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將咖啡渣倒上盤子,盤面上是骷髏,是垂暮的老者,是墳草茂密的墓碑。
於是在他微微蹙眉時,我竊喜的從塵封已久的老櫥櫃中取出我最昂貴的餐具,準備拿它來招待我未來的祭品。
喔,也許這個詞有點不好聽,請容我換一個更加貼切的詞——
伴侶。
沒錯,就是伴侶。
「先生,請問您準備要點餐了嗎?」
衝動的賭約讓我被禁錮在這片荒涼的山地,他們說只有遇到象徵物是骷髏,是垂暮的老者,是墳草茂密的墓碑的伴侶,我才能重獲自由。
所以我選擇開餐廳,用戰勝狼人的紅磚砌出堅固的建築,用剝奪神智的落拓花薰香吸引迢遙的來客。至於為什麼是餐廳?因為廚藝是我漫長生命中少數有在持續精進的技能,選擇擅長的總比刻意挑戰結果失敗好,何況我既不喜歡挑戰也不喜歡失敗,萬一在我親愛的未來伴侶面前出醜怎麼辦,我總是要面子的。
「呃,抱歉,您似乎沒有給我菜單......」
莫約半分鐘後,他謹慎的發話,清冽的嗓音像蜂蜜,像煮過的糖漿,像任何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甜美食物。即使語帶疑惑,那一個個飄散在空中的音節亦是不可多得的珍饈。
「喔,瞧我的記性,請原諒我現在才說明。」但在拉近關係前,我得先完善我的服務,「本店習慣將菜單收納在桌下的抽屜裡,沒錯,唰的拉開它,您找到了。」
這個插曲似乎令他有些害羞,輕盈的感謝黏在溼漉的唇瓣上,捎著誘人的咖啡香。
還是由我最喜歡的肯亞奇里亞加咖啡豆沖泡而成的咖啡香。
「那個,請給我一份燉飯與鴨肉套餐,謝謝。」
沒等我妄想更多,他已經決定好了餐點。我從他的語尾捕捉到一股對未來的疑竇,看來咖啡渣揭露的預告給他不小的驚嚇,讓他對即將品嘗到的美食興致缺缺的,連菜單都只是隨便瀏覽而已。
那可不是適合用餐的狀態。
「沒問題,請稍待片刻。」
於是我朝他微笑,任憑懸掛的暖黃燈光替我妝點上柔和的溫度。我知道他喜歡我的皮囊,從他進店起就頻頻投來的隱晦目光就可以知道,我想這個表現能恰到好處的令他放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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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他回報我一個羞澀的莞爾,薄紅的臉蛋讓人聯想到後院栽植的小番茄,他們一向是廚師的好夥伴。
因此我靈機一動,打算把層架上用玻璃罐封存的櫻桃番茄當作開胃菜的主角。銀匙舀出的櫻桃番茄散發著以蜂蜜、巴薩米克醋及橄欖油熬煮而成的酸甜氣息,但只有我知道,裡頭更拌入了烹製當天偶然投入鍋裡的清冷月光和螽斯熱切的求偶聲。所以使用這些櫻桃番茄時必定要仔細的攪勻,否則甫一咀嚼便會忽冷忽熱,不僅影響饕客品嚐滋味,還會透露廚師對於食材處理的不專業。
將徹底和開的櫻桃番茄隨熬煮的醬汁放進暫置的木盤後,我又自櫥櫃內翻出一個陶罐。陶罐中是以玫瑰鹽、黑胡椒、紅酒、大蒜跟一小簇碎辣椒醃漬的開心果與核桃,長著羊角的商人曾說明,嚥下這些醃漬品的人,即使處於強烈到無法自拔的低潮,也能獲得連掌管青春的赫柏女神都望塵莫及的喜悅跟活力。然而他亦警告,過量的喜悅跟活力會噴濺出點點的星火,不注意的話甚至會把周圍焚燒殆盡,是以入菜時的份量絕對要妥善斟酌才行。
