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年間,在這片大陸各據南北的布藍達與霍氏狐族戰役頻繁,史書對於誰侵誰害的記載模糊不清,惟有兩國族人因戰亂相生的仇恨鮮明活現。布藍達不但人口龐大,而且坐擁成熟的生產技術與軍事裝備。這本是霍氏狐族不能匹敵的,要非多年來得到魔狐協助,而且保存了古老術式與巫術,絕不能堅守於大陸北方長年積雪盈尺的一隅偷生。
然而,南方傳說中白毛紅眼、好戰勇猛的神狼終於降世,形勢仿如瞬間斗轉參橫,一發不可收拾。霍氏少主失蹤被俘,多場屠殺雷霆橫越霍氏各個部落。霍氏面臨滅族之危,神狼所到之處狼嘷始起彼落,久久不消徹夜長鳴。
不過是廖廖數日,戰火蔓延之快讓人驚喜。某夜裡迷雲鎖霧,神狼夜襲,終於與魔狐正面交鋒,更怒斷七尾,就在眾人以為神狼帶領國軍把魔狐一族全滅之際,魔狐卻動用邪靈,拼死佈置結界,帶着不足百人的老弱婦孺在遠北某處寒苦之地穩於世間,完全隔絕了國軍的追殺。他們的確得以苟延殘存,卻百年內不成威脅,正式崩潰。
當國家迎來盛世,戰無敵手之時,神狼功成身退,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切就像民間故事般在布藍達各城間流傳,成為人們荼餘飯後的話題,也讓他們對本國的守護神又敬又畏。
然而,平靜的日子也沒有維持太久。
就在神狼退隱十年後,民間開始湧出一批叛軍欲推翻布藍達的政權。據說,這群人是由借魔狐邪靈之力而生的巫師組織起來的,他們宣稱:在不久的將來,魔狐將帶著狐族戰士歸來,血洗布蘭達。
雖然叛軍暫時並無任何實質行動,但外城不時傳出婦孺失蹤、禽畜大批離奇病亡的消息,使得全國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君王本欲徹查揪出幕後之人,但唯一有能力抵抗的大祭司,卻閉門不見任何人。對此,君王幾乎怒不可遏。
在國家似乎將要發生大事之時,神狼格萊普尼爾終於歸來,帶著那群百人精銳重現南方。今天,牠再次踏進布藍達,外城的百姓紛紛爭先恐後地上街迎拜,一睹風采。
可是,當神狼從沙漠領頭闖進眾人眼前,街上卻萬籟俱寂。本應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的市集,就在神狼現身之時變得鴉雀無聲,人們只是睜着眼看那營軍隊噠噠地掠過,就似一片黑海湧來,一下子淹沒一切,沖出一條空洞無物的大路。
神狼身後一整片黑馬不停蹄,百名精兵低頭跟隨,雖然風塵僕僕,卻井然有序。他們行走時身上鎧甲互相碰撞的聲音和蹄聲冰冰冷冷,一下又一下,人群無攔自退於左右,不自覺屏着氣,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領頭的格萊普尼爾毛白勝雪,體型精瘦,卻因足足有一馬一騎兵之高而看起來龐大如象。牠一掠而過,陽光漫漫,灑在那潔白無比的身軀,朦朦朧朧的如一團風影閃過。明明神聖如此,卻因雙目如血,其中暴戾恣睢,目光一橫便令人心悸不已。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UiyFQp4gd
這無疑是世上最奇怪的迎禮。
一不為祭,二不為慶。既不歡樂也不莊嚴,更多的是令人心寒的死靜。那若有似無的肅殺之氣籠罩著整個城都,瀰漫不散。惟有親眼目睹,人們才頓時醒悟當年神狼一戰,牠以血為浴;他們也終於記起,傳說中神狼如猛獸般不可掌控,殘暴嗜殺。再無人敢動彈半分,自然也不敢跟上他們。
的確,格萊普喜歡戰場,喜歡血。
格萊普踏上戰場會熱血沸騰,嗅到腥味兒會精神一振,舌尖一旦嚐到腥膩,內心的那股歡愉便會如泉湧般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踩着鮮血淋漓的世界一直殺下去。
然而,牠很快會停下來。牠從不喜歡殺人。
手起鋒落,牙齒撕開皮肉與骨的一刻,牠心臟都會揪成一團,一直擠壓得胸腔發疼。愉悅與難過讓牠頭腦特別清醒,清醒得能看清腳下那一個又一個完整或殘缺的臉容。
