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才剛踏入波爾多，就帶走小鎮內的綠意。白樺樹的枝條光禿禿的，有種植樹木的街道都鋪滿了枯萎的落葉。我駕著馬車，沿著以石板拼接而成的坡道往上行駛，聽見枯葉被車輪輾過的碎裂聲——如果換個詩意點的說法，那就是秋天被輾成塵埃，繼而被冬天吐出的氣息吹散了。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kICxPVJld
嗯，真是個不錯的句子。我想要從毛皮大衣的口袋拿出冊子，記錄剛才浮現的靈感。但最後我還是壓下創作慾，握緊韁繩，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讓托亞慢下來，以免不小心撞上鎮民。
雖然波爾多的鎮民數不到一千，但在陽光普照的午後，會看見許多鎮民出沒在各條街巷——這會造成一個錯覺，彷彿全鎮的人都出現了——大多數的人都是邊散步邊聊天，來個午後消食；或是聚集在某家的門口閒話家常，談起從別處聽來的秘辛趣聞。我小時候滿喜歡跟在媽媽身旁，坐在家門前的石階上，看著她和鄰居聊天，有時還會聽到意想不到的故事呢！這番經驗造就了我的詩人氣質——我是這麼認為啦！
坡道的頂端是鎮上的廣場，也是鎮民最常聚集的地方。廣場上的噴泉已經乾涸了，有幾個老婆婆坐在噴泉外圍的石椅上聊天。
停下馬車，我傾身拍了拍托亞，低聲稱讚牠；托亞從大大的鼻孔哼出一道氣，深棕色的馬尾一晃一晃的，對我的讚揚貌似很受用。
「托亞！好久不見！」
托亞旁邊出現一個有著蓬鬆棕髮的小女孩，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小手輕輕撫摸托亞健壯結實的身軀。我不擔心托亞會暴起、衝撞到小女孩；畢竟牠拿小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尤其是蘿拉。
我跳下馬車，蹲下來，摸摸她的頭髮，說：「蘿拉，妳又偷跑出來了？這樣可不行，妳爸媽會擔心的。妳知道他們不准妳獨自出門的。」
「爸爸出門工作了，媽媽在睡覺，我一個人很無聊嘛！桑恩哥哥。」蘿拉嘟起嘴，悶悶不樂的。
「好吧，那妳回去可要做個好孩子，這樣才能拿到使者送的禮物喔！」
「嗯！桑恩哥哥，你這次帶了什麼禮物回來？」
蘿拉張著閃亮亮的藍眼睛，墊起腳尖，往馬車內看去；只可惜她實在太矮了，想必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拍拍她的頭，站起身，說：「我還沒去拿禮物，現在太早了。離聖誕節還有一個月呢！」
根據故事所說，為了慶祝神的誕生，神的使者會於聖誕日這天來到人世，送一份禮物給好孩子。但長大後就會知道，會送禮物的不是使者，而是孩子的父母才對。
波爾多小鎮販售的、適合孩子的禮物很有限，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小鎮居民會選出一個代表去繁華的大城買聖誕禮物；而對孩子的說法，就是「某個人會幫大家去城裡的大神殿拿使者的禮物」。
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需要一直跑外地，所以這份差事就落到我身上。這樣想想，我還真是個大好人，如果真有神的使者存在，那能不能幫我實現願望呢？
想到安娜，我的心臟又不爭氣地快速跳動。
「對了，蘿拉，我問妳喔，妳最近有沒有和安娜姐姐玩？」我搔了搔頭髮，看向遠處正在玩耍的孩子，假裝成是不經意問起的樣子。
蘿拉用力點點頭。「有，我還有請安娜姐姐幫我寫信跟寄信，啊！」她用雙手遮住嘴，滿眼慌張，一副說漏嘴的樣子。
「誒？寫信，寄信⋯⋯給誰？」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拉走了，無暇顧及安娜的事。蘿拉年紀還小，今年好像才剛滿六歲，又一直住在鎮裡沒出去過，是能寄信給誰？不會是被某個人騙了吧？
我的內心滿是擔憂。作為一個鎮上大好青年，又從小看著蘿拉長大，早就把她當成妹妹來看，不可能不過問；尤其蘿拉遮遮掩掩的、一臉心虛的樣子，看起來就很可疑。
