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包裝成棒狀的,撕開外面的錫箔紙,看似小小的長方形,黑咕籠咚,摸起來硬硬的棒狀物。必須花費一點力氣,才能咬下來,連咀嚼都十分費力。伴以幾口水在口腔中混在一起,才能夠勉強吞嚥下去。最重要的是,這東西難吃得要命。曉可羅司願意發誓,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難吃的食物。即使以往通過虛擬潛行系統,在虛構的舊世界中遊歷學習時,也不曾吃過如此糟糕的食物。
反倒是罐頭還行,有一點肉味,卻沒有肉的口感。入口即化,軟軟散散的,至少能夠吞進喉內。曉可羅司估量這是一些化學合成食物,不過沒有其他選擇,現在只能吃下去。
吃飽後二人終於倒在床上,除去睡覺以外,便甚麼都不想做。曉可羅司還想思考現況,規劃明日,可惜自己貌似變笨了。腦袋像是有一層說不清的混濁,堵塞着思維,以致難以思考更加複雜的事。客觀而言,一定是人在異地,不習慣如今的生活。經過一整天的趕路,人生第一次感覺到力盡體疲,像是所有力氣都搾得一乾二淨,掏空心肝脾肺腎。在這樣的狀況下,大腦根本沒有足夠餘裕,讓自己維持暢順思考,更別說解決問題。
無可奈何,先好好睡一覺,明天養足精神後再想辦法調查。
這一睡,便是足足睡了十二小時之多。
在睡夢之中,曉可羅司夢見很多事,疑似是這副身體主人的記憶。他看見「自己」是一個女孩子,與眾多像「她」一樣的孩童,住在山頭上一座窮困破舊的建築物中。日常生活就是圍繞在那所建築物內,大家一起打掃衛星,又或打理山頭上的果樹,收集果實賣給商人,賺取少量的錢財。
錢財這種東西,在踏入新世界,由新人類統治的社會下,早就不復存在了。對於互助兼愛知足貴儉的新人類而言,想用甚麼東西就用多少,想吃甚麼東西就吃多少,根本不需要依賴「金錢」去定義價值,也不必用「金錢」去衡量能否交易。
可是在舊世界中,舊人類卻是高度依賴「金錢」維生,更被「金錢」掌控人生。由於賺取的財富太少,即使照顧孩子的成年人如何出外工作補貼,建築物內眾多孩子的生活都是捉襟見肘。穿不暖,吃不飽,更沒有機會接受教育。
曉可羅司以「莉可蕾拉」第一身視點,走馬看花的回顧着過去十二年的人生。那怕聽不懂那些人在說甚麼,但是直接浸染在莉可蕾拉的感情中,可謂無比難受。
過去所謂歷史課,回到過去觀察歷史,是利用虛擬潛行裝置,用第三身觀察虛構的舊世界。覺得不重要就跳過去,看完就退出離開。然而現在不同,第一身親自體驗,那怕再細微平凡無事的日常都不能跳過,也不能說走就走。如同囚禁於一所名叫「莉可蕾拉」的人形監獄,不得不使用這副皮囊應對世事。
「莉可蕾拉」,終日都得和她的伙伴一起工作,思考的亦是今天能不能吃上一頓飽餐。連明天有沒有命活下去都不知道,還談何思考未來?不,就算努力思考未來,那個未來亦與今日沒有多大分別,因為這些就是莉可蕾拉大腦所認知的極限。
不像曉可羅司等新人類,可以接受運命指引,判別個人的長處及優點,預兆未來適合的工作;更沒有時間及機會接受教育,以致對世事一無所知。在她的認知中,那棟破舊建築物,那座山頭,以及山下小鎮,就是人生的全部。由於無從接觸更多知識,以致連判斷「現在這樣的生活是不行的」念頭都不曾冒出來。
