老師教男生,女老師教女生,分隔在不同教室裡。
第一天的晚飯很不錯,尤其是飯後有一道叫“阿古果”的菜,據說是用當地的野菜和水果做的,清香鮮美,可惜只有一小盤,有些人忍不住端起盤子舔個精光。我本不想這樣斯文掃地。不過,工作人員說,在這裡不必顧忌外面才有的虛禮,只須最後保證自己的餐具整潔就可。於是,大家變得“豪爽”起來,甚至一個做慣了地方領導的人也放下了官架子,端起盤子往嘴裡送果子。
晚飯後,領班搬來音箱、話筒,給我們重申了一遍這裡的規定,說明這裡的作息時間:早上四點起床,四點半在城堡最高的樓頂上靜坐等待日出,老師將開始一天的課程。早上七點、中午十二點、下午五點是就餐時間。晚上九點睡覺。每個時間點都會有鐘聲提醒,要嚴格遵守,否則取消課程資格。之後,一個方頭闊面、一臉嚴肅的大漢走到前面對大家說:“今天的安排就到這裡,現在可以離開餐廳回寢室,九點的作息鐘聲響起後就不能再和同伴說話,以後有什麼事情只能跟領班和事務長說——我就是這兒的事務長。”說完,他繃緊的臉皮松了下來,露出一絲笑容,揮手示意我們回宿舍睡覺。大家便離開餐廳,回宿舍準備休息。
我和李宇並排走到陽臺上。進我的寢室前,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九點躺下後就不能說話了,進我寢室再好好聊會吧。”
李宇點點頭,走進我的寢室坐下。
和我同住一間的中年舍友見我們進來,笑嘻嘻地上來搭訕,熱情地介紹自己。他叫吳定波,是上海人,妻子也是上海人,他們的收入不錯,孩子學習也很用功,但他們總覺得生活壓力大,很焦慮。他聽朋友說來這裡上一個星期課,可以學會怎樣放鬆心情、讓自己平靜下來,於是他們夫妻倆便在網上報了名一起來這裡。心想,就算沒效果,也當度假休閒……
我和李宇原本打算好好聊聊,但這個上海人卻有說不完的生活煩惱。好不容易等到他講累了,他便假意地問我們的生活情況。李宇說,他在報社上班。我說我在車行做銷售。吳定波問我有沒有結婚,我搖了搖頭,不想再跟這個闊佬浪費時間。但他卻很熱情地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不停地搖頭,李宇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應付完這個“話匣子”後,我和李宇走到陽臺上想再單獨聊會天,卻發現什麼也不想說,只能靜靜地望著樓下面的一盞路燈:在那片柔和的燈光裡有幾棵繁茂的大樹。
“當——當——”,鐘聲忽然響起,空靈悠遠。
我說:“我沒帶香皂,這裡的怕用在身上不舒服。你把肥皂分我一半吧,省得以後再借。”
李宇去他房間取出香皂,掰成兩半,把大的那一半遞給我。我說:“多了。”他笑著說:“客氣啥!”
我問他,該去哪找陳功成,一直沒見他。李宇宇气说我在车行做销售。那个上海人问我有没有结婚,我摇了摇头,不再搖搖頭,說,也許他明天會來找我們。我心裡有些疑問,但又不知道該問什麼,李宇恐怕也不清楚,所以就點點頭,拿著他的半塊香皂,回自己房間睡覺。
三、
那晚我夢見寧靜的世外桃源,在沉醉中忘卻了一切煩惱。誰料清晨的第一縷清風吹來的鐘聲將我的美夢驚醒,醒來時我看見同寢室的上海人吳定波已起床洗刷。出門一看,整個寢室樓上的人都已經忙碌起來。不過,大家都擰緊雙唇,輕手輕腳,不發出一點聲音。
半小時後,阿古門的事務長過來喊我們去樓下。人一會兒就齊了,事務長帶著大家朝城堡中央走去。石子路兩邊開滿淡紫色的六角星小花,花骨朵裡逗留著昨夜的露水。我們臉上都帶著微笑和些許興奮,不知道我們將要去的地方又會有什麼異樣的美景。路上,有幾個人忽然小聲談論起他們昨晚做的夢,但當高大威武的事務長嚴肅地注視他們時,他們立即打住。
當我們走到一座威嚴高聳的雪白圓柱形大樓下面時,都忍不住讚歎!之前在城堡裡看見的那些建築都沒有這一座高大。這座樓像一座巨大的紀念碑,更準確的說,是一個巨大的燈塔:頂端隆起一個巨大的燈頭。螺旋形的樓梯繞著垂直的燈柱向上攀爬。事務長說,這是“主樓”、城堡的中心,主樓頂上是“天臺”:我們練功上課的地方。
當我們爬樓梯時,天色隨腳下的樓梯級數增亮,東邊漸漸露出魚肚白,遠處地平線上現出群山峻嶺的背影,在深藍色的天空下顯得非常詭異。幸好,不遠處有清脆的鳥聲,趕走了我心底剛剛探出頭的那點恐怖。
我們登上主樓頂上突出的“燈頭”——也就是那個天臺,然後才望見這個城堡建在多麼陡峭的一座山上:向東向西向北望,都只見懸崖;只有南面可望見斜坡:山路曲曲折折向上盤繞。站在天臺上,頓覺天地蒼茫遼闊,人是何等渺小!天地間豁然開朗,我們終於看清阿古門城堡的全貌:這裡真是世外桃源!城堡裡的阿古人都有纖細勻稱的身材、雪白光滑的肌膚、清澈見底的眼睛——幸好我已從夢中清醒,否則我真會把他們當作天使。在明媚的陽光下,他們各自忙碌著,有的在修繕城樓,有的在田間勞作,有的撐船在池塘上一邊放歌一邊捕魚,還有人坐在樹下靜靜看書。他們臉上都帶著安詳的笑容,讓我們這些或胖或瘦、粗陋不堪的人自慚形穢。
忽然聽見事務長在背後大聲招呼,我們回過神來,轉身看見他立在天臺中央,便朝他走去。
這個圓形的天臺鋪滿光滑的金色方格地板,地板的材料像是大理石,但又感覺比大理石地板暖和許多。天臺上面是一個巨大的球形鐘罩,像是水晶做的,非常透明,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只有空氣。
我朝前看,發現另一班人也朝天臺中間走了過來,由另一個事務長領著,走到我們正對面。等靠近時,我才發現我看見的是我們在鏡中的影子:天臺中間有一面巨大的鏡子,不知道是用什麼金屬做的。
事務長讓我們排列整齊、盤腿坐下。然後,一位鶴髮童顏、清瘦遒勁的老人從我們身後走上前來,坐在我們正前面,背靠鏡子,微笑著望向我們,非常慈祥的樣子。
他說他是阿古功課的老師,城堡的老師。話音剛落,我們當中就有人小聲議論,猜測他有多少錢,能建這麼豪華的城堡——事務長嚴肅地說:“請大家安靜!牢記規則,切勿交流!”——他們於是打住。
阿古門老師擺擺手,示意課程開始。他先讓我們面朝東方,平目遠望:“看著太陽一點一點爬上東邊的山頭,將聖潔的光輝灑滿城堡”。
當我們朝東望向日出時,他就給我們講明上課的規矩:“在課上要保持神聖的靜默和筆直的坐姿,否則難入阿古門。”
於是我們都把原本彎著的腰挺直,等他給我們講課。老師卻沒有再開口,不知從哪響起奇異的音樂:乍一聽,像是混沌無序的噪音,但等我靜下心來時,才發現它像梵曲一樣空靈,像聖歌一樣輝煌,可是細細傾聽時,卻只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寧靜,在這寧靜中我看到自己向上飛升,頭頂著深藍的天空,一直飛向那片深藍中的深藍……
這便是第一堂課,老師沒有講一句話,但那音樂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直到晚上睡覺前也沒法安靜下來:這音樂像是魔鬼的咒語,不停地在我心裡重複。
第一天的晚飯還不錯,飯後照例有一盤阿古果,大家似乎早有準備,一搶而光。
第二天早上,我們還是在天臺上聽課。我一直沒有看見女學員。後來我才猜到:她們在天臺中央鏡子的另一邊,由一名女老師授課。
早飯後,我問事務長,女老師是不是老師的夫人?他皺了皺眉頭,說:“阿古門裡沒有夫妻。”我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想再問清楚。他卻將手指放到唇前示意我安靜。
第二天上午的課裡依然有那奇異的音樂,而光滑的天臺地板上也發出彩色的光芒,現出奇異的色彩:這天臺居然是一個巨大的屏幕!我們就坐在屏幕上面!屏幕上放映的到底是什麼?是彩雲?是焰火?還是某種化學反應?圖案不停變幻,沒有固定的形狀,有點像windows音樂播放器的界面,只是它太美麗太奇異,沒有什麼人造的圖案能和它相比。
老師讓我們專注地看著前面的鏡子。於是,我們朝前看,只見鏡子裡是一層一層的“像中像”,只見地板屏幕上的圖案被倒映了無數次,無限次循環,永遠望不到頭。我整個人都沉浸在這走不出的圖像中。我的心一會兒變得恍惚,恍然若夢、恍如隔世——起初有種錯覺,以為自己身處另一個世界;隨後又覺得自己懸浮在空中,飄來飄去找不到歸宿;最後,我竟忘了自己的存在,消融在無盡的虛空中——這時,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漸漸在我腦中變得響亮,不停地在我骨髓裡震盪、重複:“永恆的彼岸,永恆的阿古門;永恆的彼岸,永恆的阿古門;永恆的彼岸,永恆的阿古門……”
下課的鐘聲突然響起,我這才飄回地面——猛然發現自己還在地上。我忽然意識到:剛才都是我的幻覺!別人是否也和我一樣有幻覺?我不知道,我不能去問他們,更沒法體會他們的感覺?即便我們能說話,語言又怎能交流這奇幻神秘的感覺?
中午的午飯不如昨晚豐盛,我感覺沒有吃飽,看李宇的眼神好像他也沒吃飽,其它人怎樣,我不知道,我沒法問。我們都只能沉默,就連眼神和手勢的交流都被禁止,始終微笑著的阿古人就在我們身後,我們似乎都相信了:“沉默”就是最神聖的道義。別人是真誠地遵守這個規定還是出於某種畏懼?或者只有我一個人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不能問,不能說。我漸漸感覺到:這沉默中有無邊的孤獨,就像一個盲人在寂靜的深夜裡獨自聆聽風的呼吸,甚至不能流淚,不能表達自己任何的感受——何況,言語又怎能形容感受?
下午的課程大體和上午一樣,依然是音樂和光彩。唯一不同的是,老師讓我們閉上眼睛去感受自己的呼吸經過鼻腔的感覺,努力讓自己的心專注於呼吸本身。我試著去感覺自己的呼吸,但很快就走神去想別的事情了——方梅的臉常常浮現在我腦海中,等我發現自己走神、回過神來注意自己的呼吸時,音樂和圖案似乎變了樣。我努力去感覺自己的呼吸,但沒過幾分鐘又走了神。老師在一邊說:“你會發現:專注地觀察自己的呼吸一分鐘都做不到,一個又一個雜念毫無關聯地冒出來,這些雜念有些是過去的記憶、有些是你對未來的幻想,但你就是無法專心地去感覺你的現在。但沒有關係,當你發現自己已經走神時,就把已經從呼吸上跑開的心拉回來,不要氣餒,下一次儘量專注你的呼吸久一些。慢慢地,你心裡的雜念就會越來越少,你的心就會越來越純淨,而你的表情乃至你的身體都會變得沉靜。”
這種說教我不大理解,只是出於好奇才試著去努力。漸漸的,就厭倦了這種單調的靜坐。
我偷偷睜開眼睛,前面鏡子裡變幻的圖案又映入眼簾;無所事事的心被那些奇異的圖案吸引,開始浮想聯翩。這時我才聽見音樂中夾雜著奇怪的混響,一個低沉的聲音不停地重複著:“閉上眼,打開心;閉上眼,打開心……”這個微弱的聲音其實一直在音樂裡,不留心是聽不見的。當我專注地傾聽這聲音時,眼皮便不自覺地合上了……我看見自己不停地潛入一條河流的深處。一個激靈忽然閃過,我奮力掙扎,流動的音樂忽然凝固成冰;我從恍惚的幻境中覺醒,睜開眼,在鏡中看見自己坐在光滑的天臺上,身邊的人都還緊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
這時,音樂停止,天臺上的圖案也消失了:要下課了。人們一個個睜開眼,從混沌中醒來。
晚飯鐘聲響起,他們都戀戀不捨,只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跑下天臺。
晚上的飯菜不多,但分給每個人的“阿古果”的份量增加了,我們全然不顧禮節,端起盤子舔個精光。不管你是官員、富商還是博士,在這裡都會把外面的客套丟在腦後,“返璞歸真”。
之後,我們在晚飯後聽老師講課。
我們第一次坐在天臺上仰望璀璨繁星時,涼爽的山風習習吹來,天臺地板上的圖案像北極圈的極光一樣美得讓人心碎,而音樂也變得悠遠深沉。當屏幕上的光點逐漸彙聚成穩定的圖像時,阿古門老師近乎沙啞的聲音又再響起。
他講人類世界的苦難:先是地震、泥石流、火山爆發,然後是戰亂、瘟疫、陰謀、暗殺,最後是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和自然的報復:物種消亡、沙漠化、臭氧層空洞、環境惡化……
在他講課的同時,屏幕上也播放著相應的圖案——伴隨那些攝人心魄的音樂——像冰河一樣漸漸消融、由緩變急、四下流淌,他的聲音越發蒼涼,屏幕上人世間的場景也越發慘烈;最後,老師在悲愴的唏噓聲中打住,屏幕畫面定格在一個核爆炸後的荒島上:累累白骨在荒漠上等待風沙掩埋。這樣的哀樂,這樣的慘像,以及這樣絕望的說教讓我非常難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只見周圍許多人都瞪大了恐懼的雙眼,下巴張開,久久不能合上。李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語。
回寢室樓睡覺時,人們都低垂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我在人群裡找到李宇,想要和他說話。他卻一臉漠然,對我輕輕搖搖頭,然後徑直走向他的寢室。
那天夜裡,我好像夢見世界末日,在被風沙掩埋的城市裡,我撕心裂肺地呼喚方梅……
第三天的飯菜又減少了,只有阿古果的份量增加了。晚上,老師給我們講述生命的無常,伴隨著鬼魅的音樂,生老病死的畫面在屏幕上轉換:曾經的青春快樂在人世的滄桑中枯萎、凋零。
課程進行到一半時,很多人都落淚了。而我卻在清醒中沉思:越是想到人世間的罪惡和悲哀,你就越容易覺得這個城堡是一個伊甸園、世外桃源,只有這裡才能遠離山下的煩惱和悲哀——但我不願離開山下的世界,即便它有種種的醜陋和苦痛。
夜裡,我夢見自己爬上一棵很高很高的樹,樹上結滿了碧綠的阿古果。當我摘下最大的一顆準備品嘗時,卻突然看見方梅站在樹下疑惑地望著我。我先是歡喜異常,大聲喊她的名字。她卻不說話,眼裡突然現出悲哀和恐懼,然後一行淚無聲地從她臉上淌下,我便從夢中驚醒。
我從床上坐起時,夜色還很濃,城堡裡只有主樓上橘黃的燈亮著。和我同宿舍的上海朋友睡得正香。我出了門,走到陽臺上朝遠處眺望,只見黑色的樹影在風中浮動。我反復回想夢裡方梅的眼神。這時,一道紅色光線突然刺入我眼睛。我順著光線抬頭望去,發現主樓頂上一個射電筒一樣的東西正對著我的眼睛。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背上立即起了雞皮疙瘩——我驚恐地想到:這應該是監視器,我們一直被監視著!一陣寒意從我的背脊骨鑽到頭頂。我四下張望,整個寢室樓的門都緊閉著,四周空無一人。我朝前面那排黑色的樹影望去,好像看見一個個人影在樹後,是誰在窺視我們?那銳利的目光是那樣熟悉,可我卻想不起曾經在哪看見?
我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我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回自己的宿舍,輕聲將身後的門關緊,上床靜靜躺下,閉上眼,卻再也不能進入夢鄉。
四、
第四天又會有什麼樣的阿古門課程?這種課程能讓人健身養性嗎?我寧願相信氣功,也不願相信阿古門的說教。
當陽光再次照亮城堡時,它那莊嚴又不乏精緻的美再不能讓我陶醉。我再細細觀察那些阿古人,他們的微笑顯得單調、機械,就像戴著從同一個模子裡造出來的面具。在路上,我向他們招呼,問詢阿古門的情況。他們大多只是沉默地微笑,偶爾回應,也只是說“細心留意生活”、“活在當下”之類的話。在課上,我留意那些同我一樣過來獵奇的遊客,他們好像已經沉浸到這種寧靜的“幸福”中,面帶微笑地重複相似的課程。
在高高的主樓下,我抬頭尋找監視器,卻只見高牆上紅寶石一樣的飾物。那道紅色光線難道是從寶石上折射過來的?或者那裡就藏著監視器?難道只有我懷疑這個城堡美麗的外表下藏著可怕的東西?——或者還有李宇:在靜坐的時候,李宇像龍蝦一樣弓著背,胸膛貼著肚皮;而別人都筆直地坐著,全神貫注,一副聽話的“小學生”模樣。
我想找個機會和他私下交談,但到處都有沉默的學生和微笑的阿古人,一個示意的眼神就會被人覺察。
晚飯的時候,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吃阿古果,但沒有成功:這裡提供的免費飯菜越來越少,而阿古果卻越來越多,它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之後連續幾晚上我都會夢見自己大嚼阿古果,方梅在一邊幽怨地看著我。第七天早上醒來時,我忽然驚覺:前夜我沒有夢到方梅!我只夢見自己在阿古門城堡大嚼阿古果!難道這裡有種魔力,可以讓人漸漸忘記過去的依戀,忘卻山下的世界!!??