我清楚的記得那幾句建議,於是我投擲兩顆堅果進石缽使勁的研磨,不僅要碾成顆粒,更要擣成比海砂還細緻的粉末。粉末最後被綴灑在櫻桃番茄上,隱隱蘊含的活力令那些深淺不一的褐色粉末閃爍起微渺的輝芒,像澆淋了鑽石塵似的,竟讓全部的櫻桃番茄都盈滿美麗的光澤,這可是相當稀有的畫面。
我迫切的希望我親愛的未來伴侶能共同見證這幕,於是我趕緊開始擺盤。首先雀屏中選的是繪有唐草紋的白瓷圓盤,我的計畫是延著紋路不規律的裝飾上一顆顆櫻桃番茄,像是藤蔓邊朵朵顏色飽滿紅潤的花苞,客人在吃的同時,也能想像花兒綻開的絢爛之景。
不過我覺得這樣仍有些單調。櫻桃番茄擔任的花苞圓的太過平衡,平衡沒什麼不好,可是充滿平衡的舞台唯有起初會感到驚艷,隨時間的推進,觀眾會越來越厭倦他們一成不變的模樣。
幸好,冷藏在木桶的生火腿有了用武之地。這是由雪鹽、肉豆蔻、肉桂和其他七種調料按摩入味並風乾熟成的生火腿,我立刻用其切出繡線般的細絲,鋪在櫻桃番茄的下方,乍看彷彿張揚的花萼,又彷彿半遮半掩的花蕊,交錯於青藍的盤紋上,使整體的視覺效果靈動許多,比先前穩固卻無趣的版本更能使人感受到這道菜餚獨屬的魅力。
「久等了。」因此我俐落的把盤子端至他面前,「這是本日的開胃菜......櫻桃番茄。」
嗯,我聽見他的噗哧了。有陣子沒招待過客人,看來我的命名水平又下降不少。
好在他還算給面子,迅速調整妥表情道謝後,便執起一同附上的銀叉,好奇的端詳幾秒,再連著底下的生火腿叉起一顆寶石般的櫻桃番茄緩慢送進口中。
等待客人評鑑的過程對某些廚師而言是種煎熬,不過我倒挺享受這個過程。畢竟我能按照他們咀嚼的聲音、舌頭翻攪的聲音、唾液流淌的聲音判斷進食者是否對提供的食物得以滿意,得以飽足。
當然,我得強調,我不是變態。我只是利用自己優秀的特長提前預判客人偏好的廚師,工作的事,豈能說是變態。
所以我繼續心安理得偷聽他的進食聲。
他的咀嚼聲比常人小,我必須加倍專注才能捉摸到潛藏的情緒:牙齒咬動的頻率有點遲滯,也許這並非他喜歡的味道;唾腺分泌的口水增加,有機率是辣味的影響。我盡量保持招牌微笑屏息傾聽,直到他吃剩半盤時再度啟唇為止。
「真神奇,」謝天謝地,他的語調是意猶未盡的淡薄歡愉,「特別是這些櫻桃番茄,他們比我之前在農村現摘的番茄還要新鮮。」
「大概是因為在調味這些櫻桃番茄時,窗外螽斯唧唧的鳴叫濺進碗裡,源源不絕的生命力便給予了他們能時刻保持在最可口狀態的能量吧。」
我沒說謊,雖然他認為這只是個幽默的託辭。
「那底下的生火腿絲呢?」他的話匣子似乎被打開了,問題像蘸滿糖霜的糖球般一句句的滾出來。不確定是堅果屑的效果還是單純被菜餚的美味感動,亦或者兩者兼之,「那是豬肉嗎?還是牛肉?我沒吃過滋味那樣厚實的生火腿。」
「喔,那是熊肉熟成的生火腿。」
倏地,他睜大雙眼,翠綠的眸子正困惑的凝視著我。很可愛,又有種惹人憐愛的茫然,於是我抬手朝他示意不遠處掛在牆面的霰彈槍:「瞧,我有持槍許可跟捕獵許可。」
「真酷,」對方欽佩的感嘆,「我聽說獵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你是怎麼做到的?」
「嗯,就是瞄準牠的頭,然後——碰碰碰,」我單手比出槍的手勢,「就抓到啦。」
他很捧場,唇縫漏出的悶笑好似表皮乾硬的脆皮糖,剖開來裡頭滿滿塞著軟彈甜蜜的崇拜。
