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榭洛夫一家並沒有在莫斯科久留,在與康汀斯基兄弟以及他們的監護人會合後,便搭上夜間的火車趕回聖彼得堡。杜尼亞莎盯著曬了一個夏天陽光的孩子們,確定他們沒有一個人需要吞下感冒糖漿或長了蛀牙,才滿意地督促他們把晚餐掃乾淨。
剛升任上校的列奧尼德・格奧爾基維奇尚未安頓好在聖彼得堡的住處,畢竟他原本的單身公寓不適合作為兩個男孩未來的家,於是他不得不懇請迪米崔・齊格蒙維奇再收留男孩們一陣子。男孩們便又在維榭洛夫大宅待上一段時間。某方面來說,這很合奧黛塔的意,她本就不希望離別太早到來,就像她不希望夏天太早結束,或父親得太早回去軍校。
可惜父親的假期所剩無幾,畢竟他一口氣用光了從去年累積到今年的休假,又一不小心預支到明年的。不過從莫斯科回來後,父親顯得放鬆許多,格外享受在家休憩的時間,甚至有興致陪母親在花園裡散步。
去年種下的牡丹一如園丁所說,在夏季如期綻放。柔軟的花瓣層層疊疊,暈染開一片如夢似幻的淡粉色,馥郁的香氣宛若深愛彼此多年的愛侶般濃烈。父親和母親會靜靜地在小徑繞上至少半個小時,或在涼亭下喝茶。花朵就開在他們的腳邊,或近在指尖。
奧黛塔對沒辦法獨佔小花園僅有一點點遺憾,一點點而已。不過為了不打擾雙親的雅興,她設法和朋友們尋找不需要在花園中久留的遊戲。
六月將要結束的某個尋常下午,孩子們在玩捉迷藏。這次輪到奧黛塔當鬼,畢竟她已經連勝了三次都沒被抓到,然而她跑遍了整幢大宅還是找不著姊姊(帕維爾已經高得沒辦法躲在矮櫃後了,阿列克榭則是因為被壁櫥裡的灰塵弄得連打噴嚏才給她發現),只好往花園走去。
她環視花叢,不意外地在涼亭邊的矮牆發現了姊姊。奧黛塔準備伸手抓人,吉賽拉卻豎起手指示意噤聲,並把她拉下來一起蹲著。
奧黛塔一頭霧水,直到聽見雙親的交談聲,沿著吉賽拉的指向一看,果然看見父親和母親並肩站在涼亭裡。
「女孩們該怎麼辦?」母親憂心地問。「如果我回去醫院,誰能照顧她們?誰願意教導她們?我不是在說保母或家庭教師能負擔的工作,我是指,誰能接替母親該做的?再說,誰會願意僱用我?」
「塞西,」父親的聲音放得很輕,「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萬一沒有辦法呢?」她的笑聲帶著一絲苦澀,聽起來幾乎是哽咽,即便她竭力克制了。「我希望盡我所能,守護她們平安健康長大,尤其當你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們身邊──」
「我發誓我不會再回去做──」父親按住母親的肩膀,後半句被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蓋過去了,以至於女孩們沒能聽見。他第二句才又提高音量。「妳不能一個人獨自負擔這所有的事,妳也不需要這樣做。我求妳。」
姊妹彼此互望著,在對方眼中看見相同的震驚。父親從來沒有這樣懇求過任何人。
「妳不能只是困在這房子裡,塞西,」他的喉間盛滿哀切,「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妳受困到死。」
母親眨眨眼睛,右手捂著半張臉,像是在忍住忽然襲來的龐大情緒。她依偎在父親的肩膀上,過了良久才開口,嗓音沙啞:
「這房子很好,十二年來都很好。」
「是的。」他回答。「但我希望妳在這房子之外也能快樂。」
到了七月,父親正式回到軍校復職。母親則與醫學院的同儕取得聯繫,得知對方計畫於明年開設一間新診所,急徵一名兒科專業的醫師,倘若精通英俄雙語更好,因為診所開設的地點周遭住著許多英國商人和美國記者,並且緊鄰著學校。
「妳們覺得如何?」母親認為此事重大,必須讓女兒們明確知情。
「聽起來很好。」奧黛塔肯定道。
「妳可以先去那附近看看。」吉賽拉提議。
母親沉吟著。她們三個人深陷進沙發座裡,心知肚明這個決定會帶來永久的轉變。
「可是這樣我就不能常常陪妳們了。」
「妳還是會回家啊。」奧黛塔樂觀地想,「妳只是跟爸爸一樣去工作了。」
「妳不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會去上學。」吉賽拉繼續勸說。雖然奧黛塔注定要延後一年才能入學,但這暫時不計入討論範圍。「妳不必一直等我們。」
母親仍在猶豫著。吉賽拉只好懶洋洋地靠在她肩膀上,故作成熟地嘆氣,「不管怎麼樣,」她微微一笑,聲音輕柔,「媽媽,我希望妳能快樂。」