我開始害怕,害怕在這裡忘卻我的世界:在這兒的時間越長,山下的世界似乎離我越來越遠……
終於,等到離開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其它人是否也一樣盼著回去,回到那個被阿古人醜化的世界裡。按說第七天中午吃過飯我們就可以拿回自己的行李走人了。我以為最後一餐會很豐盛,會有一大盤阿古果招待我們,但只見幾碟剛夠塞牙縫的青菜。
午飯後,我們坐在主樓天臺上聽老師講最後一課——據說這是阿古門的歡送儀式。我已饑腸轆轆、渾身乏力,只盼著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在那迷幻的音樂和詭譎的影像中,老師陰沉的嗓音再次響起。模模糊糊中,我聽見老師說:
“阿古人在這個世界上播種生命。起先地球上有足夠的肉體居住靈魂,但當人的肉體在地上大量繁殖而動物卻不斷絕滅時,那些無法再回到地上的動物靈魂便寄居到人的肉體裡,儘管如此,仍有許多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在地上遊蕩。自然與社會的罪惡與災難都源於物種的失衡……”
一派胡言,這簡直就是邪教!我閉上雙眼、堵住耳朵,努力不讓那些鬼魅的聲音和色彩瓦解我的意識,但它們卻像水銀一樣從我身上每一個毛孔滲入。
他說,那些被俗世污染的阿古人,只有回到阿古門接受身心的洗禮,才能得到淨化,尋回聖潔的靈魂。阿古人,從遙遠星球來的天使,要保衛這個蔚藍的地球,讓物種再次繁茂、生態恢復平衡,清掃多餘的“行屍走肉”……
最後,阿古老師說:“你們可以選擇留在聖潔永恆的阿古門,也可以回到下面那個轉瞬即逝的污濁世界。由你們自決。”
我不覺一陣心痛,竟然忘記了想要離去——周圍人也一點都不想走,小聲議論著是否要留下。下了天臺後,我們跟隨阿古門事務長走到主樓後面的一塊方形草坪上。草坪連著兩條路,一條通向城堡後門,門口有領班負責還給我們第一天上交的貴重物品;另一條通往一個“靜修堂”,靜修堂門前有一個巨大的石膏雕刻的碗,碗裡盛著許多阿古果。兩條路的兩邊都站著許多“歡送”的阿古人。
我朝靜修堂望去,只見第一天領我們來城堡的那個熱情的阿古女人不停地對我微笑,盈盈的眼神中似有挽留的意思。
事務長讓我們自己選擇,並且禁止我們交談討論。
我悄悄走到李宇身邊,碰碰他的胳膊,指了指通往後門的路,小聲在他耳邊說:“這是邪教,他們在監視我們,出去我再告訴你……” 李宇對我皺了皺眉,微微搖頭,手指放到唇前示意我別說話,然後指向主樓。
“不許交流!”事務長威嚴地說,旁邊另外幾個阿古人一齊注視著我。像發號軍令一樣,事務長髮出洪亮的聲音:“自己選擇,跟隨心聲。”
然後,終於有幾個人朝後門走去,更多的人卻緩緩挪向那個“靜修堂”。李宇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就丟下我大步向靜修堂走去。我驚訝地看著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為什麼他還要留下?我不想再留在這裡,但又不想丟下他先走……猶豫良久,我還是咬著牙跟了過去。
在進入靜修堂前,留下來的遊客都從碗裡拿了一顆阿古果,唯獨我沒有;李宇幫我拿了一顆,塞進我手裡。
高級靜修堂有幾百平方米面積,地板也是一個巨大的屏幕,另外五面牆都是光滑的鏡子。隨後,男女老師、事務長和幾個阿古人領班也跟了進來。
老師先說了些歡迎留下的話,然後又開始了新的“課程”,屏幕上亮起燈光,四壁響起音樂。
這次課不像之前那樣壓抑,在美妙的音樂和色彩中,老師的語音變得溫和。他給我們講了“伊甸園”的故事:所有人都是赤身祼體的,平等自由像胸膛一樣坦白,沒有私有財產,甚至沒有婚姻和固定的配偶,每個人都友好真誠,自由戀愛。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像在阿古門一樣,畫家畫畫,音樂家作曲,作家寫作,探討智慧的人在學園裡自由言論……
留下來的那些人像是樂不思蜀,而我卻疑心重重。
第七天晚飯時,桌上只有一碗湯,卻有足夠撐破肚皮的阿古果。他們都很開心的樣子,放開了肚皮啃阿古果,我卻沒有一點食欲——雖然胃裡不停咕咕作響。
夜裡躺在床上,我久久難眠,阿古門老師的話在腦海裡不斷迴響。我憶起自己苦難的童年,年少時執著的夢想,成長過程中諳熟的世態炎涼,直到今天的清貧……我忽然覺得非常孤獨。這孤獨不是過去那種找不到親友愛人的孤獨,而是自己與社會格格不入,不能得到別人理解的孤獨——“你追求什麼呢?”別人常常笑話我這個書呆子。我說我追求幸福,可實際又只是為了一個飯碗做著機械重複的工作……也不對,我不是孤獨的,方梅明白我的追求,支持我的選擇。在平淡無奇的一生中,她是我最深的眷戀。——本來和她說好一周後回來,而我現在還在阿古門,她現在一定給我打過許多電話,她一定很焦慮,她一定是在擔心我的安危,甚至已經買好火車票要來這裡找我……
想到這,我從床上翻身坐起,卻在昏暗中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我的床頭!我倒吸了一口氣。差點喊出聲,那女人卻用手捂住我的嘴……
“這是方梅嗎?我是否還在夢裡?”我只覺得恍惚,是否我餓暈了?
一個濕熱光滑的身體抱緊了我。借著窗外透過來的一點幽光,我認出她是第一天領遊客來這城堡的那個熱情的阿古女人。她依偎著我,靜靜地盯著我的眼睛;眼裡似有無限深情,是我的幻覺,還是她的魔咒?那美麗的胴體在我的懷裡扭動,柔軟的舌頭像蛇一樣遊過我全身。由她滋潤過的皮膚變得焦灼難耐,急切地期待下一個吻,就像痛飲海水解渴的人越發乾渴。我渾身的皮膚像燒焦一樣,疼痛和愉悅都出奇地強烈、分明,夢和現實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當我在清晨的陽光中醒來時,發現自己竟一絲不掛地躺著,渾身上下像燒傷一樣通紅。我扭頭朝同室的上海朋友吳定波看去,他和我一樣,像被人煮過!
難道這不是夢!?難道這是發生在所有誤入阿古門的人身上的事實!?
五、
往後的日子,我們生活在阿古門城堡東面的村落裡——之前我們一直沒有進入這個村落。這裡有公共的食堂、圖書館、浴室和休息娛樂的花園——還有比我們更早留在這的人:老一輩“阿古人”。我們一人一單間,房間的門上都沒有鎖——這裡的門就像巨大的落地窗,晶瑩剔透,輕輕一推就敞開了。
從原來的寢室搬走時,上海來的舍友吳定波和我告別——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離開阿古門,他說他懷念上海灘,雖然在那裡過得不開心,但畢竟有他的親友。他讓我珍重,他說他在這裡過得太輕鬆了,輕鬆到讓他感覺不到自我。末了,他說了些告別的話——都是司空見慣的客套,我不知為何覺得太過煽情。我想:我們只不過是在一起住了幾天,根本沒有多少深入的交流。可是以前我聽到這種客套話時非但不會像現在一樣起雞皮疙瘩,還會覺得是有錢人的禮貌和修養。或許,阿古門已經教會我不用忍受世俗的虛情假意。
搬到新住處後,我們就可以說話交流了。我很想問問他們對這裡的感受,問問老一代阿古人對阿古門的看法。但大家都只是微笑著說“很好”、“很幸福”,不想多談。
這裡沒有任何競爭,沒有成敗得失,沒有人與人之間的較量,因而沒有嫉妒、虛榮和貪婪。每個人都要幹些種植、畜牧、雕刻、維修之類的工作,各人有不同的才能和分工。有一些阿古人專門負責下山採購物資,我想托他們給我從山下帶紙和筆,他們都覺得納悶,說從來沒有哪個阿古人想要這種東西,大家都是隨手撿起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如果真有什麼寶貴的想法要讓人永遠記住,就去主樓的檔案室拿一個電子相機把地上的字啊畫啊拍下來,還可以把照片展示在主樓天臺的屏幕上供大家看。他們這個方法聽起來不錯,但我總覺得沒有自己的隱私,可我沒有把這想法告訴他們,因為直覺告訴我,他們沒有“隱私”這個觀念。
後來,我遇到一個瘸腿的阿古人,他說願意幫我帶紙筆。那人常戴一頂很扎眼的寬邊帽,起初我沒大看清他的模樣。沒過幾天,他就把筆記本和鋼筆帶給了我。接過紙筆時,我隨手在一頁紙上寫下“方梅”兩個字,抬頭時發現他正盯著我看。我匆忙合上本子,笑著說:“試試鋼筆好不好寫。”他努力笑了笑,轉身要走。我忽然覺得他剛才的笑容很熟悉,便叫住他,問:“你的腿怎麼回事呢?”
“以前有小偷來阿古門偷新學員的手機,我把他揍了一頓,他也沒讓我輕鬆。” 他回過頭笑著說,額頭上現出很深的皺紋——別的阿古人都不會有這樣的皺紋。說完,他轉身走了。
後來我向別人問起瘸子的事,他們都說不大清楚。我總覺得阿古門裡有許多不能說的秘密。例如那些碉堡、鼓樓似的建築,我們不能進去。只有少數技術工人每天去檢修裡面的儀器,別人都“不清楚”它們的用處。最讓我好奇的是那座主樓,每天都有很多人從山下帶回一些木箱(我從箱子碰撞時裡面發出的聲音推測,木箱裡裝的是金屬器材),然後扛上天臺,等到傍晚,他們才空著手下來……
如果沒有瘸子給我的紙筆,我就寫不出阿古門的故事。在阿古門裡,我總感覺精神恍惚,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在記憶裡卻留不下一點痕跡。
這裡到處都能聽見音樂,許多房間的牆上都裝著大屏幕,屏幕上有那些奇異的變幻的圖案。有些人就坐在屏幕前,盯著那些奇異的圖案看大半天。
阿古門沒有奢侈的享受,只有樸素的生活。這裡甚至沒有婚禮,混亂、自由的戀愛就像哲學家羅素所嚮往的社會一樣。阿古人說:“每個人都只屬自己的心靈,只要兩個人相愛就可以自由交往。”
工作之外的自由時間很多,阿古人在一起舉行各種各樣的聚會、文體活動,每個人都有許多愛好,常常參加比賽。有一首歌在阿古門很流行:“多少年、多少事/都淹沒在那片輝煌的暮色中/獨自漫遊人海多少年/終於回到寧靜、安詳的阿古門……”據說是一個已經去世的阿古人的臨終之作。
如果你厭倦、淡忘了山下的世界,這裡的寧靜和安詳確實會讓人樂不思蜀,但我沒法忘記故鄉,沒法忘記方梅。
有好幾個傍晚,我望著落日準備一個人偷偷離開,阿古果的氣味在我周身彌漫,當太陽下山後,我的腹部開始收縮、全身的皮膚通紅。我抱著頭匍匐在通往後門的那條路上,滿腦子都充斥著阿古果和渾身散發著阿古果氣味的阿古女人。我痛苦地掙扎,想要拔腿奔逃,但肉體的痛苦和欲望最終擊敗了我脆弱的意志。
我越來越痛恨自己,越來越痛恨這個奇幻的城堡。
那晚我從主樓天臺上回到我在阿古村的住處,一開門就看見那個熱情的阿古女人,她正坐在我床上織一件毛衣。聽見開門聲,她抬起頭笑著說:“你回來了。我給你織了件毛衣,過幾天要冷了。”臉上的神情就像是等候丈夫回家的妻子,可我從來沒有結過婚。我怔怔地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才走進去坐在我床上——阿古村的房子很簡樸,房間裡只有一張寬大舒適的床和一張桌子,不過很溫暖,或者說溫馨:壁爐上的火苗溫柔地舔著木柴。
我們默默地坐了很久,沒有問對方的名字——這在阿古門一點不奇怪:名字不重要,若是別人記得你,只是腳步聲就足以讓他認出。
織完毛衣後,她沖我笑著把它舉到我面前,問:“好看嗎?”我沒有心情理會,匆匆瞥了一眼後點點頭。她有些好奇地問:“你怎麼了?最近還好吧?”我沒有回答,低頭沉思良久,想告訴她自己的心事,又害怕這個阿古人會發現我沒有變成阿古人——但那又會怎樣呢?他們難道會把我關起來給我強行洗腦?
最後,我冷冷地問:“你喜歡過多少人呢?”
她愣了愣,然後笑出了聲,說:“我沒算過,只要是阿古人,都喜歡啊。”
“我是問,你愛過多少男人?”
她止住笑,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這裡你會遇到很多值得愛的人。”
“我只在山下遇過一個。”
她撇撇嘴,問:“只有一個?”
我點頭,又複微微搖頭,說:“也許不只一個,但真正算得上愛的也就只有一個吧。年輕時因為外表對一些人也有過好感,但那不叫愛。”
“現在呢?你有沒有發現:很多人的心靈不像外表那樣可愛嗎?”
“也許吧,或者只是和我性格不合吧,或者沒有緣份。”
她又笑了:“有緣到阿古門,你會認識很多人,不只是認識外表。從心底說,大家都是可愛而且願意愛的。”
我想了想,說:“我只能愛她一個吧。”
她眨了眨眼睛,說:“也許是因為沒有多少人和你真心相逢過……如果你真地忘不了她,可以先回去,和她講講阿古門,也許她會和你一塊來這裡。”說完,她放下手裡的毛衣,起身告辭。我想送她回去,她出門後微笑著說聲再見,隨即輕輕關上門。我默默站在門裡,回想她剛說的話。
六、
每天給我們上課的老師還是那個鶴髮童顏的老人,我不知道他“愛”過多少女人;時光特別偏愛他那俊郎的面容,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轍印,只是染白了他的頭,然後任陽光將那些柔軟的白髮沖洗得晶瑩透明。我終於知道他的名字是“無涯子”,但還是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女老師”,那個神秘的女主人。
“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那天晚上他忽然對我們當中的一個學生說。
我一下子從紛飛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只見閃閃星空下,無涯子老師的銀髮映射著刺眼的星光——不知道這是我當時的幻覺,還是後來被扭曲的記憶。或許川西浦也有這樣的幻覺。那晚,他眯著眼睛,望著無涯子老師,謙卑地問,《聖經》中“伊甸園”的故事是不是真地發生過。中文發音很不標準。高大的身軀在纖瘦的無涯子面前顯得非常笨重。這時,我才發現阿古門裡居然還有老外!
“川西浦,”無涯子老師說,“其實伊甸園的故事最早來自伊拉克的蘇美人,那裡才是人類世界的中心。大約一萬年前,阿古門在那裡打開,然後又迅速關閉。蘇美人非常幸運,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看見阿古門之光的生命。”
“那麼,”川西浦,“伊甸園的故事是——真的!?”
“《聖經》許多故事,都源自人類對阿古門的回憶,只可惜,對於人類的生命來說,那些故事的時間都太過久遠,一個故事可能歷經幾百萬年,比人類的歷史還長,所以阿古門只好讓蘇美人記住一些寓言。”
“那麼,”川西浦,“你能告訴我們那些寓言背後的故事嗎?”
“不能。”無涯子老師說,“人總想偷吃智慧果。須知,如果沒有吃到生命果,沒有神一樣永恆的生命,你怎麼可能消化智慧果?你怎麼可能擁有那永恆的智慧?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這時,執拗的川西浦才作罷,向無涯子行了一個中國古代的鞠躬禮,轉過身回到自己的蒲墊上坐下。那時,我才忽然發現他走路的樣子很眼熟,但是卻怎麼也回想不起,在哪裡曾經見過他。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憶起,我第一次見到川西浦,是在我和李宇去林壩的火車上。
李宇似乎非常喜歡阿古門的環境,他總是手舞足蹈地向阿古門裡的人談論:外面的世界多麼污濁,世人的心靈被物欲污染,連愛情也只是金錢交易——而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單純、美好。有一次,我忍不住打斷他,問,和誰都可以發生關係這算什麼愛情?周圍坐著的阿古人立即扭頭盯著我看,那不解、同情的表情就像“慈善”的白人看一個愚昧的黑奴。李宇拍拍我的肩膀,對周圍人說:“他在這兒還沒認識幾個可愛的女人呢!”
