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因為異食與長時間未進食正常食物,在這個激烈的下午因暈厥而被送進了醫院。她的身體虛弱,面色蒼白,進行X光掃描後,發現她的胃裏有大量的異物,米蘭立刻被推進了手術室,接受麻醉,在腹部切開一個小口,將腹腔鏡插入了她的腹腔中,用手術剪刀,把她胃內無法消化的頭發團結,糾纏在一起的項鏈,紐扣,甚至是一枚胸針,一顆耳環,一一取了出來。
經過幾個小時的治療,米蘭終於蘇醒了過來,她睜開雙眼第一時間便是急切地想要尋找熟悉的身影,可是六月雪不在,只有輔導員坐在病床旁邊,一片潔白的牆壁和頭頂的日光燈讓她有些恍惚。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醫生在與護士交談,說她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
輔導員把那個jellycat的盆栽玩偶放在了她的枕邊,「她放下這個便離開了。」
米蘭坐在病床上,抱著盆栽,心臟一陣一陣地絞痛,無法控製地落淚。她的傷口不僅讓她感受到身體上的劇痛,更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地刺入她的心靈。每一滴眼淚,都是因感情的過滿而發生。
她們本可做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情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只是她們無法避免毀滅,情的毀滅,你的毀滅,我的毀滅,最終如同著手術般血肉模糊。她渴望的,有人致死都在愛著她,讓死和愛都站在同一戰線,永遠與她共謀。
六月雪的心願成了她的心願。
可是共謀失敗,我們永遠活在了對自己有利的一側,明日被今日處死,她和六月雪已無未來。
米蘭住了一周的院,傷口逐漸癒合,她的身體狀況也一天天好轉,醫院有營養液可以輸液,反而不需要她進食。只是這一周,除了母親與輔導員,誰也沒有來過。母親情緒失控,但米蘭早已學會屏蔽。她只是等等等等,六月雪六月雪六月雪,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她的名字,可是卻什麽都等不了。
得得得得,多麽狠心的女人。
米蘭回到宿舍,還未進大門便遇到了樓長,她見到米蘭,馬上拉住了她:「舍管找你,找了好幾天了你快去吧。」米蘭手裏還拿著行李,有什麽事這麽急,等她放下行李再去不行嗎。樓長不管,她不知米蘭剛做完手術,拉扯著往舍管辦公室走,扯得米蘭的傷口痛得叫出了聲,「你輕點!」說話間,她們來到了舍管的辦公室。樓長把米蘭推進去便走了。
米蘭抱著行李,找了個位置坐下。舍管看到她來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嘆了口氣。
舍管是學院某教授的母親,操著很重的東北口音,米蘭每次聽她說話都十分吃力。小小的辦公室裏,只有一套桌椅,桌上放著一些信息登記表,一些不知誰遺失後被上交的校園卡,以及一個播著京劇的收音機。
米蘭聽不清京劇的內容,只覺得這場景嚇人,宿管搬來一張椅子,坐在了米蘭的對面,她拿著一個瓷鋼杯子,泡了一杯的濃茶,她呷了一口茶水,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米蘭,米蘭只感到不寒而栗。
「有人向我投訴了你和六月雪不正當的關系,」宿管阿姨冷冷地說,「你們兩個竟然在宿舍裏搞這些惡心的事情,簡直是丟人現眼!」宿管阿姨的眼神中充滿了厭惡和鄙視,她皺著眉頭,繼續說道,「同性戀是一種病態,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你們這樣的人,不僅自己不正常,還會影響到周圍的人。」
米蘭揚起臉,滿臉的不屑,不知怎的,竟在微笑:「那那些異性戀男女又高尚到哪裏去了,只怕做的比我們更病態得多。」
宿管停頓了一下,像是驚訝,她繼續說道:「你們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正常的社會中。我們宿舍是一個幹凈、正直的地方,絕不允許你們這種惡心的事情發生!」
米蘭站了起來便要走。
宿管還在身後說著什麽:「你不要試圖為自己辯解。同性戀是錯誤的,是不被社會接受的。如果每個人都像你們這樣,社會還怎麽正常運轉?你們簡直就是社會的毒瘤!你們的行為不僅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更是對整個社會的不負責任。你們這樣的人,應該被隔離、被治療,而不是在這裏堂而皇之地生活!」
米蘭看著她的眼,宿管也沒有回避,直直地看著米蘭,仿佛要互相把對方看穿:「宿管,我和六月雪是不會分開的。」米蘭打開了們,徑自離開。
「六月雪早就答應搬離了,這裏也容不下你,我已經通知了學校,你很快就會收到正式的通知。」宿管遠遠地在身後說。米蘭停住了,站在門口,隱隱地感覺到傷口在發痛,「謝謝。」她輕輕地回應,旋即退出房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像在夢遊,樓梯無限長,每一級樓梯都失去了它的實體,變得軟綿,像是要手腳並用才能攀爬而上。又仿佛是被斷去了手腳,只剩下軀體在蠕動,前行。回到宿舍,六月雪的部分已經被收拾感覺,只剩下米蘭的物品,六月雪竟如此擅長分割,這睡房內的山丘與深海,被分割得幹凈利落。
