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夜市回到家後我將亂七八糟的書桌抽屜整理乾淨,剪了一些報紙,並且放入水與飼料的小碟子後將嗶啵養在裡面,平常上學的時候就將抽屜鎖起來。
一開始只有拇指大小的嗶啵非常乖巧,在寂靜的夜晚裡我喜歡將牠放到掌心,毛色純白質地蓬鬆像個雪球的牠散發著如春陽的暖和溫度弓著身體張著紅寶石似通透的雙眼看著我,在書桌上的檯燈照射下那雙眼睛的光輝像是在訴說著什麼親密的秘密。
隨著時間的經過,嗶啵以出人意料的速度長大了,牠不再溫和窩在我的手心裡,脾氣也越來越浮躁,抽屜內部四處都是爪痕與啃咬的痕跡,在悄然無聲的夜晚我總是擔心抽屜內所發出的聲音會吵醒母親。
我想它之所以這麼焦躁會不會是因為寂寞?整天孤單的被關在陰暗的抽屜裡,假如是我也會感到很痛苦吧?於是我有時會將它捉出來放在手裡想要安撫牠,但嗶啵卻早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乖巧地窩在我手中,而是竭盡所能的想要逃脫,牠的牙齒與爪子在我指尖留下許多傷口,好幾次也差點從我手中掙脫,究竟是在何時牠的爪跟牙居然變得這麼銳利而強大?
牠的眼睛雖然一樣通透紅豔看起來卻如礦物質無機冰冷不再對我悄聲地訴說著秘密了。
對於這樣的牠我開始感到不耐煩與失望,最後終於產生了難以控制的憤怒。我把牠藏起來是為了其安全,照顧牠,餵養牠,希望跟牠建立連結,但這樣的苦心與付出卻無法被瞭解體諒。
我還是按照著平常的習慣每天替嗶啵整理牠的小房間,清理排泄物、換水與飼料,我心裡對於牠態度雖然極為不滿,卻又抱持著些許這可能只是個過渡期的想法,我天真地相信有天牠會像以前一樣窩在我手裡睜著眼對我講些只有我們才能分享的悄悄話。牠現在已經比我的手掌還大了,明明這麼費心替牠把屎把尿,牠卻總是縮在角落彷彿我是隻大貓準備吃掉牠一樣,隱身在暗影中的它那雙紅眼向著我發出銳利的光芒。
那裏面滾動著的是敵意。
難怪母親這麼討厭老鼠。我賭氣地嘟噥。
最後我終於動了手將那雙閃著紅光的尖銳視線深深埋進了漆黑暗影之中……
那是個初秋的夜晚,月光射進了熄燈的房間,我第一次看到這樣明亮的月光,窗外一輪明月異常的大且圓得不太真實。
「我不想理你了,我把你當好朋友你卻這樣對我,那好……以後你就自己想辦法吧!」
我微微開啟抽屜悻悻然地撥弄著紙片說著幼稚的情緒勒索之語。
在抽屜深處看著我的嗶啵在那一瞬間似乎察覺了我的想法,牠發出了聲刺耳的尖叫,吱地一聲朝抽屜的開口衝了過來,被那聲音嚇到的我則用力地想把牠推回去,牠順勢用力咬住我的大拇指,不到半秒兩顆細長的門牙穿破了皮膚完全沒入了肉裡面,四隻爪子也迅雷不及掩耳地攀到我的手背緊捉不放。
突如其來的攻擊伴隨了由指尖傳來的強烈疼痛使我措手不及無法反應,出於本能我用力揮動著右手,也因此失去了平衡從椅子上跌下來,它趁勢跳了開來,我忍著直接撞擊到地板而發麻疼痛的後腦急忙爬起來尋找牠的蹤跡,但強烈的暈眩讓我的腳步搖晃不穩,地面恍若是由海綿組成的,鮮紅的血由手指流出沾染在我摸過的地方─椅背、桌腳、地面─形成了不規則的斑點,在月色中血斑看起來是深沉的原油般流轉著光澤。
在我腦袋中某個連接著什麼的緊繃的線在這一刻完全斷裂了。
熱灼的情緒充塞在我的胸口。
殺意。
我想可以這麼稱呼目前鼓脹在我體內翻湧沸騰的情感,之前這種情感本來就在那隻不知感恩的耗子的挑釁下在我體內滋長 (或者它本來就沉睡在每個人靈魂的內側),但我想我不自覺地抑制著、忽略著,不去接受甚至相信它的存在,直到當下,它終於等到了機會勢如破竹地張大了嘴吞噬佔據了我的心。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我打開了日光燈環顧著房間,迷濛的月光跟虛幻的暗影被慘白的人工光線驅趕消失,血斑也恢復成了原來的鮮紅。