如此驚懼,如此淒涼。嘴裏的血肉末嚼着嚼着便會發苦。很多時候,格萊普也像吐出濃痰般,會把塊又一塊苦味肉末狠狠地吐出,彷彿那是多麼噁心的東西。鮮血卻一直從嘴角流淌,染紅了牠的下巴與前軀。看過牠這個樣子的人,大多連畏懼也不敢表現,生怕生起半點與那團穢物同為人的醒悟。而牠,往往看着腳前吐出來的血肉泡,都會有點茫然。
格萊普的一生,似乎都充滿着矛盾。這種矛盾無人知曉,正如現在在外城的廣場內,牠看着遍地無頭屍身躺在血泊之中,人們都不知牠為何沈默不語。
廣場之上,整片天也變得陰冷極了。
「格萊普大人,這些應該都是遊民。」
一名半張臉都佈滿鬍渣的軍士走近格萊普,他一邊在乾淨石地上的擦着鞋底的肉沫,一邊粗聲說道。
「人們都說那是從北方捉回來的俘虜,今早用來作神狼祭的祭品。可是,他們皮膚粗黑,也沒有半個有狐族印記,我猜這次狐巫事件大概讓君瘋了,隨便捉了數十個遊民充數。」
「神狼祭嗎?難怪這味勁那麼濃,僅僅一街之隔他們還能淡淡定定地站着迎禮⋯⋯可是,現在也過了正午了,沒人來清理嗎?」年青騎兵好奇地問。他在格萊普身後,與牠等高。
「你怎麼不問為什麼『它們』還那麼新鮮?」軍士一踩馬蹬翻身上馬,似笑非笑地對年青騎兵說道:「這是等着我們回城親自『驗收』呢!這次,大祭司可是花足心思配合君王歡迎我們。」
「但這場面很無聊耶⋯⋯」年青騎兵撇撇嘴咕噥著。他撫着馬兒柔軟的毛髮,毫不在乎地上的人是否無辜。
軍士的軍齡足夠老到能對生死一笑置之,但是這名還未成年的少年,卻輕易把血祭判定為一屑不顧的無聊「表演」。
軍士有點生氣地低喝:「你這小子!無論何種理由,行使血祭都是絕頂荒唐的事情!難道你以為大祭司這樣做,只是為着好玩?借神狼之名行陰險之事,如果他們遊民的身分被揭發了,這數十條人命豈不是全由我們擔著了?」
「我當然知道,但這又與格萊普何干?他們自己保不住自己性命,又能怪誰?大祭司是以為我們會緊張得手足無措,還是會難過得呼天搶地?」
「你這臭小子!哪天我死了,你也說着是我無能對吧?」
「那可沒法子啊伯朗,生死有命,你也要認啊!」
「去年你那匹馬死了,你好歹傷心了一整個月,你怎不拿一根毛大小的同情對待人看看?我說了多少遍要尊重生命!尊重生命呀!你吖的,你到底是不是人?」 見少年如此輕挑,軍士頓時火大起來,提手就往他的後腦拍去。
「哎——死老鬼!死老鬼!」少年痛得馬上馭馬跑離亂吼的軍士身邊,但還是被他狠狠地連拍了好幾下。
「𡈼洛,走吧。」一直安靜的巨狼忽爾低語,叫停了正在逃跑的少年。追上去的軍士也一頓。二人嘖一聲,各自朝反方向走去,整頓小隊去,不肯再望對方一眼。
格萊普知道,廣場外的各間小屋內也有無數雙眼睛靜靜看着。看着牠,看着小隊踏出地上斑斑血路。
然而,只有格萊普仔細地凝視跟前的殘軀,彷彿它們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它們彷彿永遠都擱在那兒,等着漸漸腐爛下去。
片刻後,格萊普也踏上血路,領着隊伍重新奔向內城。
軍隊穿過外城後方的拱門,很快便看見內城外的紅木林。
紅木粗壯高大,枝葉茂盛,全都長得高聳入雲,與雲層相連,就像一道高牆徹底把水平線上的天空與內城隔離。
「大人,我們真的要進城嗎?」伯朗在格萊普半個馬身後問。「如果我們這樣接受了,恐怕⋯⋯」
格萊普那雙紅眸撇他一眼,問:「那堆屍體裏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呃?哎,也不是,只是無端成了靶子,流言太多總是不好的⋯⋯」伯朗摸摸鼻子。
「這算哪門子的靶子?他們可沒能耐把我們當靶子。」𡈼洛道。「你太杞人憂天了。」
「嗯⋯⋯也不全然是因為流言,總之我硬是覺得這事不妥。」
「你們都說我滅了狐族,是布蘭達的守護神。可是我無半點記憶,只知道一醒來,就是你們的神。我對於這種說法毫無感覺。他們畏我或敬我,以為我是神或以為我是魔,又與我何干?」格萊普道,「走吧,去薇拉那裏。」
𡈼洛高興笑起來,伯朗便也頷首不再多言,跟着格萊普進入紅木林。
這時,天空已然變成一片金黃,然而軍隊在一 片紅木間穿梭,半點明霞也照不進來,只有沿路設有的一盞盞地蠋發出森森幽光。
