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我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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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上到中學時，有同班同學半開玩笑地告訴我為止，一直沒有發覺自己的這種醜態，還真是不可思議。說是醜態，當然是以一般人而言，被當成是怪人，甚至瘋子也不為奇；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自然而成的因果。它是人與生俱來的缺陷，若沒有他人的存在去指出其醜陋的特徵，或許自己真的會認為眾人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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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指出這種事，我赫然一驚，一下子很難為情，但下一刻，我便被回憶和對自己的失望陷入一陣無法自拔的灰暗情緒。我也是在那時候起，開始深信幽靈的存在。它那枯槁，無血色的雙手時而溫柔的掩蓋我的眼睛，時而輕輕在我耳邊低語，在我獲得幸福，快樂的時候，世界會突然變得剎白，暄鬧和歡笑聲也漸漸遠去，令我覺得和眼前的種種景色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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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因和自己的幽靈說話這種事而被班上的同學當成了怪人好一段時間，可是我沒害怕，或是討厭它。因為我知道它既咀咒着我，但又保護着我，沒有它的存在，恐怕我會更憎恨自己，更無法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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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我還小的時候，忘記小學什麼年級期間所發生的事了。那時候，我和爸媽常常在醫院和家中往返，探望七十多歲，患了腸胃病而一直住院的外婆。聽媽媽說，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已經不在了，外婆身邊的親人就只有我們和舅舅了，外婆孤身一人，很寂寞的，所以我們要多去看望她。舅舅遲遲未有成家，又因工作長期身處外地，因此探訪外婆這個任務便像推了給我們一家似的，固定在周末都會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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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醫院最深刻的印象是那裡獨有的氣味和氛圍，那種突然從周遭抽離出來，人造的，扭曲般的違和感即使是現在，仍然令我感到無可名狀的不安，這也是令我相當討厭那裡的原因之一。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喜歡那裡吧。因此你能想像得到，一個小女孩，每星期也要像儀式般去那個蒼白，瀰漫著疲倦和無生氣的地方；做着和自己彷彿毫不相干的事，看着彷彿和自己毫不認識的人。在醫院待得久了，我就覺得連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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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外婆總是親近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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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時候常常黏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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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你那時候硬是要外婆哄你才睡得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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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娃兒比起我，更親近外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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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爸媽說起這種我完全沒有記憶的說話，外婆總會張着沒有牙齒的嘴沙啞地笑著，包在棉被裏，看起來圓滾滾的身軀卻一動也不動，沒有一點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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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自己和外婆的記憶，小時候苦惱的我亦曾經拼命地在腦海深處嘗試挖掘過一些碎片，可是我實在丁點印象也沒有。聽着自己家人歡快地說起我和外婆的往事，慢慢令我焦躁起來，這種感情之後又變為恐懼。我強迫自己想像着年幼的自己被眼前的老人以顫巍的姿勢抱起，我抬頭看着她，她那暗紫色的嘴唇裏發出“呵呵”的笑聲，我亦報以笑容，卻發覺啞口無聲。我成了醫院內另一件蒼白，不協調的裝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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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是家中的獨生女，有時我甚至覺得父母會過份地疼愛我。在我小時候至長大成人，他們生氣，斥責我的次數實在屈指可數，而其中一次亦和外婆有所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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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轉到醫院前，外婆因為精神上的問題在一所療養院內長期住着，我抱著一種郊遊，參觀的心態前往探望外婆。那時我對這種行為，地方，甚至是外婆都只有好奇的感覺，厭惡和害怕之情還未佔據我。黃昏般柔和的燈光灑滿有四張病床的小房間，窗外猛烈的日光被厚重的窗簾所阻礙，只能作出微弱的抗議，蠟黃的皮膚彷彿融合在這幅光景中，那時外婆的容貌是我所有記憶中最飽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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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婆打聲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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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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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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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說邊慢慢的用雙手緊握着床邊扶起那看似笨重的身體，嘴唇吧唧吧唧地嚅動，像咀嚼着些什麼東西似的。外婆的眼睛總是像拼了命眯起來一樣，但即使是年幼的我，仍能知曉她看到自己外孫女時那欣慰，真誠的喜悅。那時，我彷彿莫名其妙地獲得了某種鼓勵，忍不住便沖口而出，說了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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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這裏好難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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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麼童言無忌，是厚顏無恥，騙人的。孩童時的自己在外婆前說了這樣的話，即使多年後的現在提筆寫起這件事仍令我羞愧萬分，臉頰發熱。爸爸突然以前所未見的嚴厲語氣狠狠的責罵了毫無預警的我，在這溫暖安謐的空間，爸爸的話語彷彿不斷迴盪着，在我耳邊翁翁作響。我好像痴呆了般望着床架，蓋着外婆身體的棉被的角落垂在一邊，原本藍白相間的圖樣已褪得難以察覺，泛黃的污漬慢慢浸佔着，我小小的心臟在噗噗亂跳。之後所能記得的便是媽媽好像柔聲的在說着些安慰我的話，想必我是哭起來了吧。真希望我能看到那時候外婆的表情，那對往後的自己多少可以獲得一點救贖吧，想到這，我內心又感到一陣刺痛。