我相信他無論如何都猜不出那把槍僅是1980年代淘到的模型。
這不算欺騙,那頭熊的確是上上個月在山溝挖野菜時由我親手處決的,而且迅速又無痛,保證比世上任何一家動物安樂死機構都要人道。但我總不能實話實說,我不想在未來的伴侶吃飽飯前就嚇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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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決定問心無愧的收下他的崇拜。雖然我幾近要為那份甘美而瘋狂,不過表面上我依舊一臉高深莫測,只是皮囊下不均勻膨張的興奮讓我有些躁動。
必須轉移一下注意力。我決定走向廚房角落專門保存肉品的大鐵櫃,那是商人推銷的結果,據說是從冰河鑿出來的古董,因此滲進了每一顆鐵離子的冷氣才能無時無刻替內部的東西降溫。
可惜我現在沒時間在乎傳聞真偽,我現在僅在乎它裡頭的鴨肉。
鴨是河畔擒來的鴨。牠足夠的落魄,因為牠目睹著四周的成雙成對卻形單影隻;可牠又足夠的高傲,因為牠強勢鼓起的胸膛呈現出他的自信,或牠很多的肉,我比較喜歡後面那個想像,然後我就立刻扭斷牠的脖頸整隻帶走了。
取出去除掉血水和雜質的肥厚鴨胸時,我毫不意外於牠被凍得硬邦邦的模樣。這是鐵櫃最大的缺陷,什麼進去都得變冰塊。平常我會用鋁鍋進行隔水退冰,不過今天我有無處安放的興奮,他們從心臟出發,順著血管分流,並重新匯聚到我的手指。於是我用雙手將鴨胸抹上白酒、黑胡椒與岩鹽混合的醃料,像個稱職的按摩師傅,以寸為單位的藉由發熱、甚至發燙的指尖驅逐表面森冷的寒意,再讓滾燙的興奮附著於每一滴每一粒醃料中,把興奮底下蘊藏的狂歡分享給我即將品嚐這道菜餚的未來伴侶。
在此,我還是要重述一遍,我真的不是變態,這只是合理的料理流程。
趁鴨肉被興奮醃漬,我開始著手準備燉飯,加入時蔬是很好的主意,正好櫥櫃裡收藏不少:蘆筍及紅蘿蔔是商人的贈品,蕨菜是山地的餽贈,洋蔥、豌豆跟牛番茄則是悉心種植的結果。
灶台有兩口爐子,讓我得以兵分兩路,左側用來熬煮加水切塊的紅蘿蔔、洋蔥、牛番茄,右側負責拌炒切段的蘆筍、蕨菜和豌豆仁。待兩邊依序完成,先濾出左側的蔬菜高湯,再往右側更換一口新鍋——裡頭是今天燉飯的主角,阿柏里歐米,和無鹽奶油。
融化的奶油飄蕩著溫婉的奶脂香,奶脂香又翻滾上鍋裡隨鏟舞動的米粒,米粒們遂在奶與火的催化間越發稠糊。但這還不夠,我謹慎倒入適量的白葡萄酒跟蔬菜高湯,使優雅的酒香和蔬菜濃縮的精華被米粒吸收。如此一來,精心製作的燉飯滋味才會豐富,可以在奶香的餘韻間時而嗅到春季時蔬的新鮮芬芳,時而感受到白葡萄酒朦朧的清甜。
等燉飯差不多變的黏膩的同時,蘆筍、蕨菜和豌豆仁回歸熱鍋的懷抱。這是起鍋前全部食材劇末的共戲,為了助興,我削入一些帕瑪森起司及少量莫札瑞拉起司,於是醇厚的乳香氾濫出廚房,以洶湧的勢頭沖刷整間店鋪。我彷彿能聽見他侷促吞嚥口水的模糊聲響,我甚至能想像他眨著綠眸,可愛的探看廚房確認餐點究竟完成沒有的畫面。
識時務的幻想提升了我的效率,具體來說是在我煎鴨胸時不會輕易由於座位區的動靜分神。遊走的跫音、打開背包的拉鍊音、指腹拂過桌子的擦刮音,其實他的任何舉止都較常人斯文靜謐,不過幻想一併加劇了我希望馬上見到真人的欲求,如火即燎的我最終在糾結下祭出廚房妖精教授的獨門秘術——