那些阿古人哈哈大笑,我只能強裝傻笑,避開不遠處事務長沉靜、銳利的目光。李宇笑著說:“下面那個世界的人會以為婚姻制度有多麼多麼的好,只不過是他們習慣了私有制:喜歡的東西都要屬自己,連喜歡的人也一樣。和別人分享一點東西就覺得自己很大方,還想著別人的回報。戀人要是愛得不如自己愛的深,就生他的氣;要是自己喜歡的人喜歡別人就傷心得要死——就是這樣斤斤計較,覺得什麼都要讓自己獨享!”
周圍人笑著鼓掌,李宇也爽朗得笑起來。我無助地站在那,像是被罰站到前臺的小學生遭人取笑。
那天夜裡我又忽然夢見蒙古鐵騎——從我九歲起,就常常做這個夢:紛飛如漫天雨雪的炮火,燒紅了滾滾升起的烏煙,震地如雷的炮聲中,偶爾能聽見吼聲、馬叫聲和箭矢穿透空氣的聲音,蒙古鐵騎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緊接著是夢的第二幕:翻騰的大海邊黑壓壓望不到頭的將士、書生、農民、商戶,那些焦黑的臉、空洞的眼面向、望向北方,那破碎的山河如風中的飛絮……幾千年的文明,幾千年的苦難,幾千年的屈辱、艱忍、無畏、思索、崛起又複崩潰,這一天,似乎一切都走到了盡頭。不知何處吹起蘆管,所有人像暴雨一樣紛紛落入大海……
悲愴像蘆管的聲音痛苦又漫長,這一幕終於落下,隨後是夢的最後一幕,我終於出現在夢中。一個乾瘦的老人奄奄一息躺在梧桐樹下,許多人圍在他身邊,我竟然坐在老人身邊,老人拉起我的手,指指不遠處一擔線裝書,說:“隱姓埋名,待我神州複生日,傳於——”語未盡,人先逝……
我從夢中醒來,發現手裡捧著一本書。我坐起來仔細一看,竟是一本《聖經》。是我在公共食堂裡拿的,或許是川西浦留在那的——他總是狼吞虎嚥地吃那些阿古果,好像它們是《聖經》“伊甸園”故事裡的智慧果和生命果。他或許還以為無涯子老師是因為吃了許多阿古果才變得長生不老、睿智無比。他手裡總是捧著一本從圖書館拿的《聖經》(公共圖書館裡沒有管理員,也沒有借和還這一說)。那天可能是他吃得太飽,把《聖經》忘在了食堂裡。我隨手翻看了“伊甸園”的故事:亞當和夏娃受蛇誘惑偷吃智慧果,違背上帝的命令,最後被上帝驅逐出伊甸園帝后馆日子,我们生活在阿古门城堡东面的村落的脆。《聖經》裡說,但凡相信耶穌的,就必得永生;信耶穌的人,都是被上帝撿選的。我想起無涯子老師說,進入阿古門的人,都是被阿古門撿選的;最終成為阿古人的,將融入永恆的生命中。
我覺得這些教義很有意思,就把《聖經》拿回臥室裡讀,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然後就做了那個奇怪的夢。這個夢我做過好多次,但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生動,就好像我的親身經歷,以致於我很難分辨:這到底是我的夢,還是我的記憶?
夢裡的故事一定發生在我出生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在南宋滅亡後。而夢裡的那個老人呢?我暗自思索,或許是我家譜裡記載的先祖“千一郎”。
我的家譜上記載說我們是孔子的後代,蒙古人滅宋以後才改姓隱居山林。後來我爺爺的堂兄曾經與一個臺灣的同姓人一起去曲阜修家譜。但遭人恥笑,曲阜人說沒有這麼一回事。我上大學時的曲阜舍友曾開玩笑說:“你們是孔家提夜壺的,被賜姓為孔。”李宇替我說話,說胡遊子的家譜或許不假。
山東人以中國文明發源地自居,多有恥笑南蠻的。後來我爺爺的堂兄找到曲阜師大研究孔子的駱教授,駱教授說孔子後人確有不願為蒙古人做官而易姓隱居的,並且給新續的《孔胡氏家譜》作了序。於是我爺爺的堂兄便很高興,還受了駱教授的贈書。我不曉得駱教授的原話是什麼,也不覺得活人有必要為了死人的傳說負累。我從小對孔子的說教沒有太好的印象,但因為在九歲時聽說了這些事情,就讀了《論語》這樣枯燥的古書,進而又有孔孟老莊、屈陶李杜的。不過,那時候父親給我姐買了唐詩畫冊,她很少看,我便拿來。至今我還記得第一首詩上面深沉、粗獷的畫風:
月 黑 雁 飛 高,
單 於 夜 遁 逃。
欲 將 輕 騎 逐,
大 雪 滿 弓 刀。
這詩沒有李杜的那樣聞名,我也不記得作者名字。但因為機緣巧合,那本畫冊的作者無意或有意的編排,它就這樣烙印在我細嫩的心底。以致我在很多年後千里獨行時,常常想見:一個人、一匹馬,一把彎刀、一場大雪,一千里大漠、一輪彎刀一樣的月牙。很多年後我才想明白:我是把自己幻想成了那個獨自奔逃的單于:四海之大,無以為家。可是,我現在卻被困在了阿古門,想走卻不敢走。
“這裡不是我的伊甸園。”我對自己說,一邊把《聖經》放下。
七、
後來有一天,我沮喪地坐在阿古村落中央花園的一棵大樹下,為自己的軟弱愧疚。我不知道能否逃出去,還能否再見到方梅,她現在是否心憂如焚?北京城的模樣我都記不大清了,而她的笑容還會清晰地浮現在我心頭。幸好還有她,不然我真的會在阿古門四處彌漫的音樂和圖案中忘卻下面的世界。這時,一個快活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憂鬱的阿古人?真是少見啊!”
我抬起頭,看見那個瘸子。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辯解說:“我正沉思呢。”
他手托著下巴,前言不搭後語:“我最近突然想明白,要讓地球上多餘的人口消失,才不會有更多的物種滅絕,生態環境也會改善。”
我從鼻孔時哼出一聲笑,說:“誰是多餘的人呢?你們說了算嗎?你們覺得多餘就可以把他們消滅嗎?”
他沒有回答,——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在阿古門說出這種話。
我不安地瞥了他一眼。他揚揚眉毛說:“真的嗎?你說話的口氣倒是很輕鬆啊!”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說的話,他的表情和動作都和別的阿古人不同,我不禁有些好奇。就在這時,一個小孩跑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鬧著要和他玩。他轉身哄了哄小孩,然後抬頭望著不遠處正要走來的父母說:“我正和這個年青人討論靈魂的音樂呢!今天就不能陪小不點玩了!”那對阿古人父母微笑著點點頭,招呼孩子到他們身邊。
等那小孩跑遠後,他蹲下來在我耳邊低語:“我也沒有變成阿古人……”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他。
他冷冷一笑,說:“我是陳功成。”
我愣了一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終於認出了那熟悉的五官輪廓,是他,就是他!他就是讓我來阿古門的陳功成!他比以前瘦了許多,但深陷的眼睛下面依然藏著機智,高聳的鷹鉤鼻也沒有被歲月摧彎。
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遇到一個能夠說話的老朋友,我非常激動,心裡有無數話想說,而時間又非常有限。他讓我別急,慢慢道來。
我問他為什麼會寫信讓我們來這裡。他說那時他不瞭解這裡的真相,以為這裡只是一個激進的環保組織建的城堡;後來才發現:他們是一群瘋狂的人,有先進的科技,不斷從山外吸收新人,用音樂、色彩和阿古果給人洗腦,造出更多的阿古人,讓他們去聯絡自己的親友加入這裡。
“阿古人想按他們的理念建造一個死氣沉沉的王國。”
我問:“為什麼我們沒有變成阿古人?”
“有些人的心裡會有‘抗體’,就像有人不容易對毒品上癮一樣。”說到這,陳功成輕聲一笑,“你心裡的抗體也許就是‘方梅’。”
我咧咧嘴,說:“原本我想在一周後離開,但李宇拉著我不讓我從後門出去。”
“他已經被洗腦了。後門那邊沒有出路,走那條路的人都被他們推下懸崖了……”
“那些人都死了?!”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陳功成點點頭,說:“後天這裡會有一個測驗,所有新加進來的阿古人都要被他們檢查,凡是檢驗不合格的人都會被秘密處決。軍方已經發現這個地方,今晚他們就會來。” 說著,他從大衣內袋抽出一本書塞進我手裡,“這本書裡夾著一張我畫的地圖。你抓緊時間逃出去吧!沿著地圖上的紅線走地道,從他們的下水道跑出去。”說著,他遞給我一個手機,“我會用這個聯絡你。”
“那你呢?”
“檢驗合格的就是正式的阿古人了——我們可以自由下山去購買物資,聯絡過去的親友加入這裡。前天下山時,我已經把地圖交給我在部隊裡認識的人,明天他們就該到這裡了。你準備好趁亂逃走吧,我要留下來幫他們進城。”說著,他從內褲裡面掏出幾粒紅色的藥丸,說:“這些是阿古果的解藥。晚上記得吃兩粒,不然你沒法離開。”
我的大腦“嗡嗡”地高速運轉,一時難以接受這麼多“真相”。我低頭瞥見他的瘸腿,問他怎麼回事。他笑著說:“做臥底總是危險的。”
這時,晚飯的鐘聲突然響起,他對我做了個手勢,然後轉身離開;我領會了他的意思,從另一條路離開。
晚飯後我躲在公共食堂的洗手間裡掏出陳功成給我的書,原來是薛定諤寫的《生命是什麼》,在“薛定諤之問”的那一頁,我翻到了陳功成給我的地圖。上面標的下水道入口在村落東邊的一片玉米田中央,直通到山下的一條河的岸邊。
終於決定要離開了,我的心竟變得非常安靜,再不像從前一樣煩躁不安。我掏出陳功成給我的紅色藥丸,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吃下去——我想起方梅說過,陳功成太讓人摸不透。
回自己房間收拾東西時,我找出一面鏡子看了看,突然發現自己也變得和這裡的阿古人一樣瘦長勻稱,兩眼發光。
入睡的晨鐘響起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道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李宇。陳功成說的話是真的嗎?他怎麼和部隊裡的人認識的?李宇聽了會有什麼反應呢?我能否說服他和我一塊逃出去?不管怎樣,他還是我的老朋友……
最後,我悄悄跑到李宇的住所,輕輕推開門。正巧撞見他和一個女人親熱。我尷尬地站在門口,他卻大大方方地走出來,然後回頭把門關上,留她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問我有什麼事。我拉著他到村落東邊的那片玉米田旁邊,朝四周望瞭望,見沒人,才小聲對他說:“我們要離開這裡,回去。”
“回去?”他納悶地看著我,“回下面那個污濁的世界?過完你短暫的一生?”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方梅……”
他點點頭,說:“也許你可以寫封信給她,建議她來這裡,這個世界要比下面的世界幸福得多——”
“這兒只有邪教!” 我打斷他,“他們是在給你洗腦!什麼阿古人?什麼世界末日?他們告訴你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多麼壞,他們宣傳的那一套理念,都是精神控制術!”
“是嗎?”李宇冷笑著說,“那下面的那個世界,有哪個地方不是從小就給你灌輸一套精神思想,不停地宣傳外國社會有多黑暗,自己的社會有多好。其實哪兒不一樣?‘精神控制術’,哪個地方沒有精神控制?要真沒有了精神控制,人們就會為所欲為,罪惡橫行。我就是覺得這裡活得開心、活得自在,我就是願意被阿古門控制!你還想回下面那個沒有信仰的世界?你還沒明白這個道理?我覺得你好可憐——”
“啪!”我一巴掌打過去,想讓他清醒過來。
他淡定地看著我。
我輕聲說:“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這是地獄!那些從後門走的人都被這些假慈悲的阿古人殺了!你想一輩子做他們的奴隸嗎?你不想回你家!?不想見你爸媽!?”
李宇轉過身,望向那片茂密的、蓋過人頭的“玉米田”。月光下,它們像是一個個默然佇立的精靈,在晚風中輕輕搖晃著腦袋,手牽著手、靜靜地傾聽我倆的爭論。
“我沒有你那樣幸福的家庭,”沉默許久後,李宇終於開口,“不是每個人,都有疼愛他們的父母……小時候,我常常一個人站在麥田裡;後來也是……我記得你說過,你爺爺覺得蒙古人滅了漢人的文明。其實,那只是人的想法吧?在麥子眼裡,在蟲子眼裡,不就是一夥猴子把另一夥猴子騎在頭上?中國又沒有因為誰的興起、誰的滅亡而改變。春草照樣生長,夏蟲照樣唱歌,秋葉照樣枯萎,冬天的雪,也還是像所有年代一樣落在每座山上……”
我無言以對,望向那片在月光下微微起伏的玉米。它們不停地生長,一直延伸到山谷裡,延伸到遠處那些漆黑的山影裡——這是後來的事,後來,我才知道,它們根本不是玉米,它們是生長阿古果的阿漫草……
這時,主樓上的探照燈突然亮起,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一排阿古人朝我們這邊跑來。我撇下李宇,鑽進“玉米田”,跑到地圖上標明有下水道入口的地方——卻只見一塊荒地。
情急之下,我掏出陳功成給我的手機撥打他的電話,我將耳朵貼在手機上,卻只聽到長長的呼叫等待聲……
“嘭!”一聲響,我的手機突然爆炸。劇痛中,我的右耳一陣耳鳴,緊接著,主樓上射下來幾道刺眼的光束,正照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汗如雨下,各種各樣的念頭接連升起、然後又一個個在死亡的恐怖中熄滅。
我被一個人猛擊後腦勺,兩眼發黑,暈倒過去……
八、
“多少年、多少事/都淹沒在那片輝煌的暮色中/獨自漫遊人海多少年/終於回到寧靜、安詳的阿古門/誰能忘記阿古門/雪白的城牆/碧綠的草地/寧靜的村莊裡有美麗的姑娘……”
日後當我再回想起那座莊嚴輝煌的阿古門城堡時,落日黃昏裡總有這一首歌回蕩在我腦海裡。是啊,誰能忘記阿古門?當我在一天單調重複的工作後為這個月的收入焦慮時,如何不懷念阿古門的寧靜安詳?當我和同事們在酒桌上談些空洞的客套話時,如何不懷念阿古門的沉靜悠遠?當我姐姐六歲的孩子跑來對我說“他爸爸要他好好讀書將來才會有好工作才會有女孩子喜歡”時,我怎不懷念阿古門自由單純的感情和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當我在他鄉遇故知、猛然發覺光陰匆匆流逝,而老朋友四散天涯,各自為生計奔波、再不能聯繫,匆匆的重逢後又複匆匆的別離,我如何不幻想著有一天能像阿古人一樣永遠和好朋友生活在一起?
然而,當我被阿古人帶到阿古門主樓的天臺上“受審”,雙手反綁著站在寒風中時,往事一幕幕不斷閃現——再見了,方梅……再見了,媽媽……爸爸……姐姐……朋友們啊!再見了!故鄉的雲、北京的博物館、同事的惡作劇、外甥的電子遊戲,還有從小一直愛吃的羊肉串,我不願和“俗世”分離,一滴滴冷汗不停從我身體裡冒出,一縷縷記憶不停從我心底湧現。最讓我心如刀割的是記憶裡母親的呼喚和方梅的笑容。我兩股顫顫,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說不出半句話。一望便知,我不是虔誠寧靜的阿古人。
鶴髮童顏的阿古老師慈祥地看著我,心平氣和地問:“死有那麼可怕嗎?”
我牙齒打著冷顫,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有沒過門的媳婦……和……我的老母親……”那一刻,我還企望他的同情。
“如果你相信靈魂,死不過是暫時和他們分開而已。”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腿卻不聽使喚地抖動著。
阿古老師說:“既然你不喜歡阿古門,為什麼當初要選擇留下?”
“我的朋友要留下,我不想丟下他一個人走。”
“既然他要留下,你為什麼想帶他走呢?”
橫豎都是死,我豁出去了,咬著牙冷冷地說:“閉嘴!你這假仁假義的魔頭,這裡的人都是你的奴隸,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從後門出去的人什麼下場嗎?”
阿古老師慈祥地微笑,周圍的阿古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像是可憐,又像是鄙夷。
“你要走,要從前門走原路回去,我不強留。”說完,阿古老師轉身對事務長說:“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明天早上帶他從前門出去吧。”
我驚訝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聽見的話。旁邊的阿古人走過來給我解開繩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茫然地看著老師。
事務長突然指著我,大聲說:“老師,這個人害了我們!”
老師抬頭望向夜空中的閃閃寒星,說:“害我們的不是他,是人類心裡的恐懼。”
話音剛落,主樓上的燈光都滅了,四周一片漆黑。幾個阿古人有些慌張地問怎麼回事,阿古門的老師讓他們鎮靜。然後一個維修工跑上來報告:城堡的供電網斷了。
阿古老師沉吟片刻,說:“這是調虎離山嘍?”
