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扶林道走到盡頭就是一大撇落斜,俯衝下去,to be or not to be。
「在香港你要安逸的生活,就得成為一個專業人士,之後才有空間發展自己的興趣。若然你一味選擇後者,就很冒險了。」做學問的父親揸緊軚盤,輪子穩妥地壓在萬遍深刻的車軾上——可能剛剛在飯桌上我戲言「出書其實揾到食」,他才替我焦急起來。他的話我老早想過了。文化是賤物,文人就是犯賤,我不知道香港是個多麼物質的地方嗎?就是太明白,我才戲言;就是太明白,所以我才討厭困身在這裏。我不想當窮人,尤其在香港當窮人,即使香港易賺錢,但在無數個苦悶煎熬的夜晚,我不想為建築對賣命,我怕第日要把錢來續命,一來一回,最後為了物質需要變成社會的犬儒。這種矛盾把我萎縮得不想留下,更不會在這裏生育。
父親憶起我幼時在聯合書院的草坪上執石仔,笑容滿面地拿到他眼前,但入大學之後每次回家都愁眉苦臉,整個人變得低落憔悴。「是不是宿舍的關係?」他問。
我以前好喜歡白英石,它們如若埋藏在沙泥裏潔白的珍寶。當家人在菜館等待上菜,我跑到外頭的花園,一番搜集,抓了一滿手白英石回去。回家後,我還會特地沖刷乾淨,確保沒有半點泥垢,才珍而重之地放入一個黑色的飾物袋。不記得從何時起,我沒再收集白英石,搬了兩三次家,這袋爛石我嫌沒價值,便丟掉了。許多回憶越大越沖得淡然瑣碎,就不過是一堆石頭我曾如此着迷。我明明丟去了,但父親眼裏,我還是拿着石頭的小孩子。我抱着沉重載着電腦的書包耐心地聽他説完,他已經跟我提及過幾遍我在「聯合餐廳出面執石仔」,我每次也只是一笑置之。説到回憶,我的外公也會常常憶起我幼時嚷着要吃提子包,這種瑣碎事吃了下肚,口味長大了會變,甚至乎,我記憶中,我壓根不喜歡提子包。所以聽罷,我也一笑置之。
是不是宿舍的關係,我從開懷大笑淪落到一笑置之?宿舍,這兒戲且不思長進的地方,我不應該投放太多感情進去。他日有誰跟我說起宿舍的日子,我都會不禁一笑置之。除了一笑置之,我已經沒甚麼可以做。父親安慰我這個世界很多混帳,不用跟他們計較,現在就該專注在自己身上,十年廿年,總會分出一個高低,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父親已是耳順之年,事業有成,當然有底蘊説這些話。他總道自己「內儒外道」,滿口百家聖賢,但實地「道家」只佔據日常生活的一小部份,論及管理,「道家」就要讓路給「法家」。即管他的思想體系極度矛盾,我還是會聽話。話是聽進去了,卻知易行難,當我看着不自知的混帳一臉油然自得,得戚討人厭!我一方面妒忌這種無恥之勇,一方面恨之入骨,就是太上心,輒動肝火,反倒作賤了自己。有日我手控軚盤,左邊坐着兒子,我可能就有這樣的胸懷了。
我跟他說起今個學年的導師有多無理不濟,他簡單幾句安慰,反正我的設計其實已經走上一道大直路,怒氣消化大半,就沒再抱怨下去。
轉入士美菲路,父親揸緊軚盤,車子四平八穩地仰頭直上。父親手車不快,但好穩,他經常提醒我,做人只是求一個「穩」字。父親還有許多人生哲理,例如談戀愛:一加一至少要等於二,互補長短,甚至要做到倍數,一加一要達到二點五、三,就相當不錯。若果對方只會帶你帶給你麻煩,經常要你花時間處理他的情緒,然後要犧牲自己,就要想清楚了。這番說話他向我説過幾次,心中莫地一陣心酸。縱觀所有道理,乃是他唯一關乎伴侶的忠告。
車正駛往宿舍,我要先把裝滿新書的紙皮箱安置在房間,然後回魯詩工作。
車子架在士美菲路的頂點,右轉落薄扶林道,車框懸挑着紅燈,一轉綠燈,便再沒有上坡的路了。這時候,父親問他用不用資助我的出版費,我輕輕地搖頭。綠燈亮起,車子沿坡滑下,到了橙色的垃圾桶旁,左轉入新建成的停車場,下旋到地面,夜間的空氣雖然少了日頭地盤煙塵的混濁,但一下車,心頭頓然一陣心煩。我拿出紙皮箱,拉開玻璃門,跟保安點頭微笑,沒拍卡就走進升降機。樓沒有動靜,我悵然若失地走到尾房,打開房門,穿過形同虛設的拉閘,把紙皮箱收進搖搖曳曳的延伸床下。我本來重金打造的房間,除了被踐踏的地膠之外,一切都似要崩塌下來,似要碎成地上還未清掉的煙灰,似要等待我的靈魂也跟着腐爛。真是一間惹人靡爛的劏房,我嗤鼻離去。好想快點離開這鳥地方。
我急步上了車,四驅快步爬離是非之地,燈火交錯,樹影急倒,宿舍轉眼間煙消雲散。過了這麼久,我已經記不清第一晚在宿舍的感覺了。我只記得我跟室友説了許多話,之後的日子,過得儼如宮本武藏。其實也沒那麼折墮,但成長曲線又何其相似。
關於出書,應該怎樣總結呢?《一撇》就是我大學三年寫下的散文集,本來就已經總結了我的思緒,沒甚麼再好説的。但每個作者都會在出書後感慨良多,説甚麼排除萬難,終於得到第一本屬於自己的書,好像我也得寫下甚麼。不過出書這件事已經在我的腦袋裏排練過許多次,tech run、dress run、full run都試過了,on show 之後只剩下空虛和迷惘。除了專注在第二胎,我不知道再下一步是甚麼。我沒有算盤,可能屈指一算,甚至會算出我將來不再寫字。不求回執的寫字是很純粹的事,但一本書一本書地交在讀者手上,原來真的有人讀,整件事又不怎麼純粹了。值得分享的是,幾乎每個人收到書翻了幾遍,就會讀到《叫雞》,那是一段開初短暫的不羈放縱所寫下的字,自從越多熟人追蹤,類此的已經絕跡。
「這裏是吧?」車子駛到圖書館樓底,那灰濛濛的一大片龐然巨物掛在頭頂,任誰見到都壓力山大。我指向前頭,車子仰步邁前,停了在圍欄旁。下車時,父親問我這個禮拜回不回家。期末考試將至,我應該回不了。我反問他,下星期呢,你在家嗎?他遲疑半分,説要到內地出差,看來又要隔半個月才見了。我從後座抽起書包,踽踽跑上斜坡,我喘過氣來,車子已駛遠。白燦燦的房燈照得我一路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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