此後，年幼的我便本能地，無可救藥般的抗拒起這個無辜的老人，即使我們見面愈來愈多，隔膜卻一點點地增大，外婆的形象亦一點點地變得模糊，我再也沒看見過她那種欣慰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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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月後，外婆因為病情惡化，遷至一家私家醫院裏。轉到新環境的外婆彷彿是河中的小魚突然被扔在海洋裏般，其衰老的形態日益加劇，爸媽也變得沉默寡言，我覺得自己快要被某種深沉，濃稠的氛圍呑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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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聽到爸媽慌亂的腳步，不安的低語聲，他們如臨未日般把半夢半醒的我叫起床。原來，又是和外婆有關的事啊！爸媽剎有其事的告訴我外婆送進急症室了，我們要快點過去醫院才行。我半睜開眼睛，看到媽媽那擔憂的神色，一手小心翼翼的搖晃着我的胳膊，像我是玻璃所構成的。被窗簾過瀘了的陽光軟弱無力地滲進這個房間，吱吱的鳥鳴和公園裏孩子的嬉戲聲依稀傳到我的耳邊，我突然想起外婆在療院中，也是被陽光灑着，她笑著我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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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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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的看着天花板，眼角看到媽媽像愕然了一下，卻再柔聲的勸着我，說什麼我去了的話外婆一定很高興的這種話。媽媽愈說只愈令我感到生氣，連輕輕放在我身上的手亦令我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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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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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嚷著，用棉被蓋起整個身子，把溫柔，不安，焦躁，平靜，通通阻隔開來。媽媽無可奈何，慢慢走出了我的房間，然後騷動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直至聽到了關門的聲音，我獨自一人了。靜謐的房間包圍着我，不安又放肆地襲來，我突然想放聲大哭。我討厭外婆，心裏像唸着能驅除煩躁的咒語般惡毒，醜陋的罵着（即使寫着告解般的告白，請原諒我，我還是沒有勇氣寫出當時心裏湧現的惡言）。那天中午，父母帶着憂鬱的表情回家，一語不發，什麼也沒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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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後又探望了外婆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外婆在一星期後便過世了。被告知這個消息，是在我上學的時候，小息後回課室時班主任突然就叫了我的名字，說家人來接我了。我在同學的疑惑，竊竊私語中步出教室，爸爸平靜的告訴了我這件事，我感到天旋地轉，心臟像被重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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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我痛苦不堪的並不主要是我不久前那些可恥的咀咒居然成真了，而是想到自己一直在對着一個垂死的老人展現着那卑劣的嘴臉，我深信自己是流露着自己討厭，憎惡外婆的容貌的，而她也必定察覺到了。我想像着外婆像被等待接受行刑般的無辜犯人，在死前還要被自己的親人唾棄，側目，那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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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靈堂上我體驗了人間的地獄，犯了罪卻仍苟活偷生的人想必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坐立不安，在眾人低着頭，沉澱在傷感之中時，我只想閉起眼睛，蓋起耳朵，歇斯地尖叫。照片中的外婆看起來並沒有年輕多少，她神情嚴肅的看著我們，當我和爸媽上前上香時，我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幽靈想必就是在那天出現在我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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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變得害怕又討厭着自己，我無法坦露自己的感情，感受，以致我一直沒有稱得上能交心的朋友。我亦開始埋首於學習，只要我表現得很在乎學業，對玩樂彷彿毫無興趣，身邊的人慢慢便會疏遠我。每當爸媽說我努力過頭，偶然也要去玩樂的時候，我總會笑着說“唸書比較有趣”，“我喜歡讀書嘛。”這種騙人的話。罪惡感就像黑暗中的燭光一樣，幾乎像希望般明亮，我只有懷抱着這個幽靈才能拖着這副皮囊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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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渡過了與青春無緣的中學時期，以不俗的成績進了大學。我曾經覺得自己會這樣無聊的渡過一生，但這樣的我卻在那時遇到改變了自己的事，那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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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對我死纏不休的人現在成了我的丈夫，為什麼我明明對他那麼冷漠，他仍然也要接近我，我這樣的人也有令人喜歡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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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因為外表，你很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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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描淡寫的說。若他敢厚顏地說了任何我內在的優點，我必定會看不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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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戀人這種東西，是親人卻又不像親人，是朋友又不像朋友，這反而令我舒坦了一點。我亦聽從了他的建議，把我的經歷和說不出來的感受自白般寫了出來。總之，我感到自己慢慢的前進了，心裏的幽靈有時亦會消失無蹤一段時間，我彷彿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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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結婚後的第二年，我的女兒出生了，把那小小的生命抱在懷中時，我確切的感到了生命的重量，她啊啊的哭喊着，剎時間像春風般驅散了醫院的無力感。那皺巴巴的小臉一瞬間令我想起外婆，一股溫暖的感情難以抑壓的湧起，外婆去世了那麼多年，在這一刻裏我才首次感到了一種密不可分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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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士裏，我抱着剛滿兩歲的小女兒去探望爸媽，他在旁邊熟睡，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像走馬燈般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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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車在走，還是外邊的風景在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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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似懂非懂的張着圓滾滾的眼睛看了看我。我笑了笑，感到一點點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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