她們安靜地靠在一起,直到被滿足的笑聲給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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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倫娜・格奧爾基耶芙娜成為了維榭洛夫大宅的新訪客,如怡人的海風般帶來一股嶄新的氣息。她定期替外甥們帶來有關新居裝修的進度,並與公爵小姐們越發親近起來。
奧黛塔很喜歡這位友善又迷人的女士,也很高興看見她的朋友們能得到長輩的關心,只是當米倫娜在茶桌邊欣喜地宣布,列奧尼德・基里耶夫的住所終於修繕完成時,奧黛塔不禁覺得嘴邊的果醬餅乾難以下嚥。不料父親在晚餐時又透露了更糟的消息:軍校就要開學了,而高年級的學生必須得留在學校住宿。
「他不能像之前一樣住在家裡嗎?」父親來向她道晚安時,奧黛塔忍不住追問。
「那是特殊情況,我只是短暫擔任帕維爾的監護人。」父親回答道,「現在他的舅舅已經回來了。而且接下來幾年的課業很重要,住宿是必要的。」
奧黛塔不由得失落,但這又不是任何人的錯,所以她還是只能把煩惱藏進心底。即便馬車只要跨過幾條街,她就可以到基里耶夫上校的公寓探望阿列克榭,或反之亦然,但她不能隨便踏入軍校。那不是個會輕易對女孩子敞開大門的地方。
「除了復活節之前的慶祝會,家人以外的訪客只有那個時候能進去參觀。」尼基塔這樣告訴她。
「可是離復活節還有八個月呀。」奧黛塔徹底絕望了。尼基塔深感同情,即便他向她解釋到時候會有很多有趣的活動,她也聽不進去。
在重重的不捨之中,康汀斯基兄弟的物品逐一被打包,送往新家和軍校,宅邸的僕人們也向這對小客人一一道別,並期待他們改日再來拜訪。最終在八月中旬的早晨,一輛嶄新的敞篷汽車出現在公爵家的櫻桃樹前,列奧尼德・格奧爾基維奇身著氣派的軍服,鬍鬚也修剪得整齊無比,宛若要迎接兩位王公般盛重──只要他鬍鬚底下的嘴唇不要洩漏頑皮的笑意。
「我會再來找妳玩的。」阿列克榭向奧黛塔保證,就像奧黛塔約好了會去拜訪他一樣。他們拉住彼此的手搖晃好一陣子,彷彿這樣約定才能算數。然而輪到要向帕維爾告別時,奧黛塔就沒有那麼興奮了。
「要保重。」帕維爾和她握握手,就像剛剛和吉賽拉道別時一樣,「下次見。」
下次見面便是聖誕節了,而那也還要好久好久。奧黛塔只能硬擠出「你也要保重」、「希望你在軍校過得好」等乾燥又沒誠意的客套話,可最重要的事情仍鼓鼓地卡在喉嚨裡。
「帕沙,該走了。」列奧尼德喊道。帕維爾應聲,又向公爵夫婦再度告別,才轉身要踏上車。
「等等!帕維──」奧黛塔急忙拉住他的袖子,連「帕維爾」沒能喊完,那久違又短暫的難堪壓在舌頭上,可是她沒有時間了!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她不禁說得越發急促:
「我、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一下、兩下,她數著心跳,祈禱世界不會因為她佔用這短暫的一兩秒而毀滅。少年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笑彎了雙眼,八月的微風撩起他的髮梢,就像是特意要讓她能記清楚他眉目間的友善。
「當然可以。」帕維爾回答。「我也會回信給妳,如果我忘記了,請記得提醒我。」
「那我們約好了。」奧黛塔這才笑開兩頰的酒窩,心滿意足地鬆開手。
帕維爾在後座坐穩,前座的列奧尼德發動引擎,將車子駛離大街。男孩們回頭向朋友們招手,有如詩人面對生命那般,滿懷感激與喜悅。吉賽拉站到妹妹身邊,陪著她一起目送汽車遠去。
「再見。」奧黛塔高喊道,向這個燦爛的夏日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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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的1917,第一集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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