僅在米蘭的床上,留下了那個她珍藏的盒子,六月雪清空了裏面的收藏品,填滿日本的香蕉蛋糕,那是她們在香港的日本物產店裏,一起嘗過的,米蘭愛吃的蛋糕。
六月雪記得。
六月雪已不必被故鄉流放,永遠禁錮。米蘭笑了,卻又馬上哭了,淚滴在包裝袋上發出響聲,那是她們最後的聲音。
分開不必視為意外,一切都可預見。
六月雪走後,米蘭也搬了出去,在學校旁的城中村租了一間陰暗的單間。她再也沒見過六月雪,仿佛此人憑空消失,或只是她寂寞的幻想。
於是每日往返實驗室與出租屋,深夜的校園空無一人,只有她匆匆趕路。她開始抽煙,愛喜、鐵塔貓、百樂,都是一些水果糖一樣的香煙,她以此作食,餓了便去便利店買袋裝利賓納果凍,只需吮吸無需咀嚼,食物便順著食道滑進胃裏。
她以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活著。
雖然如此,但她的失戀卻也比一般人平靜,不過是在肚子上開了個口,取出了愛的證明。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把這段經歷告訴她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僅一夜,她便殺死了從前的自己。
米蘭咬著牙克製著,不要哭,不要哭,孤儔寡匹,人生常態,她還有自己。米蘭撫摸早已結痂的傷疤,至少,這是奪不走的,存在過的痕跡。她抱著自己,還是落了淚,說給自己聽的話有很多:「我還有很多,不要流淚,不要難過。」她想做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而且,六月雪也有自己的苦衷。
早已說過,早已說過,愛,愛,愛,愛沒有任何好處,一無是處,愛將會讓人受到所有的不幸與痛苦。
愛是一部人類互相殘忍虐待至死的史書,人卻對此無比著迷。心中一片荒蕪,愛奪走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無盡的黑白。那種深深的絕望,讓她無法呼吸。
「六月雪,你真的走了麽?」米蘭在心中默默地問道。但是又怎麽可能有人回答呢。她知道,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但她偏要問,問西方的上帝,問東方的神,她在等一個神諭,無人回應——一向如此罷了。
她得到的不過是一次吊橋效應幻想出來的愛意,相濡以沫,或是互相割開對方的血管吮吸血液,愛就是短暫的幻覺,密密麻麻的以刀割的傷口,脂肪層,肌肉層,直到露出白骨,在內埋入情感的種子,最終開出需要上交的罌粟。愛便是如此,如此的痛苦,不可被救贖。
米蘭後來在輔導員那裏聽說了六月雪的消息,即便缺了那麽多的課,但她仍獲得了留港的免試名額,拿到了香港的學生簽證。她終於如她所願,去往夢中的香江。
某日,在每日都需要經過的公告欄上展示了六月雪的照片,那是米蘭在很久以後第一次再見到她,皮膚白皙如雪,紅潤如桃花,細膩光滑,目間流露著自信,已不再著各色的旗袍,穿著正經的白襯衫,嘴角微微含笑,自信得宛如可以獲得世上一切她所需之物,而事實亦是如此。
米蘭只是看了一眼,便撇開了視線,那不是她認識的六月雪,那是一個陌生的美麗女子,千萬美麗女子之一,她未撫摸過此女子的內心,未感受過那份知識與勇敢。
再後來,米蘭在畢業典禮上見到六月雪,遠遠地望著她,陽光很熱烈,照得人睜不開眼,用手遮著陽光。陽光穿透雲層,燦爛地灑在六月雪身上,仿佛她就是那片明亮的光。
只是六月雪太遠了,她看不清,只能遠遠地看到那張揚的笑容,她從前總是笑得很內斂,那不是米蘭的六月雪,那是誰,不得而知。六月雪身後站著一個男人,是那天在寢室內被米蘭趕走的男老師。米蘭一時不知是說不出是惋惜還是悲哀,六月雪有她的選擇,只是選擇的不是她。
米蘭感覺自己迷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回想起曾經的點點滴滴。六月雪的笑容依舊燦爛動人,但卻與從前有所不同,多了些奉迎,不是說奉迎不好,只是這不是她認識的六月雪,她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和生活。
在畢業典禮的尾聲,米蘭轉身離去,背影漸行漸遠。米蘭深深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讓淚水默默滑落,她記得很多,她記得初見的一頭紅發,她記得晚風與炒米粉,她記得維港金色的早晨,她記得香港的雙層巴士頂層風很大,她記得喝醉躺倒的草叢,她記得,她記得,她記得……她記得那天蹲在馬路邊上嘔吐,六月雪輕撫她的背,說著「何以至此。」
——為何會走到這一步,她們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命運卻將她們生生拆散,留下一地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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