突然間,佇立在亮白的日光燈的我對於之前居然這麼不聽母親的話感到一陣羞愧,她是對的,老鼠這種生物註定就是該被人類賦予恨意而非愛意,牠們不只是身體上,恐怕連靈魂內的每個角落都極度骯髒、黝黑,跟水溝水一樣被有形無形各種不停分裂繁殖一秒便能生出成千上萬至億個體的細菌病毒所佔據侵蝕準備感染接觸其的一切,而牠們如兔子蓬鬆柔軟的毛皮與無辜的可愛大眼睛皆是為了掩飾其本質使人;尤其是小孩放下戒心的偽裝罷了。
我持續醞釀著思緒中惡毒的不理性想法任其壯大,同時也睜大了雙眼搜索著嗶啵。
喀拉─
細微的聲響從背後傳來,我連忙轉過身去,一抹白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往床底下竄去,我往白影撲去。
逮到你了吧!
緊合在一起的雙手內確實感受到了溫熱的觸感與瘋狂的掙扎狂亂地咬及撕抓著我掌心的皮肉,露再交疊的拇指的空隙外的被細毛包覆的粉紅色尾巴正拼命地扭動著像是條以前曾在電視上看過的寄生蟲。
我站在床邊閉上雙眼感受著手心內源源不絕的疼痛,心的內部不知不覺充滿了莫名且無意義的大質量失落與感傷。我走到了開啟約三分之一的抽屜將交握的手放進了最深處,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打開手並抽出然後準備將其關上。理解到居然又回到了禁錮著自己的黑暗空間的嗶啵馬上發出淒厲的叫聲想要再度逃跑,聽到牠的叫聲讓我產生了猶豫,也就這麼半秒牠便已經跑到了抽屜的開口處兩隻前腳也攀到了外緣抬著頭張著嘴瞪視我,我揮手將牠推下去並用力將抽屜關了起來。
即使是隔著被關上的抽屜,劇烈地刮搔聲與出乎意料的高聲哀叫強硬地滑進了我耳朵,這時我才發現牠的一截尾巴掛在關起的抽屜外抖動著,原來是因為尾巴被夾住所以才叫得這麼淒慘。
我聽著抽屜內那鬱悶的聲音,下意識地的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已經凌晨十二點多了,剛剛的人鼠大戰不知發出了多少噪音,加上嗶啵現在的鬼叫……
夜晚是很奇妙的,只要到了最深處,空氣的比重與空間的距離都會跟白天完全不同,音波的傳導及形式在夜晚也總會被放大而變得誇張。
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知已經發出了多少在白天沒有人會發現但此刻卻會被增波強化的吵雜聲響。
也就是說早睡的母親說不定已被我吵醒,正怒氣沖沖地偷偷觀察著我這麼晚了到底在搞什麼鬼,也許她現在就在門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
浮現眼前的母親臉孔讓我本來高昂的情緒冷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無助慌張的心虛感。
我從桌上的鉛筆盒內拿出鑰匙把抽屜上鎖,露在外面約二分之一的粉紅尾巴早停止了抖動無力的垂著,被夾住的地方滲著血,叫聲也停了,只剩下爪子刮搔木屑與木板的聲音仍然持續著……
不斷感到陣陣戰慄從背脊爬上來的我立即關上燈,接著確認門已鎖上後便貼著門憋著氣傾聽外面的動靜,除了抽屜內惹人厭的細微喧鬧及窗外傳入的蟲鳴外,一切都悄然無息。
悄悄打開了門,外面一片黑暗,我躡手躡腳溜到對面的浴室拿了毛巾在月光中擦拭著散落四處的血痕。