曉可羅司不齒的是,莉可蕾拉連改變命運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子成長至十二歲。
如果她有經商的才能,應當接受商業貿易的培訓;如果她有藝術才華,應該跟隨藝術家學習藝術;如果她有音樂才能,應該接觸不同樂器曲譜。
可惜,她甚麼都沒有。
像莉可蕾拉這樣的舊人類,壽命最長好像只有一百二十歲左右。其間十二歲以下為兒童,是成長速度最快,學習效率最高,吸收知識最多的時期。奈何這段時期,竟然就這樣子白白浪費了。需知有很多技能,都必須從小培養,才能在將來發展所長。無奈由於終日勞作,以致十指粗糙,雙腿變硬。這樣子就算日後發掘出這孩子有音樂或舞蹈之類的天分,亦無濟於事,不可能鑽研出甚麼高度。
人,已經廢了;人生,已經玩完了。平白浪費先天的才能,導致人生庸碌無為,對新人類而言,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儘管理性上曉可羅司知道在過去舊世界中,運命指引未發明前,無數人類都是這樣懷才不遇,被時代及社會輕易消耗掉,未有機會發熱發亮……實際感性上得知這回事,而且是第一身共情,還是難以自持,為莉可蕾拉的不幸而懊惱痛苦。
當然莉可蕾拉的苦難多舛的命途,才不會止步於此。
終日待在山頭上,對外面世界的事一無所知的孩童,某一天頭頂上有兩批機甲於空中交戰。戰鬥從空中打至地面,山下小鎮陷入一片火海,連帶莉可蕾拉居住的那棟建築物都被波及,遭山火無情燒毀。
失去了居住的地方,養育孩童的成年人似乎作出某個決定,繼而帶上眾多孩子,與小鎮的難民一起徒步遷移去別處,謀求新的居所。可惜所到之處,不是戰後廢墟,就是陷入戰火之中。沿途一行人更遭遇各種飢寒交迫,以及被無情的戰火殃及,陸續離去。
啟程出發時,全部144人,其中10人是成年人,134人是孩童;最後走到此處的,只剩下2位孩童:十二歲的莉可蕾拉,以及十五歲的阿爾希兒。
一覺睡醒後,那些走馬燈般的回憶,仍然在曉可羅司腦海中翻滾。
旁觀戰爭,與真正活在戰爭中,是截然不同的體會。曉可羅司輕拭濕潤的眼角,目下百分百肯定,自己的靈魂穿越回到過去,附身到過去舊世界這位莉可蕾拉身上。
在未來新世界中,對於這樣的情況,有一個專門的學名:「靈魂同位穿梭」。據曉可羅司所知,偶然間會有一些過去的人,靈魂附身於他們之中。他們一覺醒來,面對陌生的世界,以及說着陌生的語言。那怕再怎麼刻意躲藏,幾乎很快就無所遁形,被他人發現。雖然肉體是聯邦公民,可是靈魂卻是過去舊世界的人。應當如何處理,是否受法律管轄,尚有諸多爭議。最終往往都是轉介來聖所,由他們這些聖者來判斷。
這類「來自過去的人」,數量非常稀少。曉可羅司認識一位大聖者,他提到自己活了八百幾年,才見過一位來自過去公元1924年的舊人類。對於穿越的原理及成因,至今猶有數家說法。
通過研究靈魂穿越,一併衍生無數相關的研究,其中影響最大的,自然是時空穿梭實驗。
時空穿梭的理論早就確立了,無數公式及定律都證明回到過去是辦得到,可行合理。可是想要實現,要麼花費難以想像的能量,要麼全人類再提升一個維度。前者是因為物質越大,回溯到過去時間越久,消耗的能量是以幾何級數上升。那怕窮盡整個太陽系的資源,都不足以將一個「人」送回過去;後者是因為時間只能影響現在人類處身的維度,只要再提升一個維度,便不再受時間拘束,可以自由往返來回,但是那樣子亦意味回到過去時亦是處身在另一個維度,不能做任何事,那樣子自然毫無意義。