鴨肉快熟舞。
完全沒有用,就是個羞恥Play。
「久等了,」所以我只能乖乖慢煎十五分鐘,再靜置七分鐘鎖住肉汁後切片裝盤,方能端起豪邁鋪滿鴨胸肉片的食蔬燉飯出來,「這是您點的主餐——燉飯與鴨肉。」
「謝謝。」
他端正又靦腆的坐在木凳上,彷彿他未曾離開過。但或許是飢餓的緣故,他進食的速度不似剛入店時小心翼翼,反倒挺粗獷,聲音別有一番風味。
「雖然味道完全不同,你做的奶油燉飯總讓我想起我的奶奶。」
可能是堅果屑的餘威和浸透鴨胸的興奮產生出什麼不得了的神秘效應,整盤入腹後,他捎著唇齒間的乳酪香驀然說道:「以前她很常做,儘管不知為何都有種奇怪的霉味,可是我和爺爺還是會努力吃個精光。」
「聽起來你們的關係很好。」我由衷的回應,「你和你的祖父母住一起嗎?」
「是的,我們曾經一起住在森林裡。」他低沈的聲音帶有濃郁的懷戀,但懷戀之下卻潛藏著鬱寂的悲慟,「他們在半年前相繼去世了。」
言語一時哽住我的喉頭。我能聆聽到他隱沒於從容腔調中的啜泣,這讓我覺得我應該幫他泡杯振奮的熱可可,再不濟也應該聊點寬慰的心靈雞湯。
然而,當他拋棄遮遮掩掩,而是直率的任憑那雙綠眸迎上我的視線時,我卻衝動的覆上了他虛倚在桌緣的手,那隻意外比我寬大且粗糙的手。
他沒有甩開我,我敢肯定他的確對我有意思。
「謝謝你,其實我早就不太難過了,只是......突然有感而發。」他的聲音很輕,羽毛似的搔得我耳尖微癢,「我們還是談點適合用餐的話題吧,你煎的鴨肉口感相當好,這也是你親自提槍獵捕的嗎?」
「對啊,碰碰兩聲就解決了。」我以明快的口吻附和,「你很幸運,剛好在我每個月的獵捕日隔天抵達餐廳。」
「難怪這麼新鮮,叉子插下去的時候,我甚至有看見鴨肉在顫動的錯覺。」
「喔,因為我醃製時賦予它很多熱情。」
顧慮到我未來伴侶的承受力,我稍微潤色了句型,原話本來是:顫動不是錯覺,是我興奮的餘韻。
「燉飯的滋味也很不錯,裡頭的蔬菜更讓人印象深刻,」依稀的快樂逐漸於他的言詞裡復甦,令他的問題肉耳可聞的增加,「你的手藝是在哪裡學的?怎麼會想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山上開店?」
我尚在思索符合人類常識的藉口,他卻突然翻動起手掌,厚厚的繭摩挲過我的指節,讓真相一不注意遂攀上舌根逃家:「和另外兩個朋友打賭輸了才在這開店的。」
「和朋友打賭?」他果不其然的挑眉質疑,可我正想搪塞點什麼挽救局面時,他的聲調又拐了個彎,天然的好奇像迴力鏢,把我的耳膜連同腦袋敲的頭暈目眩,「你的朋友們真有特色,我能知道你們為什麼而賭嗎?」
「......我們比誰的故事最恐怖,我認為我最後哇的大叫很成功,可惜他們不欣賞。」
恍惚間,我又聽見自己開口,我突然後知後覺意識到現在並不正常。
不過我停不下來。他的嗓音是如此甘美,彷彿蜂蜜的漩渦、甜品建成的迷宮,我被囚困於其中,卻像罹患斯德哥爾摩症的渴望更多,無論他打算給予我什麼。
「我能知道其他關於你的事嗎?」
他慢條斯理的哼笑,指尖小力抓撓著我的掌心。現在的他不再是單純黏糯的軟糖,而是餡料未知且絕對不會是全糖的某種存在。
想想感覺更棒了。