我眨了眨眼睛,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轟”的巨響,城堡前門亮起一團耀眼的火光。我們從主樓天臺上望去,只見一大隊全副武裝的士兵踏著倒塌的大門沖進城堡;一些阿古人並肩站成一排,想要擋住士兵的去路……但是當另一個炮彈爆炸後,火光照亮了那些阿古人的屍體,一些士兵已經沖上兩側的鼓樓,其它人繼續往主樓前進。一輛裝甲車闖了進來,後面跟著更多的步兵。
這時,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女老師也上了天臺。她長得很奇怪,不像是中國人,也不像是西方人,臉型和頭髮接近亞洲人,但是皮膚棕黑、鼻子很大——好像蒙古人、西班牙人和黑人的混血。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但卻覺得非常眼熟。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來自墨西哥密林深處的瑪雅姑娘——小時候,我爺爺給我看過瑪雅人的畫像,所以我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女老師問那些阿古人:“有誰見到川西浦嗎?”
沒有人回答。
無涯子老師對她說:“你帶大家從後門出去吧。把後備能源打開。”然後轉身對我說:“你也一塊從後門出去吧。”
借著火光,我最後看了一眼清瘦的阿古老師,夜風呼嘯而過,他銀白色的頭髮隨風飛揚。他粲然一笑,說:“希望你以後還會想起阿古門。”
我點點頭,轉身要往下走,一個人從後面拉住我,輕輕抱了我一下,炮火再次照亮夜空時,我才看清楚她美麗的臉——是那個給我織毛衣的阿古人。她的面容還是那樣安詳溫暖;而我卻膽顫心寒,害怕隨時都會有彈片飛來,要了我的小命。
我問她的名字,她輕聲說:“艾兜。”
她沒有問我的名字,我也顧不上同她說。在此起彼伏的槍炮聲中,我跑下樓,跟著一群阿古人跑出城堡後門。後門外是懸崖,有纜車通到山下。阿古人相互推讓著讓別人先逃生,於是我就第一個坐上了纜車。
當纜車開始往下滑時,整個山谷忽然被一顆炮彈爆炸時的火光照亮,驚起無數安眠的鳥雀,各種各樣的鳥鳴回蕩在山谷裡。我回頭望向城堡,只見主樓像一個巨大的射電筒一樣朝天空射出一束巨大的光柱,黑夜瞬間變成了白晝,夜空中的雲幕上映出了絢麗的圖案,像加亮千百倍的極光——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景象,那是美得可怕的圖案。那一刻,我渾身抽搐,躺倒在纜車上,不停地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雲層上的圖案持續了十幾分鐘。從遠處望,山頂上的城堡輪廓已經消失,整座山就像火山爆發一樣,但非常寧靜,光芒耀眼無比。
光柱持續了十幾分鐘才消失,等四周昏暗下來後,我才猛然想起李宇!李宇,我的老朋友李宇!他在哪?我歇斯底里地朝後面的纜車大聲呼喊:“李宇——李宇——”
山風拂過我的頭髮,只有空穀回應我的呐喊,呐喊漸漸變成哭喊,最後我再也喊不出。我想抱頭大哭一場,從這噩夢裡哭醒過來,但卻流不出一滴淚。
這時,身邊響起阿古人的歌聲:“多少年、多少事/都淹沒在那片輝煌的暮色中/獨自漫遊人海多少年/終於回到寧靜的阿古門/誰能忘記阿古門/雪白的城牆/碧綠的草地/寧靜的村莊裡有美麗的姑娘……”
一個個阿古人陸續加入合唱,歌聲起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尾聲久久回蕩在山谷中……
九、
纜車到達山下後,我和那些阿古人找了一個小旅館藏了起來。旅館裡的老闆不願讓三十多個人擠在三個房間裡,幸好我去阿古門之前藏了一些錢在身上,我多給了老闆住宿費,於是我們在他那過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終於給方梅打通了電話。她從夢中驚醒,費了好久才聽出是我的聲音,然後她泣不成聲。我也忍不住默默流淚,我沒有告訴她李宇的事情,我只安慰她說我沒事。她說一直沒有我的消息,她曾經請假去林壩住了半個月,四處找阿古門,怎麼也找不到,阿古門的網站也一直登不進去。
我說:“對不起,我每天都在想你。”
她止住哭,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趕緊給你家人打電話報平安吧,他們到處找你……快春節了……”
末了,她說:“對不起……最近公司非常忙,之前請假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不能來看我。”
我一時竟不能習慣,方梅對我這樣客氣。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在阿古門待久了,不能習慣人與人之間、尤其是戀人之間還這樣彼此界限分明;還是因為:變的不是我,而是方梅。
我的家人接到我的電話時都是又喜又氣又痛哭,他們經歷的痛苦或許和親人去世一樣。我父母說要我趕緊回家一趟,我說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理。我沒有同他們講阿古門的事情,我只是說公司派我到這邊做市場調研,中間出了點事故,現在已經沒事了。他們不相信我的話,我這才發現:我已經不太會編造謊言了。
掛斷電話後,我回到客房,對那些阿古人說:“你們快給家人打電話吧!我這有錢。”他們木然地看著我,不說話,我這才清楚,他們真的忘了山下的世界。我於是同情這些阿古人的家人。
之後的事情我實在不忍回憶,這些阿古人早已不能適應山下的世界,他們尋找食物、尋找阿古果。他們很難找到工作,很容易上當,有時辛辛苦苦替人洗碗賺來的錢剛要去買些吃的、卻被人騙走。幾天後,有許多阿古人餓死在玉米地裡——他們做夢都以為玉米地裡會長出阿古果。不過,不管怎樣,他們寧願自己挨餓,也要把錢和食物分給同伴。
好幾個阿古女子被誘騙、拐賣。我們拼了老命,卻只救回一個。那天晚上,她瑟瑟地抱著自己裸露的雙膝,說要回阿古門。
以前在阿古門,這些阿古人同情我;如今,我同情他們,並且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領隊、保護人。
城堡被毀半個月後,我才敢帶著那些堅決要回阿古門的阿古人上山,那時我確信那些士兵撤出了阿古門城堡。我曾經在林壩四處尋找李宇卻沒有一點音信,所以我也想冒險去看看,也許還有希望在山上找到李宇。
動身前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陳功成給我的那本書《生命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是否該相信他。為什麼他給我的手機會突然爆炸?為什麼這些阿古人一點也不邪惡,還非常無私?有太多疑問,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能否從書裡讀到些啟發。
翻到“薛定諤之問”那一頁時,我忽然發現幾行密密麻麻很小的字——像是陳功成的筆記:
原子為什麼那麼小?薛定諤問。許多人可能都會和他一樣覺得奇怪,為什麼原子那麼小?可是,薛定諤後來想明白:不是原子太小,而是生命體太大。而原子其實是人提出的概念,原子的尺寸是恒定的,真正應該問的是:為什麼生命體裡有那麼多原子?於是,薛定諤才明白,生命體裡之所以有那麼多原子,是因為生命體裡必須有那麼多原子,才能夠有穩定的運動規律。生命的本質就是規律性,就是“負熵”。
一個原子的運動是波動的、測不准的,但是當千千萬萬個原子聚在一起運動時,就有了統計學上的穩定性——我們所謂的物理規律,比如引力、電磁力的作用規律,其實都只是在“非常”多的原子構成的宏觀世界裡才“非常”穩定——但永遠不可能絕對穩定。這就是宇宙永恆的危機——就像人體每天都要產生癌細胞——是不可避免的“變數”。
這一段話好像我之前聽陳功成講過,但是我不清楚他的意思。
我把《生命是什麼》這本書從頭到尾一頁一頁仔細翻看了一遍,發現還有好幾處筆記:
DNA分子為什麼這麼穩定?想想我們這個星球每天要接受多少殺傷力極強的宇宙射線,DNA的穩定性真是讓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就算和那些具有同樣數目的高分子相比,DNA的穩定性也是非常罕見的。幾億年過去了,DNA分子上的信息仍然沒有被時間磨滅。人類的DNA和幾億年前原始生命的DNA並沒有太大區別。
如果人類註定要被阿古人消滅,又能拿什麼載體來記錄自己的文明?岩石上刻的字畫一會兒就被風雨侵蝕了,又有什麼樣的信息可以穿越幾億年而不被時間磨滅?可這幾億年時間,對宇宙來說就是一小會兒功夫。
在書的倒數第十頁:
現代生命的DNA上不僅記錄著幾億年前他們想要存儲、傳遞的信息,還記錄著這幾億年來地球上的環境變化。所以,這DNA不僅僅是一張刻好的光盤,更是時刻監視、時刻記錄的錄相帶!他們不僅在我們這個星球,也在許許多多的星球、許許多多的宇宙裡安裝了這樣的錄相帶!他們想幹什麼?——或許就像我們的科學家在不同的地方建觀測站,為的是計算某個宇宙參數……
在書的倒數第三頁:
他們內部有兩派:“復活派”想要穿越宇宙的盡頭,在下一次宇宙大爆炸中再度誕生;而“安息派”覺得智慧的最高境界是“知天命”,應該給時間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時間。
“安息派”或許會是我們人類的救星……
在書的最後一頁,赫然出現一行紅色大字!嚇得我差點把書丟掉。最可怕的是,這一行字竟然出現在印刷體字下面!就像是在這本書印刷好之前就寫在了那裡!這行字的字體非常怪異,像是某種神秘的符號。我仔細辨認,才讀懂:
“不要驕傲,你命將逝!”
我重重的合上書,渾身直冒冷汗。我抬起頭,看看身邊那些安然熟睡的阿古人,不知道是否應該和他們繼續同行,我心亂如麻,躺下後也根本無法睡著。終於在半夜人靜的時候,輕輕整理好行李,悄然離開了那些睡夢中的阿古人。我的行李袋裡還有一些零錢和李宇給我的半塊肥皂——來的時候,我們還是兩個人。我多麼希望我從來沒有認識陳功成。如果不是他,我們不會來這裡。我總覺得自己是被利用的棋子,卻不知道棋手到底是誰。我不知道陳功成想從阿古人那得到什麼,是他們的科技,還是他們的文明?
十、
請原諒我,我是一個懦夫,沒有勇氣一個人上山去尋找阿古門。我在林壩公安局報了案,在當地貼出了“尋人啟事”。我知道這些純粹是自欺欺人、無非是讓我自己心裡不那麼內疚。但我還得繼續我的生活。
我帶著行李,北上京城,想要見我朝思暮想的方梅,卻打不通她的電話,後來方梅回電話給我,說她結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悲傷。我默默掛了電話,“7天”酒店蒙灰的玻璃窗外,故都的天陰鬱著亙古的臉。後來方梅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一個也沒有接。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她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會嫁給別人。
離開北京前的那個晚上,我忽然從夢中醒來,覺得這個世界是那麼陌生。多少個夜晚,方梅是我不致陷入阿古門的愛人,而如今,我像空中的遊絲,不知道該陷入哪裡。
我坐火車回到福州。我回到原來的公寓,卻發現裡面搬進了陌生人。我跑到公司找到我的辦公室,打開門進去,裡面的人卻問我是誰、有何貴幹。我跑到老闆辦公室,他竟然不認識我。
我兩眼圓睜、拍著桌子大聲告訴他:我是誰、從哪來、到這做什麼。他驚得目瞪口呆,打電話找到我的那些老同事。有幾個同事跑到辦公室後,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過我後,費了老半天才認出我是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都以為我跳槽了,還抱怨我跳槽都不跟公司說一聲。
我在阿古門明明只待了幾個月,日曆卻翻到了我離開北京後的第三年。這是怎麼一回事?“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難道真是這麼一回事?或者是我記錯了時間?——在那個沒有日曆沒有鐘錶的阿古門裡,每一天的等待和思念都很漫長。
方梅結婚了,新郎不是我。我沒了工作,面試也總是碰壁,公司都喜歡招應屆畢業生做市場營銷工作,而我的簡歷上有三年的空缺……
我只是離開了三年,這個世界就已經不屬我了。
我背著包,回到家鄉。父母親戚見了我一邊罵一邊抱著痛哭。我爺爺去世了,我奶奶拉著我的手哭著說,爺爺至死一直念叨我,一直要等我回來才肯閉上眼……
在爺爺家,我從閣樓頂上找到那個朱紅色的大木箱,翻出裡面厚厚的家譜,在駱教授寫的序言裡讀到了那一段塵封的故事:“不願為韃靼役使,易姓隱居。”
爺爺留著駱教授的電話,生前曾經好幾次問我要不要聯繫一下他,找他幫忙讓我的小說發表。我一直不願意,不知道是因為心底的自卑,還是驕傲。我曾經在百度百科上看過駱教授的資料,他有劍橋的“國際文化名人”稱號——他會怎麼看我們這一家子山溝溝裡的人?是否還會相信我們是孔子的後代?我只是一個卑微的銷售——現在連銷售都不是,連工作都找不到。我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身上的DNA裡有先哲的遺傳。
我翻到孔子畫像那一頁,盯著看了很久,想到他那顛沛流離、窮困潦倒的身世,想想自己也是這樣一個喪家狗,於是才覺得自己和這個神話一樣的人物有一點聯繫。
然而,生活還得繼續。我合上厚厚的家譜,把它放回木箱,下了樓……
鄉里的親戚朋友組織了一個聚會歡迎我回來,大家熱鬧地談論著三年來發生的故事,有些人結婚,有些人離婚,有些人生了小孩,小孩上了學,有些人高升,有些人失業——其實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各自追逐著自己的追逐,忙碌著自己的忙碌。
聚會散場後,方梅忽然出現。我倒寧願不再相見。
她流著淚說對不起。
“真的沒有對不起我,我沒有一絲埋怨。如果我是你,我也許早就結婚了,不會再等兩年。”前面一句是我的心底話,而最後一句,我不清楚——在這個流變的世界上,我還能再遇到真心喜歡的人嗎?
我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說:“我也希望……沒有那個地方,這個世界上……過去沒有,以後也再不會有……”
十一、
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方梅。她留下自己的新號碼,但我不想打擾她的新生活。往後的日子度日如年,我常常夢見阿古門,夢見可口的阿古果和美麗的阿古女人,緊接著夢到炮火中的屍體和李宇的半塊香皂——然後我從夢中驚醒,只剩一身冷汗。
“不如歸去!回歸阿古門,回我曾努力逃出的城堡。”我對自己說:現在我已了無牽掛,對這個世界沒有多少留戀,寧願去那個寧靜詭秘的地方。
但是我從來沒有勇氣回去看看。直到我在阿古門遇見的那個上海舍友吳定波忽然打電話給我,邀我去他家做客。
他的家裡果然很豪華,他和妻子熱情地招待了我。
“所以,你們和那些提前離開阿古門的人都平安地回家了?”我想起陳功成說過的話:走那條路的人都被他們推下懸崖。
吳定波打趣地說:“能有什麼意外?”趁他妻子不在的時候,他湊到我耳邊笑著說:“我就是挺捨不得那幾個阿古女子。”
他說,去年十一黃金周的時候他曾經回林壩的那座山上找過,但再也找不到阿古城堡。
“你有他們的聯繫方式嗎?”他的眼神裡流露出貪婪和渴望。
我苦笑著搖搖頭,然後藉故告辭,失望地離開了他的家。
夜晚的黃浦江頭,來來往往的船隻上綴滿彩燈,萬家燈火都在水裡搖曳,晚風吹來遠處的歌聲和歡笑。多麼美好的夜晚,可我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一顆心像風中遊絲飄忽不定。記得年少時去遠方上大學,去遠方工作,當故鄉也已成為遠方,遠方對我再沒有吸引力,和這個時代的所有異鄉人一樣,我不想再在陌生的城市漂泊,我要落地生根,我要一個家園……
“在看星星嗎?城裡的燈這麼亮,怎麼看得見天上的星星呢?” 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聲音非常熟悉!我猛回頭,竟看見李宇雙手插在褲袋裡沖我笑!怎麼可能!?我使勁眨眨眼,而他已經微笑著向我張開雙臂。
我沖上去抱住他,激動地拍打他的背。他笑著將我推開,領我到馬路旁邊。
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經歷的一切,可他卻總是擺手不語。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往上海火車站去。
下車後,他帶我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問起我的近況。我把自己的不幸都告訴了他。他歎了口氣,說世事無常,不必太在意。
我說:“倒不如回阿古門,可是阿古門已經沒有了。”
他說:“阿古門還在。”
“怎麼可能?”
李宇說:“那束強光讓時空彎曲,我們和那座城堡都在時間軸上跳躍了三年,那些闖進來的軍人還在三年前城堡裡。”
我無法相信他說的話。
李宇遞給我一張去林壩的火車票,說:“之前的事情你已經經歷過了,如果你還不相信,可以和我一起去阿古門看看。”
我猶豫著伸出手接過車票,手指微微顫抖著。李宇的笑容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陌生,我眯起眼睛,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模樣……
之後的一切像過電影一樣:火車穿越大江南北,沿途的景物穿梭在我空洞的腦中。不知是因為旅途的勞累,還是因為我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和意外,我疲憊不堪,頭痛耳鳴,在車輪單調的打擊聲中,我漸漸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真快!當我被李宇弄醒時,火車已經到了林壩!而我仍感到四肢沉重,頭也暈沉沉的。
下車——出火車站——坐上那輛熟悉的汽車——汽車沿著山路往上爬——望見山林流水、落葉落日——最後又回到阿古門:整個過程就像記憶中的畫面重新播放!落日下那恢宏的建築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這不可能!我是在做夢嗎?我使勁搖晃腦袋,想要讓自己從夢中醒來,但城堡的圖像卻變得越來越大——我們正往大門走去。沒有一點燒傷的痕跡,每一塊磚都潔白無暇,金色的塔尖正閃著光芒。走進城門後,熟悉的笑臉迎面撲來,像歡迎流浪的孩子回到老家,等我進門後,他們一齊圍在我身邊,那美麗熱情的阿古女領班艾兜幫我脫下外套,另一個女領班已替我披上嶄新的大衣。然後,我被一群人簇擁著往阿古村落走去。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這不是真的!”