在研究僅有的幾宗靈魂同位穿梭事件後,有一派學者提出一個嶄新的說法:如果只是把靈魂傳送回到過去,那麼便能夠大大壓低需要的能量。
靈魂不是物質,非固態,甚至能夠依據量子學說,進行跨域傳輸。按這個法子,把靈魂送回過去,然後附身在某人身上——好比那些靈魂同位穿梭患者,忽然接受從過去而來的靈魂——未來人反過來,附身到過去的人,說不準成功率更高。
理論有了,公式也證明了,就只差在實驗。奈何曉可羅司並無參與那個研究,也沒有特別打聽進度,自然不知道他們進度如何。
「自己從未來來到過去……接下來是想辦法,回到未來吧。」
儘管聽說過靈魂同位穿梭的事件,可是連當事人都不知道原因。往往是不知不覺,一瞬間就來到未來。至於怎樣回去?他們回去後,靈魂都不在,更加沒可能打探到丁點線索。
沒辦法,目下就靠自己吧。考慮這不是一時三刻便能達成,曉可羅司有心理準備,必須在這個時代逗留一段長時間。
他——或者說是她——早上起床後,便在營地內洗臉刷牙。這處的軍人駛來一輛水車,由軍人安排下,為每一位難民提供一小盆清潔的水,輪流使用。望向眼前的鏡子,仔細端視「莉可蕾拉」的相貌。
粉紅色的長髮,櫻桃色的瞳孔,瘦小的瓜子臉。要是臉蛋保養一下,長多點肉,單論相貌,亦算是一位美少女。
才不到兩分鐘,身邊的軍人就在吆喝,驅趕曉可羅司,好安排下一位難民使用。正好阿爾希兒為自己的紅色長髮束成馬尾,稍微打扮一番後,便陪同曉可羅司一起回去雙層床那邊。返抵雙層床時,赫然發現有三個男人,大刺刺拆開二人的包裹,將裏面剩餘的食物都倒出來,肆意塞進自己的口內。
「!Heṛ! Tṣe Zi-!ṛe Ṣi-ṛe Yeṛ-ṭa!」
每位難民,每天只會分配一份緊急包裹,入面的食物當然是各人每天食用的份量。阿爾希兒及變成莉可蕾拉的曉可羅司身為女孩子,胃袋很少。即使昨天晚上再怎麼吃,都吃不了那麼多,逐特別留下來。不僅是平常果腹,又或留待未來急需,甚至囤起來與其他難民交換別的東西,都大有用處。如今都被這三個男人若無其事偷吃,阿爾希兒第一時間大喝,輪起拳頭上前聲討。
那三名男人毫不在意,不見半點愧疚甚至心虛,甚至其中一人反手一巴掌,把阿爾希兒抽回去。
「!Ma-ḍa! No-!ṛaṣ Yeṛ-ṭa! !Bi-ṭṣa!」
「a-!ṛe Ni-!beṛ Yeṛ-ṭa Tṣe !Fe-ṛu Ṣi-ṛe !Ṣi-ṭe, !Ḷe Zi-!ṛe Ṣi-ṭe Yeṛ-ṭa?」
幾人吵嚷着,同時嘴巴沒有停下來,還打算繼續吃。曉可羅司皺眉,他聽不懂眾人的言語,不代表看不懂發生何事。搶掠、強奪、暴食、咒罵……差點忘記自己如今處身在舊世界:一個由舊人類主宰的社會,到處充滿各種罪惡的地獄。
在未來世界,已經進化的新人類,均懂得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美德。不會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進食亦只會吃自己的份量,不會貪圖更多。他陰沉着臉,由於言語不通,根本無法跟那些人說道理;何況說道理,對方也不願意聽。
那麼要不要打回去呢?