他果然注定要成為我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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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謹慎羞澀的偽裝後,他大辣辣的翹起二郎腿,態度既慵懶又瀟灑。
「你看起來很困惑。」他將我拉至大腿上坐下,我們臉龐的距離僅剩五公分左右,「你一定不知道,你的表情其實藏不住情緒,可愛到害我之前得費勁控制自己別忽然抱住你。」
「真巧,我也是。」我朝他眨眨眼,語帶笑意的調侃,「你之前像隻誤入祭壇的小羔羊,可愛到害我得費勁控制自己免得強取豪奪你。」
這句模仿逗笑了他,於是他好心的率先提供我一些資訊。
「我是先從槍發現不對的。你還記得我提過我住在森林裡吧,霰彈槍可是我從小玩到大的生活必備品,更何況你對霰彈槍的擬聲詞根本不對,一聽就知道沒開過槍。」
「再來是垂掛在房子中央那個銅爐。要不是我隨身攜帶帕洛桑托,我恐怕壓根不會注意到那是添入落拓花粉的薰香爐,而且其實一般正常餐廳也不會在用餐空間點薰香。」
「所以我開始想確認你的身份。老實說,你這方面的隱私做的很好,至少我在有限的空間內找不到任何相關的標示物。因此我從和你的對話著手,發現你有時不時添加語助詞的習慣,」他以指腹撚起我的鬢髮,聲音像煮沸的糖漿一樣熱切而迷人,「我就猜聲音會不會是你的罩門,從結果來看,我的猜運還是挺不錯的,是吧?」
原來他當時在用餐區到處摸摸碰碰是在做這件事。一個疑問豁然開朗,於是我再接再厲:「普通的帕洛桑托無法抵禦落拓花的效果,你是誰?」
「我前面講那麼多,你不該先給我褒賞嗎?」
他抿唇朝我露出請求的莞爾。同樣的面容放在幾分鐘前,我會被他的可愛擊敗,而放在幾分鐘後的現在——
我依舊會被他的可愛擊敗。
「你想要什麼?」我無奈的撇嘴。
「你的真名。」他的音調很平穩,可短短幾個的單詞竟熾烈的彷彿亟欲噴湧的火山,甚至讓我產生了差點要燙傷的幻覺,「跟人類不同,你們的真名是伴隨生命誕生於世的,我想要知道那個名字。」
太貪心了,真名可是我這種生物相當於第二條命的存在。
「你需要付更多。」我用雙手摀住耳朵,防犯他採取聲音攻勢,「我也不是什麼壞蛋,我們名字換名字,如何?」
「法爾科·祖卡羅,職業是歷史系大學生兼......獵人。」
「目前收受的委託包括小型寵物協尋、大型害獸驅逐,」他,不對,現在該稱呼為法爾科,爽快的娓娓道來,「以及私下的異種怪物等具有危急人類性命之生物的除治。順帶一提,今次行動完全出自於我個人的一時興起,所以你不用擔心你的山地餐廳會引起任何麻煩。」
看來第二個問題對上了答案,難怪他的大部分動作幾乎都悄聲無息的。
接著,沈默降臨於我們之間。我知道法爾科在等待我的回應,我傾聽得到他心臟加速的躍動聲、鼻子微略粗重的呼吸聲、指甲不自覺相互碰撞的叩擊聲,這是緊張的訊號,這是使我清晰認知到他對我有興趣,如同我對他一樣的訊號。
但我必須暫且壓抑住欣喜。他想要我的全部,可以,他亦得交付他的所有,沒有人可以吃我的霸王餐。
現在,是時候算帳了。
趁法爾科沒反應過來,我伸出手,指尖點上他的喉結。
「你只猜到我的罩門,卻沒有猜到我的專長,」觸及肌膚的剎那,我從動脈的鼓動中循著血液與溶出鴨胸肉的白酒、黑胡椒與岩鹽味的興奮相遇,「所以讓我給你一個小提示:這裡是我的餐廳,我的地盤——」
