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四字佛號在寬敞明亮的大廳裡迴盪著，莊嚴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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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中央有一副未封合的棺材，棺材末端是一位老婦人的遺像，遺像前有一張擺滿供品的桌子，桌上是鮮花、蠟燭、香爐等。所有的擺設都正對大門，供訪客拈香、瞻仰遺容，顯然這是最後的告別式，一場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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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臨時架起幾個棚子，擺設許多桌椅，準備不少餐飲招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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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者逝世的第三天，烈日當空，即便如此仍有許多客人到訪，每一桌幾乎坐滿了人，這讓某一桌孤身一人的女子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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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兩瓶開封過的瓶裝水，邱雪身旁的椅子有被人動過的痕跡，顯然這一桌先前還有另一人與她相伴。邱雪身穿黑色長褲和白色短袖衫，一邊的袖子別著一塊小藍布，俗稱戴孝，亦象徵她與逝者的親屬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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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高談闊論，邱雪兩耳不聞窗外事，專注手上折銀紙的動作，彷彿與世隔絕，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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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在想什麼，都不結婚、不生小孩，就不怕老了沒人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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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啊，還有男人在家當家庭主夫，女人在外工作，這世界真是反了，都成這什麼鬼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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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媳婦啊，也是那樣啊，生了小孩也不顧，只想著忙事業，孩子全託給保姆，請一個保姆多費錢啊，自己照顧還能增進母子感情，真不知她怎麼想的，我兒子又不是養不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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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邱雪再怎麼不問世事，在聽見那些言論時仍無法視而不見，她深吸一口氣，長嘆一口氣，似在壓抑著什麼，而後調整好狀態繼續折銀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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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穿白衣戴孝的中年男子在邱雪的桌前停下腳步，他朝邱雪後方的人群大喊：「來來來，過來幾個人幫忙搬一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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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停下折銀紙的動作，稍微整理桌上的銀紙，隨後站起身準備自告奮勇。然而未等她說些什麼，男人見沒什麼人響應便再大聲喊道：「男的過來幫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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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要搬什麼我可以幫忙。」邱雪沒有猶豫地毛遂自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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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向眼前偏瘦的女子，一轉嚴厲的神情，和藹地笑道：「沒關係啦，這些事我們男生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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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有放棄，帶著笑意，以輕鬆詼諧的方式回道：「別看我這樣，我力氣可不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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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原想再拒絕，可終究抵不過邱雪的堅持，最終只能允諾，「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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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確認好人數後便率領眾人離開。邱雪跟在舅舅後方，一行人之中唯獨她是女性。在這之中，邱雪沒有感到任何的尷尬或不適，也沒想過要突出自己，對她來說那只是一個無須區分群體，抑或特別對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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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朝出口走去，出口即入口的地方掛上了剛印刷好的訃聞。往生者名為王寶玉，其親屬據男先女後、內先外後的順序排列，而「邱雪」一名正落在訃告的中後端，於外孫女的行列裡，亦是唯二的外孫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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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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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早一點通知我呢？」邱雪邊講電話，邊倉促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整理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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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工作忙，我不想影響妳，而且外孫沒關係啦，重要的是子女都有到就好。」電話的另一頭是邱雪的母親——江美嬌，她說話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一場大哭後剛緩和下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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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母親這麼說，邱雪火氣頓時湧上心頭，「哈，什麼叫外孫沒關係？」然而，她沒有把話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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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說出內心話，但能聽出她帶著些許不滿的情緒道：「我知道妳是好意，但上次外公過世時，我就說過了，情況嚴重的話就通知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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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比較慌，沒有想到那麼多。」江美嬌仍是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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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衝，也明白這時候母親最為不好受，於是她平復情緒，語氣柔和地說：「那妳通知哥哥和姐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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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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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再多聊，讓母親趕緊通知哥哥和姊姊便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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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床上，抬手擦拭不知何時奪眶而出的淚水，似乎是在聽見外婆走了的那一瞬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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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眼一旁整理到一半的行李箱，抬頭望著天花板，「又一次，錯失了最後一面。」即便如此，還是止不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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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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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還在生氣嗎？」房間裡，江美嬌試探邱雪，兩人背對著背，江美嬌坐在床上折疊衣物，邱雪在照鏡子梳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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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一頓，猶豫片刻，緩道：「現在真的要說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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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妳在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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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顧及江美嬌喪母的心情，原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母親的鑽牛角尖和情緒漩渦也並非她想看到的狀態，於是她停下動作，轉過身面對江美嬌，認真地道：「我沒有生妳的氣，我只是對情況感到遺憾、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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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嬌沉默，仍背對邱雪折疊衣物，但邱雪知道她在聽，繼續說：「確實，一開始我確實是有些生氣，妳可以在通知我後讓我自己做決定，妳的通知不是指示或暗示我一定要回去，那只是一個訊息的傳遞，之後要怎麼做取決於我，但妳沒有，妳從一開始就幫我做了決定，得不到消息、到不了現場見最後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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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瞥了眼母親側臉，母親仍一語不發，「或許在妳、在大家看來，外孫不比內孫重要，可是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親近，是以血緣關係為主嗎？