「走多少次,我都覺得這裏很可怕。」𡈼洛不自覺策馬靠近格萊普,他的聲音很輕,在風中和一片馬蹄聲中很快散去。「聽聽,它都把我的話吃掉了⋯⋯」
除了火把和地燭的光芒外,黑暗佔據了眾人左右。傳說中,這片黑暗是因為大祭司的神術。
布藍達的城都座立於整個世界的中心,以她為起點向北、東和西面伸去都是一片長滿參天紅木的森林,它以外的三百公里左右漸有平原,正是外城所在。
外城以外漸漸寸草不生,近於沙漠的遠方有一條淺溪,那本是布藍達與北方狐族的主要國界線。雖然那兒已是布藍達的新領土,但沒有人往那兒定居,在遊民間甚至流傳著,那些不明迷霧會讓人心志喪失。
內城城都是布藍達唯一一個被高牆圈出的城鎮,左右翼和北翼剛好能連接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北翼正位於三角形的頂點,城都左右翼相連之點,亦即正南方的位置便是三角形的底部,稱為南翼,南翼以南便是布藍達的富裕區。
整個城都只有兩個出入口,分別設在南北兩翼的中心點,兩者相距不足二百公里。嚴格來說,城都並不是一個大城鎮,但她坐擁全國三分二的軍力,更是國宮的所在地。這樣聽來,除了兵力,城都不堪一擊。於是,五百年前,建國之初,大祭司布雷斯以神術,在外、內城都外建了一座無形的護城牆。
一般狐族一接近護城牆,便會如柴木般頓即燃燒起來。神術雖殺不死魔狐,卻也能讓牠動彈不得,這才讓布藍達千年屹立不倒。
可是,格萊普從來都不相信。
從牠有意識開始,牠第一次從內城離開紅木林時,牠就不信這是神術。牠認為這只是一些無恥的騙術,用來騙畏懼黑暗的人,讓他們不敢出去,也不敢進來。即使薇拉總揶揄牠說,牠是太強大才會如此不屑,牠也堅持自己的看法。
「格萊普,你說為什麼天空上、地底下的人都獨來獨往,地面上的人卻要群居生活呢?」只要一緊張,𡈼洛就會開始說莫名其妙的說話。「你夢見過自己發光嗎?就在心窩開始,每寸皮膚,最後連指甲和頭髮都發出白色光芒⋯⋯」
格萊普沒打算回話,伯朗似乎也一臉無奈,但格萊普至少也往𡈼洛處靠近。
「呃⋯⋯我是說,我想當我可以發光的話,我想我就懂得答案了⋯⋯」少年仍然在喃喃自語,他懶洋洋地提起左腳往右邊馬側一放,彎腰便撲向格萊普。這一撲幾乎是摔下去的。
格萊普背後一沉,才發現𡈼洛身子在微微發抖。上一次離開紅木林時,𡈼洛已經比誰也抗拒這兒的黑暗。現在格萊普才知道他不是怕黑暗,他只是虛弱,而且比上次更虛弱。
𡈼洛就像回到被窩中的貓咪,騎在神狼背上蜷縮成一團。雖然格萊普的速度很快,但𡈼洛幾乎感不到顛簸,銀色毛髮在燭光中顯得尤其温暖。漸漸,他以為自己快要睡着時,他感到格萊普的背上倏地一緊。
𡈼洛警惕地睜開眼,燭光和樹影飛快地往後掠去,風聲在林中颯颯作響。
突然間,右方幽森林間閃過一道礙眼的黑影。
「格萊普⋯⋯」𡈼洛往後伸出手,抓來伯朗遞過來的馬韁,咬着牙翻身騎回自己的馬。他和格萊普一樣,雙眼從沒有離開過那道陰影。
初時,那影子還只是忽隱忽現,後來幾乎如影隨形,正以與格萊普均等的速度隻身穿梭於樹影間。它一跳一躍,緊隨軍隊移動。它像人又不像人,手足並用的姿態如猴,身型四肢卻纖細。
格萊普腳步愈來愈快,身上的戾氣倏地漸濃,軍隊眾人也不知不覺間整肅隊形。
它似乎知道被發現了,壓身一躍數步,竟比格萊普還要快、還要遠。不過瞬間,就消失了!
𡈼洛心裡一驚,還未反應過來,格萊普便扭身,後腳猛地一墜,刹那停在路中。
𡈼洛和軍隊瞬即拉緊繮繩。馬匹嘶叫着,馬蹄高舉而落。
𡈼洛驚魂未定,抬頭望去,便見離他們不足十米處站着一個矮小的身影。
可是眨眼間,那道身影被冷風輕拂,如煙般緩緩消散了!
「那⋯⋯」𡈼洛目瞪口呆。「你們都看見了,對嗎?那不是鬼,對嗎?對嗎?」
「大人⋯⋯」
格萊普銳利的眼神一瞪,伯朗馬上閉嘴。好一會,紅木林都一片寂靜。
忽然,一把清脆悅耳的笑聲自林間深處響起,一陣怪風撲面而來,笑聲和風聲團團縈繞著軍隊。
「那邊!」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dmwmlY3x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