我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瘸子——不,是陳功成!我使勁伸長脖子往後看,想要看清他的臉,人群卻不停地把我往前推。我大聲喊他名字,卻只聽見自己的回音。我的頭疼痛欲裂,陳功成的聲音不停在我耳邊迴響:“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我捂住耳朵,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十二、
我睜開眼,看見一張溫柔恬靜的臉,是那個“喜歡”我的阿古女人艾兜。
“你醒了。”她將我從床上扶起來,在我腦後墊了一個鬆軟乾淨的枕頭,用熱毛巾給我擦洗過臉,再端來一碗稀粥。
“你昨天旅途太勞累了,還沒到這兒就睡著了,我們大家把你扛了過來。”
我點點頭,喝了一口粥。她笑了笑,將碗放下,幫我收拾房間。
等她走後,我起床出門轉了轉,熟悉的阿古門,熟悉的阿古村,熟悉的主樓天臺,沒有一絲被毀的痕跡。人們見了我都熱情問候,噓寒問暖。這兒好似一個幸福的大家庭。
我被安排到李宇住處隔壁,幫忙登記帳簿:每天都有阿古人下山買一些必需的生活物資,帶一些農產品去集市上交易——主要是阿古果。
這裡的生活看上去多麼美好,但陳功成的話卻不時地響起在我耳邊,他說:“這不是真的。”
某個寒冷的夜晚,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無休止的耳鳴,翻身起來摸黑到李宇房間,推開門到他床前把他推醒。他揉著眼睛問我什麼事。我說:“我的耳邊總是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他緊眯眼睛、兩道眉毛縮成“一”字,輕聲問:“什麼人的聲音?”
我猶豫片刻後說:“陳功成。”
李宇的表情立即凝固了,他的臉在我面前變得越來越蒼白、黯淡,最後竟然消失在我眼前——我突然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什麼也看不見。
像夢境的切換一樣:當房間裡的黑暗被光明驅散時,我看見一扇窗,窗外是阿古門碧綠的玉米田,藍天白雲下,阿古人在田間勞作、歌唱……然後這扇窗緩緩關閉,黑暗一點點吞噬光明,最後又只剩下我獨自在無名的永夜裡墜落。
我跌入了更深但更清晰的夢境:那是我研究生時代的一段重演。我突然發現自己回到杭州讀書,在一個中午從大學附近的自行車店回來。我買來不到半個月的自行車壞了,老闆卻不肯包修;我懷著一肚子怨氣,推著車穿過馬路回學校。穿過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人群,經過校門時猛然望見一簾碧綠的迎春,多麼熟悉的“瀑布”,幾朵金黃的花兒順流而下;霎時,我覺得藍天非常高遠寧靜,我獨自站在遙遠的他鄉,所有的朋友都在遠方,連我最愛的人都不在身旁,他們的模樣只在久遠的回憶裡。我像孤獨而渺小的一粒塵埃,在茫茫塵世裡飄飛,卻又是那樣清醒真實地存在著,沒有一絲思緒能模糊我的心靈……最後,所有的畫面都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支離破碎——夢醒了,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奇怪的床上,一個透明的面罩貼著我的鼻尖。我想挪動四肢,卻感到陣痛從每塊肌肉傳來。我發現自己被封裝在一個搖籃一樣的床上,整個床是雞蛋形的,上面蓋著透明、橢圓的玻璃罩。我用力揮拳,把玻璃罩打碎,從床上坐起——在坐起時,我的頭被猛拽了一下:一頂帽子安在我的頭上。我用力扯下帽子,發現帽頂上有許多透明的細線。
整個床就像心理學實驗室裡的核磁共振儀。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發現四周有許多這樣的“床”。我們被安放在一個大溫室裡,六面牆都是純白色的,柔和的日光燈照在上面。我在那些床之間穿行,發現這個溫室裡“安眠”的人都是那些在阿古門待過一周後選擇離開的人——我看到了上海舍友吳定波!他們不是從城堡後門離開了嗎?怎麼會被人放到這裡?他們臉上為什麼都帶著嬰兒般的微笑?這兒是什麼地方?
一個聲音忽然傳來,我猛地轉過頭,看見一面牆上裂開一個門洞,厚重的鐵門慢慢開啟。來不及思考,我迅速鑽回我原來的那張“床”。
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說:“檢查一下他們的面部表情和腦電波。”
幾分鐘後,另一個人回答:“一切正常,他們都按我們的程序做著美夢呢。明天就可以放他們到阿古村裡正常生活了。”
“看一看那邊的情況吧,134號床上的那位好像不太享受他的美夢,總是有疑惑的表情,希望計算機虛擬程序沒出問題。”
“好的。”說著,一個人走了。
我躺在床上眯著眼,看見另一個人朝我的方向走來。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淌下。我屏住呼吸,不敢有一絲動靜。我驚恐地想到:我的腦電波信號會讓他發現我提前醒來……
我在床底下摸索到一根電線,用力將它拔斷。他經過我身邊時,我把電線斷口觸到他身上。一陣電火花閃過,他渾身抽搐。我扔下電線,從床上跳起,跳到他身後,在他後腦勺上用力一擊,他應聲倒下。
然後,我跑出實驗室,走到一個冰冷幽暗的地道裡。我渾身哆嗦,一步一搖晃地往光亮處走。
在光亮處朝外望,我看見門口站著幾個穿西裝的人。他們不像是城堡裡的阿古人,應該是這裡的守衛。其中有一人很眼熟。我仔細看,正是川西浦,他怎麼會在這兒?難道我和李宇坐火車來林壩時就被他盯上了?
“他怎麼還沒出來?”一個守衛說。
“再等等吧。”另一個回答。
我轉身跑回實驗室。裡面那個實驗員還躺在地上,我把他的外套脫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把口罩戴好;然後再把他放到我的那張“床”上,給他接好腦電線。
我本想裝扮成實驗員一個人逃出去,但在出門時回頭望見了那些還在沉睡、做夢的人,終於還是軟了心,決定把他們喚醒。我找到電源總開關,把它關閉,再把那些玻璃罩打開。
實驗室裡的人一個個蘇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著我。我想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但他們卻絕望地喊:“這兒是哪?……阿古門在哪?……我們要回去!”
我揭下口罩,對他們大聲說:“阿古門是假的!我們都被關在這個實驗室裡,活在虛構的夢境裡!”
“你是誰?”、“你不是阿古人!”、“你是進攻阿古門的軍人嗎?”、“是你們毀了阿古門!”
他們一齊沖我喊:“阿古門的敵人!”一邊朝我逼近,我向門口倒退。這時,警笛聲“嗚嗚”響起。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些守衛沖進來了。我立刻面朝下躺到地上,假裝成暈死的實驗員。那些剛剛醒來的人不停地踢打我的後背,我強忍著一聲不哼。
然後我聽見守衛沖了進來,接著是嘈雜的打鬥聲,最後是幾聲槍響,有人慘叫、有人倒地……
一切安靜下來後,我被人背了出去,和那些被打暈、打死的人一起被扛到一輛卡車後面。
十三、
卡車在山路上顛簸著向上爬。
我躺在那,漸漸想明白了阿古門的洗腦程序:一部分人在主樓天臺的課堂上已被洗腦,而像我們這樣“頑固不化”的人就被他們監測到、然後放進計算機控制的溫室裡“做夢”,夢境都是虛擬程序預先編好的。我們經歷了那些非常真切的夢境後,漸漸厭倦外面的世界,懷念阿古門的生活。當我們決定離開山下的那個世界,像阿古人一樣生活時,就由這些實驗員帶回阿古村落……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遠遠不是阿古門的全部。在阿古門的城堡裡,乃至在整片山上,都有精確控制著的、時時變化的磁場。當磁場變化時,在人的大腦神經回路上產生高頻或低頻的電流:高頻的電流可以激發某個大腦神經網絡,使人產生某種行為的動機,而低頻的電流可以抑制某個大腦神經網絡,抑制人的某種行為動機——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裡的經顱磁刺激器(TMS)和阿古門的主樓相比,簡直就是鳥槍對導彈——我一直不敢逃出阿古門,就是因為磁生電抑制了我逃離的動機,而我竟以為是自己失去了勇氣……
等車子開出很遠後,我慢慢站起身來。
這卡車就像一個囚車,被鐵釘釘得嚴嚴實實。車上躺著的人有很多傷得不輕,傷口還在流血。有些人已經醒了。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虎視眈眈地看著我。還有一個小眼睛男人背靠著棚壁兩眼無神地望著棚頂,他長得很怪:一張蒼白的臉像是紙面具,爬滿奇形怪狀的皺紋,兩隻小眼睛閃著凶光,身上肌肉也很發達——讓我聯想起森林裡的豹子。
我走上去向他倆解釋阿古門怎樣給我們洗腦。但他們不相信。他們寧願相信美好的夢境,也不願相信殘酷的現實。
我問:“你們原本不也是打算離開阿古門的嗎?你們後來做了什麼樣的夢!是什麼樣的夢讓你們以為阿古門會是天堂?”
小眼睛男人回答:“我們錯了……我們以為外面的世界會更精彩,我們錯了……外面的世界才是虛幻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生活怎麼會是真實的?人們勾心鬥角,哪裡有什麼人性?哪裡有什麼人情?只有這裡,只有阿古門才會有真正的人的生活!”
我說:“那些都是假的!都是電腦虛構出來的生活!外面的世界沒有那麼殘酷,世上還有真情——”
“可這是什麼!”大漢抬起他傷痕累累的手臂,“這就是現實中的人給我們的傷害!他們像捏死螞蟻一樣殺我們!”
我說:“那些人都是阿古門的幫兇,他們要把我們帶回‘阿古門’去!”
“別聽他瞎扯!他在騙我們!”另一個醒來的人插道,“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和那些拿槍的人是一夥的!他們沖進來,是要救他!”
醒來的人一齊朝我看,眼裡燃燒著憤怒。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步,額頭上滲出一層汗。 “我不是……如果我和他們一夥,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關進這裡……” 我有些結巴。
“就是為了讓你來騙我們!”又一個人吼了起來。
幾個男人站了起來,一步步向我逼來。醒來的人越來越多,車廂裡的空氣越來越緊張。其它人惡狠狠地盯著我,想好好看看我怎樣被人撕碎、踩平。
我退到緊鎖的車門上,一邊不停地辯解,一邊拔起門上的插銷。一個大漢揮著拳頭沖了上來,我向左躲閃,“哐”的一聲,他的拳頭砸在了門上。接著,另一個人也放馬過來,我躲避不及,左臂被撞了一下。然後,又有幾個人一齊朝門上撲來。我兩手交叉在胸前,在他們撲上來的那刻用後背使勁撞車門。借著他們的合力,車門終於被撞開,我們一齊摔下車,翻倒在山路上。我在山路上滾了很久,一直滾到懸崖邊,我及時抓住崖壁上一顆樹的樹幹,才沒有落入深淵。有幾塊石頭一直往下掉落,過了很久才傳來水聲。我緊緊抱住樹幹,不敢往下看。
我就這樣懸在那,朝上看,山路離我還有一段距離。恐懼讓我渾身不停冒汗,我的雙臂越來越沉重,肌肉開始抽搐。
這時,上面突然冒出一張蒼白的臉,——是那個小眼睛男人!那對銳利的小眼睛在我臉上“刮”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把我推向深淵,我只能聽天由命。
他跪在地上,伸過來一隻手,說:“拉住我的手!”
我猶豫地望著他,不知該不該相信他。這時,一陣山風吹來,樹幹劇烈地搖晃。我死死抱著樹幹,任由粗糙的樹皮把我的臉劃破。
“快!抓我的手!”小眼睛男人厲聲說。
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我把手伸過去,他緊緊握住,把我向上拉。這時,樹幹開始變形,眼看就要折斷,另一隻大手掌也伸了下來,在樹幹折斷前及時將我拉了上去——是那個大漢,他和小眼睛男人一起把我救了上來。還有五個人在上面壓著他倆的腿,怕他們滑落下去。
脫離深淵後,我跟著他們走出大路,沿著斜坡走到一堆亂石上,坐在石塊上休息。
“為什麼……要救我?”我問。
“因為我不是阿古人!”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然後驚奇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我意識到,這裡似乎已經不屬阿古門的地盤裡,我們的意識發生了某種質的變化。
過了一會兒,大漢問:“現在我們該去哪?”
一個瘦子說:“阿古門怎麼走?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到阿古果了。”
我也感覺到前肚皮貼著後肚皮,又餓又累。
“也許真的沒有阿古門,只是我們的一個夢……”小眼睛男人說,“我們的美夢,被這傢伙打斷了。”他轉頭朝我看。
我露出一絲苦笑,說:“我原來也以為,阿古門會是世外桃源……我還夢見,軍方派部隊過來,把阿古門毀了。夢裡非常惋惜。”
小眼睛男人將眼睛眯成一條線,說:“我不知道哪兒是夢境,哪兒是現實。我的夢和你的不同。哪有什麼部隊?第七天的時候,我決定離開。因為我不相信阿古門老師的話,不相信阿古門有他說的那樣單純、美好。我們一群人從城堡後門出去後,領班帶我們去領行李。領完行李後,我和他們一起坐大巴去火車站。別人都說有些後悔離開,將來還想再回來看看,可我那時一點都不留戀……”
“你不留戀!?”大漢驚訝地打斷他,“那天在車上你明明說很想再回去!其它人都說捨不得離開,只有我一個人急著要回家!”
“不對!不對……”另外五個人也爭論起來。
他們都說那天只有自己很想回去,其它人都很留戀阿古門。他們回去後,經歷了許多變故,感到人世間沒有多少可眷戀的,才懷念起阿古門,碰巧在外地遇上一個去過阿古門的朋友,便一起回到阿古門……
小眼睛男人說:“這麼說……除了第七天,我們之後經歷的事都差不多了?”其它人都安靜下來望著他,想聽他把話說完。小眼睛男人閉上眼睛,一邊回憶一邊說:“阿古人讓我們去領行李時,是一個一個單獨去的,那個房間的燈沒開,房間很暗,我進去時頭撞到門上的……”
“我的頭也撞了一下,那門很低!”大漢拍拍腦門說。
“我不僅頭上撞了一下,手上好像還被紮了一針!”瘦子舉起自己的一隻胳膊,尋找針眼。
我歎了口氣,說:“那時,我們都被那些阿古人打暈或是麻醉了,再被帶到那個‘溫室’,後面那些相同的經歷都是溫室裡虛擬的夢境……”
大家瞪大雙目,互相對視。有些人如夢初醒,卻又說不出話。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幾聲尖利、怪異的鳥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我說:“我們快逃吧!逃下山!不然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跑了,然後掉轉車頭追我們!”
大家經我一提醒,立刻攙扶著站起來,快步下山。
十四、
在逃亡路上,我很友好地和小眼睛男人攀談,告訴他我在福州一家公司做銷售;他的話卻又少又冷,對自己的過去,他隻字不提。我同他講我陪李宇留下來後經歷的事情,拿了陳功成的圖紙,想從下水道逃跑,卻找不到入口,被阿古人綁到主樓天臺上受審……
“你逃跑被抓後,他們狠狠砸了你的後腦勺?”他忽然插道。
我仔細回憶後,點點頭,說:“然後我就被帶到天臺主樓上受審……”
“然後你就被帶到溫室裡洗腦!”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停下來想了想,然後沖他使勁點頭,說:“應該是這麼回事!”