行使必要的武力,捍衛自身的權益,並不屬於暴力。身為聖者,不僅要以理服人,同時也要學會以拳服人。奈何望望如今的身體,連丁點肌肉都沒有,手腕更是皮包骨。不自量力貿然上前,只會被對方反過來痛打。
曉可羅司大腦在思考同時,身體下意識趨前,扶起倒在地上的阿爾希兒,並且朝三人拋出不悅的視線。
「ṛu-!ṛaṣ Yeṛ-ṭa? !Zu-!Bi-ṭṣa!」
男人明明同樣是難民,衣服破破爛爛,混身臭烘烘,但臉相無比兇殘暴戾,一副瞧不起曉可羅司二人的態度,一腳踢向臉門。曉可羅司正準備後仰避開時,阿爾希兒卻早一步主動挺身,用自己的手臂擋住。結果是兩位女孩子,同時被踢得在地板滾了半圈。
四周的人明明看見,卻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曉可羅司忍痛撐起半身,掃視他們的眼神。心想不愧是舊人類,全部都是漠不關心,閒事少管。營地雖然有軍人看守,但數量太少,恐怕不會特別進入帳篷內巡邏。換句話說,這個時候是不可能有人挺身幫忙。
難道必須忍氣吞聲,被這些人痛打一頓,還得把食物供給他們吃嗎?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有了第一次,自然有第二次第三次,搞不好之後他們每天都來,搶走二人的食物。
暴力,就是從姑息中培養出來。
即使沒有力量,但是曉可羅司沒有忘記,做人的基本原則,以及新人類的美德。那怕接下來可能會被打至半死,他都不願低頭,露出倔強的眼神。甚至立下決心,死也要拖走一個,好讓阿爾希兒減少一些傷害。
「ṛu-!ṛaṣ Yeṛ-ṭa ṛu-!ṛaṣ? !Zu-!Bi-ṭṣa? Tṣe Yeṛ-ṭa !O-ṛu Yeṣ-ṭe?」
「!Tṣi! !Ḷa-ṛu !Ya Da-!ṣi Ni-ṛe!」
那三個男人,可能以為只要打女人一頓,對方就會閉上嘴巴。如果更進一步的,就是在床上操一番。從來沒有想過,會被對方如此憤憤不平的瞪着。他們感覺自己被挑釁,為維持上位者的優勢,決定狠狠教育她。
正面一拳揮過來,曉可羅司準備動用推手的技巧,將拳頭大部份衝擊力卸開。雖說以前有在虛擬遊戲中修行過體術,但根本沒有嘗試實戰,更何況現在這到身體太瘦弱,所以自己都沒有多少信心。驟然有一隻手插進來,牢牢抓住男人的右手前腕。看似沒有怎麼用力,卻足以令對方無法寸進。
曉可羅司呆然,舉頭上仰。赫見一頭黑頭髮黑眼珠黑鬍子的東方男人,輕描淡寫的把左臂插進來。單純用五指,就可以牢牢穩抓他人的拳臂,甚至完全制止其活動,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Uṛ… !Uṛ !Uṛ… Puṣ-!ṭṣe Mi-ṛe!」
男人怎麼用力,既不能讓拳頭推前半分,也無法往回抽走半分。心中大怒,一記右腳伸向東方男人。曉可羅司在東方男人身邊,近距離目睹他的右腳閃電間踢出,後發先至。仿佛一道殘影撥來,右腳先揚上踢往對方右小腿,再沿脛骨往下挫,腳掌狠狠踩在男人的右腳掌跟骨及舟狀骨上。霎時男人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整張臉的五官都扭在一起,簡直精彩紛呈。
東方男人如對方所願,鬆開左手。男人抱着右腿倒在地上打滾,一邊流淚一邊說話,聽其語氣絕對是非常惡毒的咒罵。另外兩位男人忍不住自己人被打倒,即時離開床鋪,一左一右衝往東方男人及曉可羅司這邊。
「!Xa-ṛu!」
阿爾希兒驚慌,朝曉可羅司叫喊。東方男人霎時把曉可羅司揪去身後,然後右掌閃電拍出。幾乎在同一時間,擊中兩個人胸膛。二人立馬感到肺部肋骨斷了幾根,氣窒血塞,大腦缺氧,一下子神智有點迷糊。在對方無法動彈的半秒間,東方男人右掌撤去,旋腰抽起左腳,掃向左邊男人的頭顱。腳尖狠狠踢中對方右太陽穴,直接對大腦給予強烈的衝擊,造成腦震盪;右邊男人反應過來,大喝一聲,試圖重新揚起拳頭時,東方男人五指抓臉,力度之大,仿佛要把他的頭骨捏碎般,再把人壓至地上。「碰」的一響,額頭砸到地上,血液緩緩流出來。
所謂的暴力,在極致的暴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別說那三個男人,以至四周一直緊盯這邊的難民,均在同一時間停止呼吸。如果說,前者的暴力,還是意料之內,自己可以忍受的範圍;那麼後者的暴力,就是超出人類包容的範疇,打從心底感受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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