然後,我放任興奮攜帶燉飯蓬勃的時蔬春意、挖開櫻桃番茄裡喧鬧的求偶吶喊,讓他們肆意在法爾科體內每個末梢流竄,讓他們行徑軌跡殘剩的劇烈感情在數秒間將他好整以暇的淡定給擊破、碾碎、蕩滌成沁著蒸氣的汗珠滿佈他的面額。
「……我一直以為食物魔法就是食療之類的玩意兒。」
他猛然跪下地板粗喘,並艱困的從吐息的空隙擠出話來。
「喔,那些是簡易版本啦。」我蹲在他隔壁,游刃有餘的掏出手帕替他拭汗,「三是一個完整的儀式數字,我本來想等你吃完甜點再使用的,不過你都攤牌了,我也不好浪費食材。」
「你想要什麼?」風水輪流轉,現在換他無奈詢問,「不是說名字換名字嗎?」
「沒錯,名字換名字。」我朝他微笑,「只是我的名字連結著我的生命,換算過來,你要付出的當然也該是名字和生命啊?」
一秒、兩秒、三秒,法爾科不適的喘氣掩蓋住角落時鐘的滴噠聲,吞沒掉窗外山風的呼嘯聲,幾乎要撐滿整間店,這莫名激發了我的憐憫與心虛,萬一他由於我的突襲憤怒怎麼辦?
忐忑間,他的聲音又開始變化,那是介於吐氣和喝氣的聲響。旋即,喝聲逐漸增大,我差點以為他在因痛苦而尖叫,但似乎不是。
所以我再度潛心傾聽。這次,我終於搞懂了那咆哮般的聲音是什麼。
那是法爾科的笑聲。
沒有酸澀的勉強,沒有極苦的厭惡,唯有狂喜之人跳跳糖似不羈的放縱大笑聲,甚至因為那陣陣的笑聲太過桀鷔,整個餐廳竟被那般外顯的張揚灼燒的炎熱起來,導致我也跟著不受控的冒汗,稍微舔掉流過唇角的汗水,還能嚐出微微堅果屑鹹辣的酒香。
「天啊,......你真是......太可愛了。」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簡短的句子歇了好幾拍才講完,「你......以為我對誰都......像個花花公子?我只跟你......講過這些話。」
於是我稍稍削弱衝撞在他體內的能量,我感覺我快能聽到想聽的了。
「你挺厲害的,」法爾科獲得緩刑,大字躺在地面調整呼吸,「這或許是我第一次這麼狼狽。」
「謝謝誇獎。」
我想表現的很酷,但適得其反,他又忍不住的哧哧笑起來。
「你剛才說,想等我吃完甜點再使用這招,」他邊笑邊問,「我能知道你究竟是想完成什麼儀式嗎?」
我和他說起我的賭約,再引用他們的預言補述:「唯有遇到象徵物是骷髏,是垂暮的老者,是墳草茂密的墓碑的伴侶,我才能重獲自由。」
「而且你也正好很對我的口味,所以,你必須吃完完整的三道料理,這樣就能宣示你的餘生都將是我的伴侶。」
接著,我霸氣的總結。
然後猝然感覺到不對。
我明明是想逼他先跟我告白,怎麼還是被唬了?我想懊惱,但懊惱被制止於法爾科再尋常不過的詢問。
「那你什麼準備時候做甜點?」他蹣跚的挪回座椅,「我還沒吃完呢,你不會想歇業了吧?」
他的嗓音仍舊像蜂蜜,像煮過的糖漿,像任何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甜美食物。那份甘甜是如此的濃烈,如此的醇厚,彷彿全世界,乃至於全宇宙的甜味都被奉獻到我面前似的,讓我不禁又眩暈起來。
打從初遇我就該想到,他原來早就藉由聲音告訴我答案了。
「梅梅,這是我的小名。」於是,進廚房前我朝他說道,「而你最想知道的真名——」
「——等你吃完甜點,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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