他回頭說:“快點趕路,現在沒時間長談。”
太陽偏西時,我們走進一處茂密的樹林。小眼睛男人說在這裡找點吃的,其它人都說很好。於是,我們在山林裡採摘野果,掏鳥蛋。小眼睛男人好像很懂得野外生存的技巧。什麼東西可吃,什麼東西有毒,他一清二楚。他還從泥土裡挖出噁心的蟲子,在乾燥的落葉上生了火烤著吃。
我們在溫室“睡眠”的時間太長,很久沒進食,胃一下子適應不了。只吃了一會兒,很多人就嘔心、吃不下去,只好背靠樹幹坐下,幹瞪著篝火不說話。
茂密的樹林裡找不到一條小路,我們擔心迷路,但誰都不敢說出這種擔心,怕這恐懼會像野火燃燒乾草一樣蔓延。
只有小眼睛男人還在那細細嚼著烤黑的蟲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我們覺得噁心,背過臉去不看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吃完,才重新望著他,等待他發出新的指令。這也許就是人類的本能:當一群人迷失在叢林裡時,都期望有一個英明的領袖指領大家。
小眼睛男人撿了根木棍,在地上給我們畫了一個地圖,告訴我們怎麼走出這片林子。我們有些懷疑他是否認得路:他和我們一樣在溫室待了那麼長時間,也許已經記不清地形了。但我們沒有別的“領袖”領路,只好跟著他往山下走,不敢脫離隊伍。他手拿棍子,撩開荊棘,帶我們越過沼澤,避開蛇穴和蜘蛛網,在濃密幽深的樹林裡穿行。
天空中出現晚霞時,我們走到一條小河邊。樹林裡很安靜,潺潺的水聲非常悅耳——讓我想起阿古門的音樂。河水清可見底,水底中的石頭五顏六色,濃綠的樹影倒映在水上,讓清水更青——讓我想起阿古門的色彩。
我們站在那些光滑圓潤的石頭上,俯下臉去喝水。
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轟鳴聲,細細聽來,才發現是在樹林上空,像是播種機飛過的聲音。我們抬頭望去,望見一架三角形的單人滑翔機貼著樹梢飛行。小眼睛男人厲聲說:“快躲到樹下,別讓他看見!”我們立刻鑽進濃密的樹叢中。
從樹葉間的縫隙窺望,我們看見半空中飛著許多這樣的滑翔機,打著圈兒巡視。
“那些應該是阿古人的偵察機。”小眼睛男人低聲說。
偵察機上突然扔下許多圓滾滾的東西。我們以為是炸彈,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可是很長時間過去,也聽不見什麼動靜。於是,我們站起來看個究竟。
一個黃綠色、足球大小、像水果一樣的圓球滾到我們附近。一股熟悉的味道迅速在空氣中彌漫,一找到我們鼻孔就往血肉裡鑽。我們仿佛“觸電”一樣,全身迅速“通電”——腸胃也難以遏制地興奮起來,口水不停地流,食欲像泉水一樣噴湧。我恨不得趴到那個圓球上把它啃個精光,但頭頂的偵察機卻不停地盤旋著,我只能掐緊自己的肚皮。
小眼睛男人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塞進鼻孔裡,沖我們說:“用土堵住你們的鼻孔!那是有毒的阿古果!”
我趕緊抓起一把土,滿滿地塞進鼻孔和嘴裡,就像是飽餐阿古果。那瘦子抑制不住,像狗一樣趴下來,吐著舌頭朝那黃綠色的阿古果爬去;小眼睛男人揮起一根木棍,狠狠打在他後腦勺上。瘦子哼了一聲,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我們怔怔地看著小眼睛男人,大氣不敢出。
偵察機飛遠後,小眼睛男人說:“走!”
他們低著頭往前走,不敢說什麼。我站著不動,低頭瞅著地上的瘦子。小眼睛男人回過頭,問:“你怎麼不走?”
我指指瘦子,說:“那他怎麼辦?”
小眼睛男人眯起眼睛,蒼白的臉上露出許多醜陋的皺紋,在眼角邊擰成一團。他嘴角緊繃,從牙縫裡擠出冷冷的話:“你留下來陪他吃阿古果?還是扛著他等阿古人追上你?”
“也許,我們可以輪流背……”
“沒有輪流,別拖後腿。”小眼睛男人背對著我,大步朝前走。
我搖了搖地上的瘦子,他沒有一點反應;我使勁拉拉他,卻發現自己的手臂重如千斤,沒有一點力氣夠用,只能坐在地上喘息、流淚。
天色漸漸暗下來,山林裡響起了各種奇怪的鳥叫。我抬頭朝前望去,另外幾個男人已經跟著小眼睛男人跨過小溪走遠了,我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決定丟下瘦子不管,擦乾眼淚,大步跑去追前面的人……
十五、
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終於走出了山林,走到了山下的荒野上。小眼睛男人領著我們在田梗上走了很長時間,最後在一家土磚砌的農舍前停下。
當我站在低矮的房屋前,望著月光下層層疊疊泛光的瓦片、狹小但溫馨的四格窗戶和窗前那棵梧桐樹時,有一刹那竟感覺自己恍如夢中,忘記了自己疼痛的雙腳和糾結的腸胃。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奔逃,終於再次見到俗世的景物。可那瘦子呢?他也許永遠不會再見了……
人世間的幸福如此美好而短暫,我只希望時光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昏黃的燈火亮起後,一個穿方格布衣的農婦為我們打開門。小眼睛男人上前同她小聲說了些話。她點點頭,招呼我們進屋。
屋裡擺設很簡單,木制的老式家具整齊地擺在灰白的牆邊。農婦在灶前鋪了一個席子,讓我們坐下,她自己在一邊準備晚飯。小眼睛男人一直很沉默。我們其它幾個男的向她問這個村子裡其它住戶的情況。她說自己不常和村裡人走動,不大清楚其它人的情況。
晚飯是一鍋紅薯粥和一些鹹菜,我似乎從沒吃過這樣的美味,當我想再來一碗時,粥和菜都被他們搶光了,我只好把開水沖到鍋裡,把殘渣和水喝了。吃完後,大家坐在席上靜靜地看著農婦。農婦的臉很黑,皺紋也多,乍看像個老婆婆,但身段卻和少婦一樣結實勻稱。也許是很久沒有看見阿古門外的女人,我們打量著她豐滿的胸部和纖細的腰,遙想她年輕時的模樣。農婦覺察到我們異樣的目光,背過身去洗刷碗盤。
這時,窗外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屋裡似乎也涼了起來,我們儘量挨著灶火擠在一塊。婦人回頭瞥見我們瑟瑟發抖的模樣,放下手中的活,去臥室裡拿出一個毯子讓我們蓋上,然後繼續忙活。其它人都困了,躺在席子上打盹,我心裡卻有個沒解開的疙瘩。
在她洗好碗筷後,我輕聲問:“你知道我們從哪來嗎?”
農婦搖頭不語。
我又問:“你知道這座山上有個叫阿古門……”
“不知道,”農婦別過頭去,說,“我沒上過山。”
“那你的男人呢?他……”
“別問了!”小眼睛男人突然坐起來打斷我,“早點睡,明天趕路。”
我不得已打住,心底一陣不悅,但又不敢對這個小眼睛男人流露,便披上毯子側身躺下,眼睛卻還望向窗外。
雨滴一點一點打濕窗子,外面的景色越來越模糊,最後只見樹影搖曳,梧桐剪碎的月光跟隨風雨舞動。
我驀然憶起:阿古門從來沒有過雨水,只有藍天白雲和輝煌壯麗的雲霞。為什麼那裡沒有雨呢?難道這只是一個巧合?
睡意像潮水一樣一點點湧上心頭,記憶中的阿古門雲霞也變得越來越詭譎綺麗,像那主樓天臺屏幕上的魔幻光環;那片碧雲天呵,是另一面魔鏡!
雨打窗臺,水聲點點滴滴;灶火明滅,柴聲劈劈啪啪。他們的鼾聲已如雷鳴,我也慢慢跌入夢裡,尋見方梅和故鄉……
十六、
清新的風吹醒我的舊夢,晨炊的煙味嗆入鼻中。我將醒未醒,還在夢裡流連,年青的夥伴們在我身邊談笑風生,屋子裡很熱鬧。但當我睜開眼時,卻看見幾個陌生的人圍著小眼睛男人,在激烈地討論一件事。他們像是附近的農民,膚色都很黑,臉上有很多皺紋,乍看像是五六十歲的小老頭,但動作還很靈活,身段也都很結實勻稱。
他們對小眼睛男人說:“那條路已被封上了。”
小眼睛男人一手托著下巴,問:“那我們走鋼纜吧?”
大家面面相覷,然後一齊搖頭。
一個農民說:“很久沒用那鋼纜了,不知道會不會鏽得太厲害……”
“那你說,我們從哪出去?還是等他們把我們抓回去?” 小眼睛男人問。
那人低下頭,沒再吭聲。
這時,那幾個一同逃命的人走進屋。我數了數,總共有五個。他們見我醒了,大聲喊:“你總算起了!”
其中那個大漢一聲不吭就把一個沉重的背包砸給我,說:“這是你的,快背起來跟我們上路!”說完,他去背自己的包,然後跟那些農民一起朝往外走。
小眼睛男人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說:“我們要快,別讓阿古人追上。”
我點點頭,迅速穿上衣服,扛起背包跟上他們。
出門後,我才看清這片荒野。金黃的枯草一望無際,鋪到灰濛濛的地平線上。
在荒野上走了很長時間,我們到了另一座山下面,然後從一條泥濘崎嶇的山路往上爬。爬到山頂時正值日出,一道道金光照亮群山,驅散山谷裡的濃霧。在一座座起伏的山巒中,我們望見一面雪白的“鏡子”架在一座山的頂峰上。小眼睛男人說,那就是阿古門城堡。前幾天晚上的部隊只轟開一扇大門,阿古人很快就修復了。說這話時,小眼睛男人神情很憂鬱。他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阿古城堡,和它們相比,這一座只算是茅草屋……”
當霧散盡後,山下現出一個村莊。嫋嫋炊煙從那一排排青磚黑瓦的村舍上升起,阡陌間的樹木沐浴在陽光裡。吹拂我們面龐的晨風,偶爾送來幾聲雞鳴。
“為什麼不經這個村舍去火車站呢?” 我問。
小眼睛男人望著下面,說:“那個村舍裡的人大多是阿古門的信徒。”
我有些懷疑,打量著他,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他回頭盯著我看,欲言又止。然後,他的視線迅速偏移,轉向我身後的天空,驚恐的表情立即出現在他蒼白的臉上。“快往山洞裡跑!”他喊道。
我轉身向後望去,只見兩隻巨大的“鳥”貼著山崖朝我們飛來。那鳥像翼龍一樣龐大,卻長著豔麗的羽毛,修長的翅膀一動不動,靜靜地朝我們滑翔過來。
小眼睛男人從他的背包裡掏出一把手電筒模樣的東西,朝它們瞄準。我跟著那些農民奔逃。
很快,從我背後吹來一陣風——一隻巨鳥正朝我撲來,我只顧往前跑,不敢朝後看。在我頭頂上方響起一聲尖銳的鳴叫。那聲音像箭一樣穿透我耳膜,直達我的眼珠。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頭疼欲裂;我痛苦地捂住雙耳,閉上雙眼。等那鳴叫停止後,我才睜開眼看清楚:許多五顏六色的羽毛飄落在地上。我回頭,看見一隻奇異的怪鳥躺在地上。它的四肢都貼在翅膀上,嬰兒一樣的頭顱掛在纖細的軀幹上,巨大的翅膀蓋在它光溜溜的肚子上。
小眼睛男人握著“射電筒”跑上來,沖我說:“快走!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
話音剛落,遠處地平線上便騰起一片黑壓壓的雲霧——那哪裡是雲霧,分明就是漫天的蝗蟲——不,不是蝗蟲!是密密麻麻的巨鳥!
我們趕緊逃命,跑到一個幽深的山洞,手腳並用往裡爬。洞壁的岩石棱角把我身上的皮肉刮破。
“不要留下血跡!”小眼睛男人在最後面,他從包裡拿出紙巾將我們沾在石壁上的血和汗擦乾。
我們爬到山洞另一頭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小眼睛男人跳到最前面,從洞口探出頭往外望了一會,確定四周安全後,才招手讓我們爬出來。
這一個洞口在山的另一面:從陡峭的山崖上突出一塊小平臺,我們就站在平臺上。平臺邊上系著一根鋼纜,鋼纜通到山下,下面是一片樹林。我們脫去外套,把它們扭成一股“粗繩”,再把它掛在鋼纜上,抓緊它沿著鋼纜向下滑。冷風嗖嗖地吹打我們的臉。越往下滑,速度越快,風也越來越大。
就在我們下滑時,鋼纜忽然劇烈地搖晃——是那些巨鳥停在上面不停地跳動、拍打,想把它扯斷!我使出吃奶的勁抓住掛在鋼纜上的外套。
有一隻巨鳥飛到小眼睛男人頭上。小眼睛男人掏出他的“射電筒”,想要瞄準它,巨鳥撲騰振翅,飛閃到另一邊。這時,鋼纜忽然大幅度晃動,小眼睛男人沒抓緊射電筒,射電筒掉轉頭對著他的臉射出一道紅色激光。只聽“啊——”的一聲慘叫,射電筒從他手中掉落。
就在我們快滑到底時,鋼纜突然斷裂,我們墜向一叢樹冠。我被樹枝擋了幾下,掉到泥地裡,臉和手都劃破了,不過沒有大傷。
我從地上爬起後,看見小眼睛男人臉上有一個烏黑的傷口,傷口邊緣就像燒焦的塑料一樣。其它人都已安全“著陸”。
但我們逃不掉了:一群披著白色長袍的人手握權杖將我們圍住,他們臉上那“安詳”的表情是阿古人特有的,絕不是附近的村民。
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泥地裡,像落入陷阱的動物一樣絕望地瞪著“獵人”。
從白袍人中傳來一聲問候:“迷惘恐懼的人們,你們想逃到哪裡去呢?”這聲音讓我覺得熟悉。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大主教”模樣的人著一身銀灰色長袍,大步走來,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那寬厚的臉龐,那濃眉大眼,那憨厚的微笑,那麼熟悉的模樣,那不是李宇嗎?!我驚訝地瞪著他看,他卻像完全不認識我一樣,沒有正眼看我一下。
這時,小眼睛男人像變魔術一樣,兩手抓住頭皮,將自己的臉扯下!不,那不是臉,那是一副人皮面具!他扯下那張被激光燒焦的臉皮,像換臉一樣現出另一個臉孔:高傲的鼻樑,深陷的雙眼,冰清玉白的面色——正是陳功成的臉!小眼睛男人竟是陳功成!可他的腿一點不瘸,和從前一樣挺拔!
周圍的阿古人惶恐不安地倒退,剛才的平靜莊嚴一掃而光。
陳功成從他背包裡掏出一個“收音機”一樣的盒子,從上面抽出天線,按下一個按鈕對那些阿古人大喊:“誰才是阿古門的主人?”
群集的阿古人紛紛丟下權杖,跪倒在地。唯獨李宇茫然不知所措。
陳功成問李宇:“看來你沒有被洗腦,是自願加入阿古門的?”
李宇怔怔地看著陳功成,臉上現出疑惑。
天空中那些巨鳥倒不怕陳功成的“收音機”,有一隻巨鳥俯衝下來,抓住大漢,大漢驚恐地呼喊,向我們求救,——但不到一分鐘,他就被巨鳥撕成了碎片,淋漓的鮮血雨點一樣落下。恐懼把我的心揉碎。我看著大漢破碎的屍體,不知是恐懼還是悲慟,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空中的鳥叫越來越尖利響亮,我的視線也變得模糊。模糊之中,我看見許多巨鳥朝陳功成俯衝過去,當它們快接近他時卻突然靜止,接著像蘋果落地一樣砸到地上。地上的人都跑到大樹下躲避,怕被巨鳥砸中。唯獨我和李宇站在那不動。片刻間,蝗蟲般密集的鳥群消失了,我仰起臉向天望,淚眼映出一片朦朧的藍天。
李宇出神地望著地上那些巨鳥的屍體。陳功成走過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說:“它們都是被遙控的。所謂的‘阿古人’也都是被遙控的……”
我走到陳功成面前,問:“這些……這些都是你遙控的?都是你控制的!?”
陳功成閉上眼睛搖搖頭,盤腿坐下,對我們所有人講述阿古門的來歷……
八年前,國外一個計算機公司在林壩山區秘密建造了阿古門,雇了許多科學家為他們設計施工。原本說是為了研究人們理想的生活會是怎樣。公司想讓城堡裡的居民過一種簡單、快樂的生活。整個阿古門城堡都由一個電腦主機調控,城堡裡的陽光、空氣、水分都按電腦程序運算出的最適指標提供,陳功成參與了實驗設計和電腦編程。城堡可以“適度”地滿足各類居民的各種需求:無論是食色欲望,還是真善美的追求。如果你還會有什麼煩惱,城堡裡有一個心理諮詢室,你只要在裡面傾訴一番,再躺在諮詢室的“腦電床”上睡一覺,醒來後就恢復了好心情。
阿古門建好後,公司挑選了第一批人進入城堡,讓他們在裡面“試驗生活”。裡面的生活很簡樸,為的是消耗最少的物資以過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怎麼可能這樣簡單、機械?這個“世外桃源”只是幻想的烏托邦。但電腦程序卻不會這樣反思,電腦程序運算的結果是:只要人們感覺快樂,生活就是幸福的。不知是電腦中了病毒,還是它自我更新、升級進化,它最終給出了“精神控制”的指令。於是,進入阿古門生活的人一旦厭倦了裡面的生活,就用阿古果、色光圖、奇幻音樂以及變化的電磁場瓦解、操控他們的意識,讓他們接受阿古門的教條;如果說教不成功,就建議他們到心理諮詢室,讓他們躺在腦電床上,在虛擬的夢境中被洗腦。
當阿古門的設計者發現電腦失控時,許多人已經變成了電腦遙控的“阿古人”。設計者們想把中心電腦關閉,但那些“良民”聽從它的指令,將設計者們秘密處死。只有陳功成逃出了城堡。有一隊阿古人將他追到山下。那裡,中心電腦的遙控信號比較弱。陳功成有一個“收音機”形狀的無線發射器,它能發出破解精神控制的訊號、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阿古人。憑藉這個儀器,追殺陳功成的那批阿古人得以覺醒,擺脫了中心電腦的控制。
那些臉黑皮皺的農民就是陳功成救出來的第一批覺醒的阿古人,他們一直住在山腳下,等待時機毀掉阿古門。他們都戴著陳功成發明的人皮面具,所以有那樣奇怪的外貌。陳功成一直潛伏在城堡裡,他有幾張人皮面具,有時扮成農民,有時扮成虔誠的信徒。
那天他扮成瘸子來見我,當晚就被阿古人抓進了“心理諮詢室”——就是那個六面白牆的溫室裡面洗腦。他說如果不是我掏出手機拔他號碼,他是不會被發現的。
“城堡裡面有很強的電磁場,中心電腦很容易監測到你的信號,手機主板的電流一旦被增強,就可能爆炸,並不是我故意利用你。”陳功成說,“那些巨鳥應該是中心電腦培育出的新一代生物,中心電腦對它們的遙控非常強。我只有阻斷遙控電波。它們一旦失去電腦的遙控,連飛翔的能耐都沒有,只能落到地上摔死。”
一直沉默著的李宇終於開口,問:“那個公司,是哪裡的公司?”