不應該是以日常的社交關係為優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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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眼眶逐漸濕潤，但沒有就此停下，「就算今天我和外婆的關係不是很親，但還是有一些東西是很在意、很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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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似乎在猶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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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邱雪決定說出埋藏許久的感受，「還記得奶奶過世的那一次嗎？她還好好的時候就說過想見我，但那時候我在準備考試，壓力很大，為了不影響我，妳沒有告訴我，打算之後再說，可這之後就是永遠了。」眼角的淚不自禁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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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奶奶的喪禮上我聽到你們說了這件事，我當下沒有太大的情緒，我以為這件事就會這麼過了，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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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們再次聊起這個話題時，我剛巧聽見了，那時候我不自覺地流淚，心好難受、好難受，也是這時我才知道它並沒有過去，反而深刻地紮在心裡，很深、很深，成了永遠的遺憾，過不去的坎。」邱雪説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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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擦拭滿是淚水的臉，「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吧，『最後一面』對我來說有了其他意義，我不想再錯過，然而，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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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調整好狀態後繼續說：「我也理解妳是擔心我、為我著想才沒有通知，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想通之後我真的沒有怪妳，只是對情況感到沮喪和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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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彷彿能聽見邱雪咚咚作響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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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江美嬌打破沉默：「所以妳還是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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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無奈中夾雜些許煩躁地抬眸看了眼天花板，她嘆了口氣，回道：「我想說的已經說了，妳認為的，是妳想的東西，那不是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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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嬌原想再說些什麼，但一聲呼叫從室外傳來，「儀式要開始了，大家聚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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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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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在前方主持儀式、誦經作法，親屬在後持香，有些跪坐在草蓆上，有些因行動不便而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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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繁冗，起初邱雪還在仔細聆聽道士在念誦什麼，可後來實在過於冗長了，且聽不太懂，於是放棄，轉而分心觀察周圍、放空、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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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回想這幾天的經歷，本來就知道傳統喪禮男尊女卑，但當親眼所見並親身經歷時，還是免不了情緒波動。這樣的喪禮已經參與過好幾次了，但還是無法完全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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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起頭的必須是男性？外婆明明就和大女兒和二女兒較為親近，且生前也都是她們在照顧，可如今，起頭、當喪主的卻是那個不太合且許久沒聯絡的三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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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思考了很多，最後皆化為無奈的嘆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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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儀式告一段落，接下來是準備過奈何橋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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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有來那個髒東西不能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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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身旁阿姨的提醒，邱雪面帶微笑地表示知道了，但那句「髒東西」卻烙印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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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經，一個女性的正常生理現像被形容為「髒東西」，不能被光明正大地直呼名稱、被認為是影響神靈的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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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心裡不忿，但也理解那個年代的環境造就了那樣的認知，也或許是用詞不當或不善表達，邱雪明白阿姨沒有惡意，所以也沒有過於執著，只是無奈地小感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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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認同，邱雪還是尊重，生理期的她沒有參與奈何橋的儀式，她坐在一旁觀看，看著眾人隨著道士的指示而行動，列隊、繞棺、走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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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無聊，抑或想為情緒找出口，邱雪打開手機和正巧在線的朋友傳訊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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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茵是邱雪最要好的朋友，亦是唯一能夠深聊內心想法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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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向胡茵吐槽那些傳統儀式的重男輕女禮節，並暢談對自己以後喪禮的想法。原以為對方能夠接住她的情緒，或一起探討規定的必要性，可沒想到胡茵給予的回應是簡短的一句「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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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想反駁，她也知道要尊重他人習俗，但這裡想探討的不是遵守規範，而是規範的意義是否必要，是因為什麼而製定出這些儀式習俗和禮節，這些「為什麼」真的不可撼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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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些話還沒打完，胡茵傳來了訊息，「其實我們可以略過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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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愣了一瞬，彷彿從什麼清醒過來，意識到先前確實過激了，不是每個人都想談論這些，也不應該將情緒丟給他人。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免不了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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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垂眸，眸中多了一絲黯然，將未完成的字稿逐一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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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尊重。」心裡暗道，帶著一絲不甘地釋懷。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g0lsu3Yz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