眼看蘿拉一直沈默不語，我擺出嚴肅的表情，說：「妳不回答的話，我就要去問妳的爸爸了喔？」
蘿拉的眼睛裡瞬間浮起水光，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蹲下來。我照做了，她就湊過來，小聲地說話。
「桑恩哥哥，我告訴你，但你不要說出去。」
「好，我答應妳。」我勾了勾蘿拉的小拇指，許下約定。
「我寄給不認識的魔女姐姐，想請她過來這裡。」
答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魔女？在波爾多，人們對魔女的態度雖然不會很差，但也好不到哪裡去；恐怕還有部分人視她們為怪物、異類。雖然魔女普遍擁有強大又不可思議的力量，但這種力量也讓一般人感到恐懼。而現在，蘿拉竟然主動找上一個陌生的魔女？連這個魔女是好是壞都不知道，怎麼想都很危險！
我很想斥責蘿拉輕率的舉動，可見到她不安的眼睛，又罵不出來。
「⋯⋯妳是怎麼知道魔女的？還有，妳找她過來要做什麼？」
蘿拉咬緊嘴唇，猶豫了一下後，才說：「有一天，我的床上突然出現一張紙，上面寫著跟魔女有關的事，只有我能看到那張紙。」她伸手捏住自己的絨毛外套下擺，小臉皺了起來。「我⋯⋯我想要實現媽媽的心願，但我一個人做不到，所以才想請魔女姐姐過來幫我。故事有說，聖誕節是會出現奇蹟和希望的日子，我才⋯⋯」
了解原因後，我想罵也罵不下去了。
蘿拉家裡的情況有點複雜。她的媽媽長期臥病在床，有幾次我跟著安娜去探望，就見她恍恍惚惚的，好像心與靈魂不住在身體裡一樣。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如果蘿拉母親的願望是我想的那個，恐怕根本不可能實現。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問：「妳知道媽媽的心願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但我有方法實現！只要魔女姐姐過來就沒問題了！」
蘿拉擦掉眼淚，回以我一個又大又可愛的笑容。「桑恩哥哥，你答應不說的喔！要記得！」
像是篤定我一定會遵守約定似的，蘿拉話一說完，轉身就跑走了；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我連喊住她的時間都沒有。
托亞嘶鳴一聲，後蹄不斷踏著，濺起了些許塵土。我知道這是牠表示不耐煩的行為。
「好啦好啦！我們這就回家，會給你吃新鮮又大塊的紅蘿蔔。」
我撫摸托亞柔順晶亮的鬃毛，安撫牠的情緒，眼睛注視著剛剛蘿拉跑走的小巷。
蘿拉說了理由，可我還是很擔心啊。
魔女不來是最好的，如果真的來了，那希望她是個好人，能夠包容蘿拉的孩子脾氣。畢竟，魔法再怎麼厲害，也無法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吧？
雖然蘿拉不知道真相，但大人又能瞞多久呢？特別是那些知道秘密的人，難保他們不會在某個風光明媚的午後，不小心對自己的朋友或鄰居說出口。
我嘆了口氣，跳上馬車，正要指揮托亞往家的方向前進，眼角餘光就瞄到位於廣場後方上坡的神殿。神殿高聳且潔白，哪怕相隔一段距離，依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我拍拍托亞，說：「就當作為了你最喜歡的小蘿拉，我們去祈禱一下吧！」
去祈禱今年的聖誕節，奇蹟與希望能夠降臨在蘿拉一家，賜予他們一份充滿愛與祝福的禮物。
順便，也去替我自己祈禱一下，希望安娜能早日接受我的心意！
托亞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鼻孔噴出一道氣。
馬車緩緩行駛，秋天再度被我們踩在腳下；而冬天，才正要開始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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