陳功成說:“這些都是機密。我原先以為是美國的,但查了許多資料都沒有發現是哪個公司……誰會有這麼發達的科技呢?”陳功成攤開雙手,搖頭不答。
“我們走吧……別再有人出事了……”我說。
大家站起身,陳功成指了個方向,我們大步向前。路上,我們都沒再說話,各自回想著美夢和噩夢。
走出樹林後,我們沿著一條新修的公路進了林壩城區,在鎮上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
十七、
那些剛從阿古門的美夢中清醒過來的人,經歷了一段痛苦的覺悟過程。他們先是形影不離地跟著陳功成,將他當作阿古門的主人。之後,過去的事情一點點回憶起來,他們變得迷惘絕望。李宇的情緒也很低落,終日沉默,獨來獨往。他和我一樣沒有被洗腦,陳功成說,電腦程序總會有漏洞;心理諮詢室可以收集那些不能被洗腦的人的腦電圖,以便修補程序漏洞。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看見李宇獨自坐在旅館後院的一塊石板上,對著一朵將開未開的花說:“那樣美好單純的世界在現實中也許永遠不會有吧……”
我把李宇的情況告訴陳功成。我說,也許阿古門還會有像李宇這樣內心虔誠的人吧……
陳功成說,他不相信有什麼虔誠,城堡的建築都是計算機程序運行的結果,建城的阿古人都是它的奴隸。
“或者阿古門也有自己的思想,它覺得那樣的世界是美的,它造出那樣一個世界。”
“人的一生其實都是一個設定好了的電腦程序,沒有什麼自由,更沒有幸福可言,我想它應該明白……”
我不相信陳功成的宿命論,我相信幸福是自由的追求,無法控制,可遇不可求。
那晚,我給方梅打了個電話,聽到我聲音時她尖叫著喊我的名字,問我發生了什麼。她還說她到林壩來找我,還報了警。我一時也想不到該說什麼她才會放心,只好騙她說我被傳銷團夥騙去上了一個月課,過幾天要回錢物、證件就能回去。我給家裡也打了電話。他們很高興,但是沒有像我之前“夢”到的那樣又氣又哭。
第三天一大早,那些長年居住在山腳的人就回去了,他們不想錯過毀滅阿古門的時機。和我們一起逃出實驗室的那五個人坐火車離開了林壩,一些剛覺醒的阿古人也被陳功成說服,離開林壩回家去了。還有幾個人常和李宇在一塊,執意要留下。陳功成問他們為什麼不回家,他們低頭不回答。
這時,沉默了兩三天的李宇突然站出來說:“我們要結束阿古門,不能讓它繼續下去。”
陳功成先是一愣,隨後從嘴角流露出笑容,說:“好。我果然沒猜錯。你和胡遊子都是有血性的人——我早就準備好結束它了!你們都願意和我同去嗎?”
“我們還是先報警吧……”一個人說。
陳功成不耐煩地打斷他:“公司在建造阿古門時就已經收買了他們,警察怎麼會管這種事?”
那幾個留下來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低頭不語。
李宇冷冷地說:“你們不用來,你們不能抵抗控制訊號。”
最後,只有我們仨人決定重返阿古門去關閉中心電腦。
十八、
準備動身去阿古門時,李宇私下對我說:“你記得方梅怎麼說陳功成嗎?”
我疑惑著看著他。我知道方梅一直覺得陳功成這個人很奇怪,要我不要隨便相信他。
李宇說:“他一直沒有解釋怎麼突然叫我們來阿古門。”
我說我也很奇怪,只是每次問起,他都支支吾吾。
我摸到背包裡的那本書《生命是什麼》,翻開來仔細看,並沒有陳功成的筆記,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在夢裡看到那些文字。直到翻到最後一頁時,才發現那一行紅色大字“不要驕傲,你命將逝!”。仔細看,後面還加了三個字:“安息派”。我嚇了一跳,把書拿出來,藏在旅館的抽屜裡,我害怕這本書上有什麼奇異的科技,可能會操控我的意識。
夜幕拉下時,我們裝備整齊,向阿古門進發。月牙懸頂時,我們到達第一次借宿的農婦家。
一張張刻滿皺紋的黑臉蛋已經等在那——那些“農民”已經列隊在那等著我們。他們和我們一樣穿著厚厚的外套,扛著重重的背包。
一批人已經先開卡車載著幾桶汽油往山上去。他們將分成四路,去放火燒山。
另一批人和我們一起飛往城堡。陳功成和那些“黑臉蛋”鑽進農舍後院的一叢灌木裡,然後駕著一排小型飛行器沖了出來。
這批人要往城堡正門飛,吸引阿古人的注意力;而陳功成將從後門潛入。
我和李宇一人爬上一架飛行器,系好安全帶。
在巨大的馬達聲和螺旋槳轉動的聲音中,飛行器在荒原上奔跑了一段距離,最後離地起飛,向阿古門城堡飛去。
月像夜的牙,冷冷的笑,在東邊的天。冷風呼呼地吹在我的臉上,山巒上升起的雲霧打濕了我的眉毛。
半個小時後,在銀色的月光下,我們看見了城堡,它像劍一樣反射著寒光。
夜風凜冽,像刀一樣割我的臉。那把閃著寒光的“劍”越來越清晰——我們離城堡越來越近。
“看,火光!”有人喊。
我從飛行器上往下俯望,只見阿古門城堡的那座山上著了火,一圈火苗像紅腰帶一樣系在半山腰上。許多阿古人從城堡裡跑出來救火,一些白色卡車也從城堡裡開了出來,我想那應該是噴水車吧。
“噴水車”上突然爆出幾個亮光,很快又傳來幾聲巨大的悶響,像是大炮的聲音。
“注意危險!”陳功成朝對講機大聲喊。
話音剛落,我們身後的一架飛行器便著火了,它拖著火苗向山坡上撞去。然後又響起幾聲炮響。我們又有一架飛行器中彈,散架成燃燒的碎片落向山林,像流星一樣劃破漆黑的天幕。
“分開!”陳功成發出命令,然後駕著飛行器朝另一個方向飛,其它人掩護我們向城堡正門俯衝而去。
我已嚇得兩手發抖,而李宇卻穩如稱砣。
突然,阿古山上傳來悠揚飄渺的歌聲,歌聲像是在天地間回蕩,聲音越來越纖細尖銳,不停地從我們身上每個毛孔鑽入。我的眼前忽然出現美麗動人的阿古門少女,她們的呼喚浸透著無限的幽怨,像毒藥一樣讓人痙攣。
陳功成回頭對我喊:“快堵住耳朵!這是阿古門在利用人的弱點!”
我的身體已不由自主地舞動起來。李宇將我死死按住,再脫下他的銀灰色長袍把我的頭嚴嚴實實包住;我才安靜下來……
當長袍從我頭上解開時,我又看見了宏偉的城堡——我們已經在森然的城牆附近降落,阿古果的清香撲面而來,我們立刻堵住鼻孔,戴上防毒面罩。
李宇帶路,我們走近後門。門衛是幾個未眠的阿古人。陳功成從背包裡掏出折疊式獵槍,將麻醉彈射到他們腿上。一會兒,他們就倒下酣睡了。我們走過去踩了踩他們,沒有一點反應。然後我們把他們的衣服脫下,穿在自己身上。
我們剛踏入城門,哨塔上的紅色光束就朝我們射來。我們躲到門柱後,陳功成掏出那個“收音機”,按了一個鍵,光束就轉到別的地方偵察了。
一切都很順利:繞過大湖,穿過草坪,很快我們就到了城堡中央的主樓下面。我們沿樓梯盤旋而上,爬到“天臺”上。這個巨大、光滑的屏幕在夜色裡閃著深藍色的幽光。
陳功成走到天臺屏幕中央,站在那面巨大的鏡子前,把兩個手掌貼在鏡子上。鏡面上亮起十道銀白色的光線,沿著他十個手指指向的方向射出。隨即,在鏡子中間亮出一個一人高的長方形。陳功成從那長方形鑽入鏡中,消失在那光芒裡。我和李宇跟隨他,從發光的長方形裡鑽入鏡中。
鏡子後面藏著一個暗道,暗道裡有一個盤旋樓梯,通向主樓內層底部。我們沿樓梯往下走,下到一個巨大的“培育室”裡,裡面有許多發育中的巨鳥胚胎浸泡在容器裡。陳功成說,它們是中心電腦由轉基因技術培育出的怪物。
穿過“培育室”後,又有一個樓梯通向下面主樓更深層。我們往下走了很久,才走到主樓最裡層的計算機主控室。
剛一進去,主控室的燈光就自動亮起,許多奇形怪狀的儀器和忽明忽滅的指示燈呈現在我們面前,讓人眼花繚亂。
陳功成走到中央電腦屏幕前,從內衣袋裡掏出一個優盤,插到主機下面一個插孔裡,然後飛快地敲擊鍵盤,像鋼琴師激情演奏一樣舞動手指。半個鐘頭過去了,陳功成還在那敲擊鍵盤,沒能關閉中心電腦。
我站在一邊乾著急,時不時朝樓梯那邊望去,生怕一隊阿古人沖進來;而李宇卻非常鎮定安靜。
“見鬼!怎麼不反應呢?!”陳功成突然大聲咆哮。
“怎麼回事?”我問,“沒法把電腦程序破壞嗎?”
“怎麼可能?”陳功成猛地回過頭,翹起高聳的鼻子,說,“我怎麼能毀了它?我能讓我的同事白白犧牲嗎?我一生的心血都花在這上面!”
我愣愣地盯著陳功成看了一會,怒火隨即爆發。我沖上去把他推到一邊,不停地按鍵盤上的“END”鍵,罵道:“結束!結束!你還不結束這鬼東西,這魔鬼一樣的東西!”
這時,主控室裡突然發出電腦的提示音:“改造程序已裝入電腦,主機系統升級成功!”
我回頭沖陳功成吼道:“你這混蛋!原來你想改造主機系統?你還不甘心!你還想玩?你還想玩阿古門?!”
“你不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心血,投資多大代價,為了造一個阿古門。”陳功成將我的左手反剪,再使勁一甩,我被翻倒在地。當我從地上爬起時,許多穿黑色西裝的人沖進了主控室。他們手裡拿著槍,一步步向我們逼進。其中一個人對李宇說:“13號,感謝你為阿古門帶來升級程序必須的U盤!”
李宇對他鞠躬,說:“為阿古門的明天,這算不上什麼。”
我驚訝地瞪著李宇——難道他故意帶我進入這個圈套?難道他還沒覺醒,還被電腦遙控著?
這些“黑西裝”是中心電腦的護衛。
陳功成的目光變得非常冷峻,他的“收音機”不能讓這些護衛“覺醒”,因為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保衛阿古門中心電腦。他們朝我和陳功成舉槍瞄準,我怔怔地望著槍口,大腦一片空白。
李宇對其中一個護衛說:“無涯子老師要把他們帶到天臺上審問。”
那人回答:“老師?老師只是阿古門的代言人,不是阿古門的主人。”——那人正是川西浦!
李宇大聲說道:“阿古門沒有主人,阿古門是我們大家的。”
川西浦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冷笑,說:“你倒真虔誠!”另外兩個護衛立即把槍抵在李宇頭上。
“你開槍吧,”陳功成說,“你試試對我們開槍能不能把這台電腦打爛。”
川西浦止住笑,瞄準陳功成的臉,說:“你是在和我打賭嗎?”
“你可以賭一賭。價錢不高。”陳功成若無其事地笑著,一手按著巨大的電腦屏幕,雙腿微曲。
川西浦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把槍收了回去,其它護衛也照做。他們拿手銬將我們銬起,押著我們沿樓梯往上走到頭,再從那發光的長方形裡出來,回到主樓的天臺上。
十九、
天臺上不知何時亮起幾盞高燈,光滑的地板被照得通明,就像結冰的湖面。深秋的山風冷冷地割著人的臉。我面如土灰,陳功成卻一臉笑容。
“你不怕死嗎?”李宇問陳功成。
陳功成說:“死有那麼可怕嗎?”
李宇笑了笑,說:“你這麼容易就上了我的當。你以為阿古人有那麼笨嗎?”
陳功成冷笑一聲,不回答。
“好了,就在這吧。” 川西浦吩咐道。護衛們舉槍瞄準。
李宇沖他喊:“阿古門不能有血污!”
川西浦說:“別管他。”
我盯著黑魆魆的槍眼,忽然覺得這一切似曾相識,過去我好像曾站在這裡等待死亡的降臨?哦,我想起來,那是在我準備逃跑、一支軍隊進攻阿古門城堡的夜晚——我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真實。那一刻,我以為要被阿古人處死,嚇得汗如雨下。而此刻,我卻異常平靜,像是真的死過一回似的。或者,模模糊糊中,我還覺得自己在夢裡?
就在這時,悠揚的鐘聲響起,不緊不慢地打在我心頭。接著,齊整有力的腳步聲從下面傳來。
川西浦皺了皺眉頭,對護衛們擺了擺手,示意停下。
一群阿古人走上天臺,領頭的是鶴髮童顏的無涯子老師。他身後的男女學生排成兩個方陣,同他一道走近我們。
老師向空中一揮手,“撲撲”的振翅聲響起,一排巨鳥飛到天臺上空盤旋起來。
從他蒼老的喉舌間竟傳來慈祥的聲音:“阿古門厭惡血腥……”
冗長的說教又開始了。我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夠了!”川西浦打斷無涯子老師,說,“我想你該從自己的夢裡醒來了,不然我就讓你去另一個夢裡!”說完他將槍對準他,一面對其它護衛示意動手。
兩個阿古人沖上去想搶下川西浦的槍,川西浦扣動扳機,槍聲響後,鮮血濺到他臉上,兩個阿古人在他面前倒下。
淒厲無比的鳥鳴突然響起,天臺上空的巨鳥們紛紛撲向護衛,護衛們朝它們開槍,但巨鳥毫不畏懼,浴血奮戰。天臺上的阿古人也一擁而上,將護衛們團團圍住,和他們拼命。
一時間,鳥鳴、槍響、叫囂聲混作一團,血光四溢。好幾次我差點被護衛開槍打死,幸好有阿古人、巨鳥及時向他們撲去。
混亂中,只見陳功成蹲下身,挪到一個死去的護衛身旁,撿起他掉下的手銬鑰匙,把自己的手銬打開,然後跑出混亂的人群,跑到天臺中央鏡子上那扇長方形的光門前,然後消失在鏡子裡進入主樓裡。
我明白他的野心。我依他的辦法打開自己的手銬,撿起地上一支手槍,鑽進天臺屏幕中央的鏡中門,穿過“培育室”,一氣跑下樓梯,到達主樓最裡層的主控室。
主控室裡,陳功成正站在電腦屏幕前飛快地敲擊鍵盤。我大步走上去,對準屏幕轟了一槍。“嘭”的一聲,電腦屏幕在電火花中爆炸了,碎片四射。陳功成往後退避幾步,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我看。
“結束了,”我手槍指著他,說,“不要再繼續阿古門的試驗了。”
陳功成咬牙切齒,深陷的眼珠裡迸射出火星。他一頭撞向我的槍口,將我的手槍撞飛,然後把我按到牆上,一手掐著我的脖子。我奮力掙扎,卻無濟於事。
“你……想……怎樣?你想做……阿古門……的……主人?”我快要窒息了。
“混蛋,你不知道你毀了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前額上凸起鐵塊般的肌肉。
這時,計算機突然爆出一個電火花,陳功成轉頭去看時,我趁機猛擊他下腹。他冷不防受此一擊,不由自主地鬆開我的脖子。我撲到地上,撿起地上的手槍,將槍指向他,說:“別逼我——”
陳功成怒目圓睜,深呼出一口氣,將兩手舉到頂。那時,我還單膝跪在地上。我站起來,朝樓梯退去,然後轉身大步朝通往天臺的鏡中門跑去。
當我跑上主樓天臺時,山林大火已經包圍了整個阿古門城堡,那些“沉睡”的阿古人被濃煙嗆“醒”,出於逃生的本能四散奔走;那些還活著的護衛也都扔下槍自尋生路——阿古門電腦程序已經中止,主樓不再發射控制信號,原本“虔誠”的阿古人現在一窩蜂朝城堡正門湧去,一點沒有過去的莊嚴。我找到李宇,他的手臂還在流血——那是他為我抵擋時受的傷,他還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我攙扶著他從城堡後門出去。看他一臉鎮定的神情,或許只有他才是發自內心虔誠的“阿古門徒”。
大火從山腰燒到山頂,阿古門城堡四周的護城河已經乾涸,聰明的陳功成也許沒有料到這點。幸好我們的飛行器還沒有著火,我將李宇背上飛行器,發動引擎,朝山下沖去。
飛行器在山谷中滑翔時,我回頭朝阿古門城堡望去,熊熊大火中,那高聳的主樓完好無初。那些巨鳥的翅膀燒著了,像火鳳凰一樣沖向雲霄,然後從半空中墜落。
突然,天臺屏幕上亮起一道道金光,光束越來越寬、越來越亮,漸漸彙聚成一束。主樓像巨大的手電筒一樣,射出耀眼無比的光柱,照亮了九重雲霄。主樓上那些雪白的巨磚一塊塊剝落、粉碎……整個城堡轟然倒塌,煙塵形成的蘑菇雲騰空而起。遠遠望去,阿古山上好似火山爆發。等了很久,煙塵終於消散。在城堡廢墟上,驀地站起一個幾十米高的機器怪物!——該如何形容它呢?從山腰上仰望,它有點像巨大的音箱,銀白色的外殼閃爍著金屬光澤,中間有一個圓盤不停旋轉。當它開始移動時,從肚子下面伸出幾根長長的腿,像昆蟲的觸角一樣。
大火已將阿古門城堡吞沒,把那機器怪物重重包圍。它微微屈腿,輕輕一躍,就從火焰中跳了出來,像一隻巨大的跳蚤。當它落地時,我竟然在空中感覺到地面的震動。
我突然想起過去在城堡裡見到的怪事: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從山下載回金屬器材,再扛上主樓天臺,等到傍晚,才空著手下來……那些器材想必是用來建造這個機器怪物的。這麼多年來,恐怖的中心電腦操控阿古人為自己建造了這個巨大的機器身體。如今,它撥開磚石,向山下橫衝直撞;所到之處,樹木像雜草一樣被它的圓盤鏟平。那些還沒逃遠的阿古人被它踏成肉泥。
我把飛行器降落在那批負責放火燒山的農民邊上。他們開著卡車到我這邊,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說,這機器人是中心電腦的化身,是阿古人為它建的,主樓其實是一個機器人,只不過用磚石偽裝了,電腦一直在主樓最裡層。
這批最早覺醒的阿古人沒有時間去理解我的話。他們爬上阿古人的“噴水車”,旋轉炮筒,對準它,不停開火;另一批人駕著飛行器俯衝過去,向它扔炸藥包。機器怪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任由炮彈在它身上“撓癢癢”,銀白色的外殼上沒留下一點彈痕。密集的炮火結束後,它的圓盤停止了轉動,從頭上展開一個巨大的雷達狀帽子,頂上探出一根高高的尖頂——像天主教堂的尖頂,又像東方明珠的信號塔。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怪物頭上射出一根粗壯的光柱,像是巨大的投影儀在夜幕上放映:茫茫雲海形成一面天然的屏幕,雲層上映出奇異瑰麗的圖案,西邊的月亮也變得慘淡無光。它的色彩不停變幻,像飛舞的彩霞,像神奇的極光,像洶湧澎湃的海潮,像泰山日出的天光,像天堂的門驀然開啟,另一個世界向我們召喚!我們這些渺小的人啊,只能呆呆地仰望,整個靈魂都在向上飛揚,要浸入、要沉沒,要永遠沉睡在那片雲海中……
恍然間,又聽到阿古門的音樂,是那怪物發出的嗎?可為什麼是從雲海上傳來?群山峻嶺像是合奏的樂器,悠長的夜風吹響山谷的長號,音樂在天地蒼茫間回蕩!我們是在傾聽宇宙深處的心跳!巨大的脈搏在我們塵埃般脆弱、渺小的身體裡跳動,我們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音樂越來越奔放激昂,節奏越來越清晰分明,我們瘋狂地舞動四肢,不停旋轉,旋轉!要把手腳從軀幹上甩掉,讓離心力把全身上下的器官拋得一乾二淨!我們只要一顆心,只要一個靈魂,讓它消融在無邊的光彩和音樂中!