直到一點我才爬回床上躺下,剛碰到了枕頭,強烈的疲倦隨即席捲而來,我翻了個身,這才想到該想辦法處裡那截外露的尾巴才行。
但降臨的深沉睡意瞬間就溫柔又粗暴地將我送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喪失意識的前刻,一公尺外的狹小黑暗空間中的掙扎聲聽起來就像是誘人的搖籃曲迴盪在我耳畔。
在這被銀亮月光壟罩的夜晚裡我做了個夢。
飄在黑暗中央扭動的粉色蠕蟲為開場畫面,半空中粉色的蟲發著深海魚般的閃滅螢光搖擺著身體,我跟被街燈迷惑的飛蟲一樣受它的光芒吸引,當我伸出手想將那微弱的光輝握在手裡時細長的蟲體忽然往兩旁極度擴張,變成了個轉了九十度的巨大眼睛狀開口,洞開的粉紅色內發出了更爍亮的光並把我吸了進/出去,也許這意象是殘存在記憶中的,我從母親產道裡被拉出去的片段所延伸出來的,此乃我人生最初也最沒印象卻最關鍵的場景被腦子重新排列組合成了隱晦暗示性表現手法之結果。
通過了質感濕滑黏膩的洞口,甘美如蜜糖卻又痛苦似刀割的心情隨之爬上了我心頭卻也轉眼間消逝。
然後我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年幼的我坐在諾大的寶座上,寶座是由黃金造的並鑲滿了寶石,由頂上天窗射下的陽光將寶座照得閃閃發光,坐在上面的我的身體輪廓也融在了渾厚華美的金黃光霧裡。
前方長而平緩的階梯下的寬敞大廳中從長毛的地毯到如巨人腿骨的大理石柱子上都爬滿了老鼠,每隻老鼠都以黑色的眼睛看向寶座上的我,在老鼠構成的緩慢起伏灰色波浪中,千百萬隻的小眼睛都反射著寶座的光,看起來像是那暗色的波浪底部潛藏了無數的金沙一樣。
啪啪啪─
有隻燕子飛到了我的肩上,燕子的頭是配合鳥類嬌小的身體按比例縮小的父親的臉龐,蒼白的臉色與仿玳瑁框眼鏡後的藍色眼珠。
「快樂王子殿下……」燕子說:「您眼前的這些都是卑賤無比窮苦至極的低下東西,請救救他們吧!」
年幼的我傲居地環顧著眼光晶亮的鼠群,然後指著右眼說:「好吧,我就把剩下的這顆藍寶石及我身上的金泊賜給牠們。」
嘎哈嘎哈嘎哈……燕子發出難聽的笑聲揮動著黑色的翅膀,牠頭向著正前方只移動了鏡片後的藍眼珠看著被稱為快樂王子的我,語氣冷淡地說:「王子啊王子,您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一顆寶石與紙薄的金箔對如被詛咒的遺傳因子般永世潛伏在牠們血液與命運中的悲哀跟困苦還有無知一點幫助都沒有喔,它們真正需要的是─」
燕子停頓了它的話語,低下頭噁咖噁咖噁地乾嘔著,透明絲狀的唾液落在地板與我的肩上。
咖噹─
燕子吐出了個薄薄的長條物體,那東西閃著銀光落到地上發出金屬的聲響。
是把長約二十公分的匕首,黑色的角質柄上以閃著油膜光澤的貝母點綴了繁複的雕花。
「祂們要的是你那顆就算破裂了也會得到造物主的讚揚的,上千度的高溫烈火也無法燒毀的心喔。」
燕子說,嘴邊還掛著唾液:「您這樣的的表情不好吧,宮殿裡是禁止憂傷只准快樂的不是嗎?」牠上揚了嘴角往地板上的匕首努了努下巴繼續說:「來,散播歡樂散播愛,把心臟挖出來吧!」
聽到燕子這麼說老鼠們發出了歡呼。
「咪咪!」老鼠們的歡呼聽起來像是在喊著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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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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