看那山上!四散奔逃的阿古人有了新的信仰,他們飛蛾撲火,沖入火焰,狂舞著燃燒的軀體放聲高歌!看那天上!那些飛行器相互親吻,吻出的火花點燃周身,像流星一樣劃破夜幕,墜落到那輝煌的山火中!看那地上,那些“噴水車”也隨著音樂起舞,噴出的炮彈像節日的焰火,照亮整個靜謐的山谷,將周圍山上的樹木引燃,讓它們在燃燒中舞動!讓全世界一起狂歡,讓整個宇宙的音樂和色彩為阿古門賀壽!
看那李宇,為何他獨自悶悶不樂?他向我走來,面色鐵青,脫下銀灰色長袍,猛地將我的頭裹住。他想幹什麼!?他憑什麼把我的眼睛蒙起!?憑什麼把我的耳朵堵住!?全宇宙都在狂歡,別讓我和全宇宙的音樂和色彩隔絕!
二十、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李宇的聲音:“遊子,不要被你的感覺欺騙。閉上你的眼睛,堵住你的耳朵,用心眼去看,用心耳去聽……”
呼嘯的冷風鋼刷一樣把我刷醒,像是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燒,我渾身疼痛,四肢無力,喉嚨乾渴。我問,我在哪?李宇說,我們正往怪物頭上飛。我問,那些農民呢?李宇說,他們都著了魔,天上的都墜落了,地上的筋疲力盡,跳著跳著就倒下了。我問,我們要幹嗎?李宇說,把中心電腦炸掉。
然後,風停下了,我感覺到飛行器停了下來。李宇說,不要睜開眼,我們在怪物的頭頂上,光線會把眼睛弄瞎。
然後,李宇拉著我的手,我跟著他往前走。之後好像進了一扇門,沿樓梯往下走。走到底時,李宇將長袍從我的頭上拿下,我睜開眼,發現我們又回到了中心電腦主控室,李宇背著一桶汽油。
我們往裡走,發現主控室裡多了一張“腦電床”;陳功成頭戴腦電帽睡在那裡,臉上是憤怒和傲慢的表情,好像要在夢裡毀滅一切——原來“腦電床”不僅可以讓計算機中心控制“夢中人”,還可以反過來讓“夢中人”控制計算機中心;不過,也許只有陳功成可以做到。
“你想怎麼辦?”我問李宇。
李宇將油桶放到腦電床旁邊,從懷裡掏出一把尖刀。
“你想做什麼?”我覺察到他異樣的表情。
他繼續忙著拆腦電床的玻璃罩,頭也不回。等玻璃罩打開後,他又忙碌了一陣,總算把一切都準備好。然後,他向後退了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想幹什麼!?”我走上去要看個究竟,他一把將我推開,然後在腦電床邊上按了一個按鈕;地板上忽然升起一個透明鐘罩,將我困在裡面。我大吃一驚,使勁砸罩壁,卻無濟於事。
他回頭,意味深長地笑著,說:“遊子,你還是那樣軟弱……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我從小就是色盲,也聽不到多少聲音,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只能看你的嘴形,才能聽懂你心裡的意思。謝謝你。我已經看到、聽到了許多……”
我終於恍然大悟,從他平靜的表情裡讀懂了他的心思,我的拳頭不停捶打著鐘罩,直到手指流血;我呐喊著,他卻不回應。然後,他忽然像孩提時回頭粲然一笑,淡淡地說:“記得我那半塊肥皂……”
說完,他轉過頭,舉起刀,猛地插入陳功成的心臟。當鮮血飛濺時,電腦警報聲響起,一束激光穿透李宇的胸部,同時射入油桶,油桶立即爆炸,產生的氣壓將我連同鐘罩一起彈射出去。當我飛出機器怪物時,它的底部已經爆炸,升起的焰火像是在為誰迸發、為誰哭喊。
當我落到地上時,機器怪物在雷鳴巨響中爆炸,燃燒的碎片灑向幽深寂靜的山谷。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回過頭極目遠望,東邊的地平線上堆著黑壓壓的雲,下面露出了一道曙光。在那黑白交接的地方,忽然露出一個模糊的身影,蠕動著,像是剛從水裡浮出的蜻蜓,不停掙扎,最後,他站直了!他站直了朝我眺望,然後一步步朝我走來……
那晚的山火沒燒多久,之後幾天都是冷冷的冰雨,燒焦的樹木還在雨裡冒著濃煙,像是唱著昨夜未了的歌。
阿古門的故事壓在我心頭,同人講起也只當是幻念;就連方梅,也以為我把一些夢當成了回憶;而且,“夢”裡還有許多未解之謎:“那個公司,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建阿古門?”我不知怎麼回答,——謎底都被逝者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有時我又覺得,李宇還在這個世界上,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心跳。
在車水馬龍的立交橋上獨對晚霞追憶時,方梅會微笑著依偎在我肩上,問我在想什麼。我不敢說,怕一語驚醒夢中人,怕幸福像水中月、鏡底花,一觸即破。若然,誰不在追求自己的夢想,尋找屬自己的幸福?我想:野火燒過青翠的阿古山,灰燼隨風飄散,年年春草,又該隨風輕揚了吧?
那以後,多少年來我反復做的夢裡又多了第四幕:淒厲的北風吹過,文天祥領著最後一支不屈的宋軍緩緩進發——那張臉竟是李宇的模樣!他抬頭遠眺,然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饑寒交迫、步履蹣跚的士兵:他們將長眠于此,永遠活在妻兒老小的夢裡。風吹落將軍的眼淚,在空中結成了冰晶。
“人生自古誰無死……”
他的身前是黑壓壓望不到盡頭的蒙古鐵騎,他的身後是幾千年連綿不絕的文明與希望。
後記:
為了更好的理解阿古門的思維,我強烈建議大家讀下面這篇科普文章。如果我要選一篇流傳,而其它幾百萬字文章都刪除,就是這篇千字文了。心理學知識並不重要,寶貴的是背後的科學思維、實驗思維。整個現代教育區別于傳統教育的目的,就是訓練人像科學家一樣思考,擺脫原始的思維習慣。如果這一點學會了,人就有了質的飛越。
從“條件反射”到“實驗思維”——現代教育的主旨
《全球通史》裡記載,近代科學從西方興起後,整個世界是在崛起的西方列強面前被迫著去改變自己的文化以適應科學改變了的世界。而現代教育的主旨,就是科學思維的訓練,尤其是實驗思維的訓練。而人類和巴甫洛夫的狗、桑代克的貓、斯金納的鼠、和所有動物一樣,本能地以一種條件反射(reflexive)的方式去認識世界,即:兩個現象在時間和空間上鄰近,就覺得有聯繫。所謂的因果錯覺(Cause-effect illusion)。這在發展中國家尤其明顯,比如中國的醫患關係、“沒有XX,就沒有XX”主義,以及種種迷信和恐懼症。現代教育的使命,就是破除“因果錯覺”,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實驗思維的訓練。心理學人士恰好背負這一歷史使命。
實驗思維的核心就三條:一是“多因多果”,二是“對照組”,最後是“重複統計”。
首先,是“多因多果”的系統思維。每件事的發生背後都有許多因素。比如一個患者的痊癒或者逝世,和他自身的健康狀況、康復能力、心情、生活習慣等等內部因素有關,也和家庭環境、經濟狀況、人際關係以及天氣等等外部因素、偶然因素有關。醫生的治療只是其中一個因素,效果量(Effect size)非常有限,所以病好了,不必說醫生“救死扶傷”;病沒治好,也不要去醫院鬧。同樣,一個學生成績不好,不要怪老師沒教好,可能是他自身的能力、努力、考試時的心態、身體狀況等等內部因素,也可能是考試難度、考試公平、運氣等外部因素、偶然因素造成的。
要證實一個治療有沒有效果、一個老師教的好不好,這就是因果關係的證明,請大家買一本《心理學研究方法》研究。一个治疗有没有效果、一个老师教的好不好,这就是,所起的效应(比如舒華寫的)教材;我之前在“荔枝”播客《心理學與人生》中的“病好靠醫生?被誤解的醫生”以及“大數據可靠嗎?心理學最寶貴的是思維方式,不是心理學知識”中也講過。
人很容易把相關關係誤作因果關係,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會把鈴聲和狗糧聯繫起來,單身狗也會把美女習慣性的微笑和自己的魅力聯繫起來。
“為什麼沒做實驗,就不能說兩件事有關係?”建議教師資格證考試時必考此題,希望每個中學老師都會和學生講:“沒有實驗,就不能說因果關係。”教物理、化學、生物的老師要講清楚該怎麼做實驗,以“證偽”因果關係。
實驗思維的第二條是“對照組”:不光要想一個因素存在的時候會怎樣,還要想它不存在的時候會怎樣。沒有對照組,就沒有實驗。
去除“迷信”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人減少某種儀式的頻率,看看他希望的“結果”(比如,比賽成功)是否會變得更少,前後做對比。去除“恐懼症”的最好辦法是讓人增加某種事情的發生頻率,看看他害怕的“結果”(比如,潛意識裡的兇手)是否會變得更多,這就是所謂的“系統脫敏法”。
我之前在《人生如股市:可怕的沉沒成本與可惜的機會成本》中講過,人往往關注自己已經做過的事情,而不會去想如果他將來不去做這件事情會怎樣?比如人在股市中輸了,考研考了幾年都沒考上,他就會覺得,如果現在放棄,之前的付出豈不白費?(所謂“沉沒成本”);但他很少去想,如果他不去炒股,不去讀研,他去做別的事情,將有多大的收益(所謂“機會成本”)——他放棄做別的事情的成本,往往才是最大的損失。
總之,人天生的和所有動物一樣,是條件反射式的思維,很容易把自己在相鄰時間、空間上注意到的兩個現象聯繫起來,很少去想是否還會有別的有關的因素,所以會把相關關係誤作因果關係。人也很少去想像“平行宇宙”裡的情況:假如沒有這個因素,假如這件事沒有發生,假如他不做這件事情,所以會陷入自己設置的“死胡同”、“邏輯圈套”裡。現代教育的使命,就是教人像科學家一樣思考,想到事情的額外因素,考慮到事情的另一種情況。
實驗思維的第三條是“重複統計”:因為沒法控制所有的額外因素,所以我們要做很多次實驗,統計各種情況下事情發生的概率,進行對比。因此,要牢記經驗科學的局限,永遠有小概率事件的發生(哲學上叫“白天鵝中的黑天鵝”),沒有百分百存在的規律和因果關係(永遠有p值)。科學永遠在路上,真理永遠在彼岸(“日心說”推翻了“地心說”,愛因斯坦推翻了牛頓,然後又等著將來的人推翻)。
在日常生活中怎樣用實驗思維來使自己更聰明?
1.尋找證據
當你產生一個想法時(女神喜歡我),問自己:是什麼事情讓你這樣想?證據是什麼?(她總是對我笑。)
2.聯想和證據有關的其它因素
針對每個證據,問自己:“這很可能和別的因素有關,我能想到什麼?”(也許是因為我臉上的鬍鬚比較有趣,也許是女神見人就笑)
3.對比某個因素的其它情況
於是,你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想法。如果你想要知道:哪些因素是真正有關係的;就要針對每個因素問自己问时,你想要知道,哪些因素是真正有关系的,就要去想:“如果這個因素不是這樣,那結果會怎樣?”(對比我臉上沒有鬍鬚的情況,對比女神見到其它人的時候)。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做一個實際的改變和觀察(刮掉鬍鬚,看看女神會怎樣。)
4.重複統計
當然,一次觀察不能說明問題,就算是你發現了某種變化(女神見了沒鬍子的你,奇怪的皺眉頭),很可能是其它因素導致的(她覺得意外),要經過反復多次的觀察(鬍子刮了沒法馬上長回去,但是你可以看看女神見了其它有奇怪鬍鬚的男人,是否也喜歡笑。)
結語:
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聽一個高中同學、理論物理學的博士後說:現在許多科學家覺得基本粒子裡還有許多“隱變量”,所以測不准,所以有“量子統計學”——永遠有未探明的“隱變量”。科學永遠在路上,真理永遠在彼岸。
然而,“因果思維”並不是智慧的最高級形態。嚴格意義上講,很多事物都是處在一個複雜的混沌系統裡面運動、發展,很難清晰地分割出“原因”、“結果”等等“變量”,往往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所謂“蝴蝶效應”)。“原因與結果”的關係本質上是變化與變化之間的時間先後關係,而系統中的事物往往是“整體與部分”的空間集合關係。正如亞裡士多德所說,一隻手一旦離開身體就再也不是一隻手;以西方人習慣的“分解法”去考察某些自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有很大的局限。事實上,時間和空間並不是孤立的,只是人類為了認識世界的方便,而將時間和空間切割開來。基礎物理的規律只在我們這個低速的、宏觀的常態世界裡才適用,一旦要考察微觀的、高速的運動,就不能忽略時間和空間的統一性。
另一方面,人類的生命是短暫、渺小的,所謂“夏蟲不可語於冰”。一棵樹上的蜉蝣很難觀察到大樹的生長規律。我們過去所做的科學研究沒有跨越幾千年的時間尺度,所以對於那些以百萬年甚至億萬年的週期進行變化的宇宙參數,人類無法用現有的實驗手段去觀測。所以,無涯子老師常常感慨:“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那麼,阿古門的“復活派”是怎樣突破時空的枷鎖,去觀測微妙得似乎測不准的宇宙參數,以圖穿越宇宙的盡頭,在下一次宇宙大爆發中重生?
2016年12月
胡草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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