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一切要從2000年的六月底開始。
我的好友「伊藤里沙/Itou Risa」利用暑假到台灣旅行,並且計畫探訪當地的廟宇和古蹟。在日本大學讀建築的她對中國傳統瓦屋、雕刻樑柱,還有用於裝飾的吻獸、望獸這些裝飾藝術很有興趣。
「系上有一位教授也是專攻中式古代建築。他對相關的歷史了解很多,也許我未來可以加入他的研究。」
里沙跟我說起這件事時,臉上滿是興奮和期待。雖然我因為其他行程而沒有加入,不過也替她感到開心。
我們認識非常多年,幾乎是從小就開始。雙方的父母原本就是好朋友、家裡住得也近,因此從我懂事開始就有了第二個家。父母們總是笑著說,好像一次養了兩個孩子似的。
在我心中,里沙一直有著獨特的地位。一方面我感受到自己被作為異性且漂亮的她吸引,同時也覺得她似乎更像是我的家人、相處中並沒有浪漫氣氛。但是隨著里沙在高中開始兼職當雜誌的讀者模特兒,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慢慢發生改變。
「祐人(Yuto),我覺得阿,和你在一起時我比較能夠舒服地當我自己。」
那時是我們入大學三個月後。因為晚上兩家人要一起吃飯,所以伯父伯母請我下課後順便去接里沙。她對於自己當讀者模特兒這件事很低調,但是消息仍然傳得很快、已經有很多男孩子主動追求她了。
「喔,真的嗎?我以為里沙妳一向都很沉著冷靜耶。」
「才沒有呢,那是因為報酬蠻好的,不然我沒有非常喜歡被關注。」
「可是在這個行業得到認可,代表里沙妳真的漂亮啊。」
「所以祐人是怎麼看我的呢?一個普通的漂亮女生嗎?」
她的臉上是那種複雜的笑容,彷彿要探問些什麼、但是隱藏在話語背後。我從小總是抓不到她在這種表情之下,究竟打算做些什麼。但是這個問題讓我感受到曖昧,我心裡湧現彼此靠近、嘴唇相碰的畫面。
我覺得臉頰很燙。
「喔喔,祐人臉紅了!你在想什麼阿?」
里沙笑著戳戳我的手臂,我則尷尬地否認和解釋。
「里沙是我心中很特殊、很重要的人,我非常重視妳。」
她停頓了幾秒,在臉上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後露出微笑。
「謝謝你,祐人。你對我來說也是。」
然後她輕輕地勾住我的手。
在之後的幾個月中,我們都彷彿有默契般、不再談這件事情。但是從那時起,里沙和我更常說話和單獨相處。雖然除了勾手和一些輕微的肢體接觸外沒有更進一步,然而我們的關係似乎已經改變了。
時間來到2000年六月底,里沙正式搭上飛往臺灣的航班。她的父母以及我都很支持這個行程,沒有人想到事情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在那之後的好幾年中,我都無法控制地想,是不是自己當初能夠做點什麼。
這趟旅行預計會持續三週,里沙在桃園機場入境後會先從臺北開始,接著一路往南。
然而在預定的時間之後,里沙並沒有回家。她的手機進入語音信箱、航空公司表示她沒有搭上預訂的航班、信用卡沒有被盜刷的紀錄,我們只能假設她還待在臺灣,但是發生了什麼事。跨國展開調查是個冗長且讓人焦慮的過程,因為我們這些親友只能被動等待整個官僚體系運作。
「謝謝你,祐人。你對我來說也是。」
里沙的那番話猶在耳畔,而我內心已經開始預想最糟的狀況。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得以面對噩耗傳來的那一刻。
但是我錯得離譜。
臺灣警方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找到兇手,然後又花了兩個月找到屍體。在我陪伴里沙的父母去辨認遺體時,我們甚至都不願正視那具已經半腐爛的東西會是她。但是在屍體旁找到了她的背包、裡面裝著屬於她的物品,並且我們都認得,屍體上那已經破爛毀損的是她搭機前穿的牛仔褲和上衣。
據說,兇手在臺南火車站看上了漂亮的里沙。儘管她只是略懂中文,但是兩人在比手畫腳的交談後還是決定一起參觀古蹟。我無法確定她當時為何做出這麼輕率的決定,在陌生的城市和一個來搭訕、語言不通的男人一起旅遊。但是我們知道兇手偽裝成禮貌友善的斯文人士,最後誘騙里沙和他一起返回住家。
檢方認為兇手性侵的可能性很高,但是因為採樣困難、兇手堅稱只是在「示好」的過程中發生拉扯,所以最後還是沒有足夠的證據來確定。然而這之後發生的事情很清楚,兇手先用身旁的菸灰缸砸中里沙的頭部,然後再拿繩子將意識不清的她勒死。負責勘驗的法醫說,兇手在最後的這一步幾乎是使盡全身的力氣,以至於在殘留的一點組織中可以發現內出血,以及頸椎骨的錯位。
接著兇手將里沙的屍體分割,四肢從關節處切斷,但是卻唯獨留下了頭顱和身體沒有被分開。這也成為日後能夠推斷行兇方式的證明。
分離的屍體被棄置在幾十公里外一處荒地,兇手在那裡挖了不同的坑、分別掩埋各個屍塊。聽說他在審訊時告訴警方,將屍體分開處理就能避免死者化為厲鬼復仇。
諷刺的是,這個方法非但沒有阻止里沙的怨念,反而讓她的亡魂夜夜侵擾、想要尋回自己缺失的肢體。
在口供中兇手說自己因為里沙鬼魂的糾纏,幾乎沒有一天能好好睡覺。太陽下山後,窗外都會出現一個蒼白的身影,漆黑眼窩中流下血淚、聲嘶力竭的哀嚎。即便在白天時,家中被陰影覆蓋的地方同樣也鬼影幢幢,彷彿都有無形的視線盯著他。
很快兇手就受不了這種壓力,只能睡在車子裡面。他也為此丟了工作,因為無論何時都難以專心、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驚恐不安。
據說兇手還為此到處求神拜佛,希望神明的力量能保佑自己不受傷害。但是這些祈願都沒有被實現,被捕前一個月他也還尋求著超自然的庇佑。
在消息被公佈後,多數人都因為惡有惡報而開心,包括里沙和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儘管不相信,但是我尊重這些人抱持的信念。人們總是期待更有力的存在介入,好改變那些我們無能為力的現實。
但是他們根本不懂自己祈求的對象。
我想他們不想弄清楚世界背後,那掌握一切秩序、充滿寰宇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人們只在乎自己願意相信的,而否認真相的可能性。
我和他們不一樣。
里沙的死確實是一場悲劇。青春正要綻放的女孩,未來還有無數悲喜等待著她。更重要的、至少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我們也許可以有一個幸福且美好的未來。隨著她的死,這一切也變得不可能。兇手剝奪了我跟里沙的未來,雖然對此也非常憤怒與悲痛,但是我更關心的是自己該怎麼度過未來、這個沒有她的未來。
心理學家說哀傷分為五個階段,但是我不打算只是坐以待斃、讓歲月撫平傷口。
我不是宿命論者,但是我相信世界中確實有某種隱而未見的秩序。這股力量掌控著一切,卻也冷漠觀察一切。也許我們之間的悲劇對整個寰宇來說無足輕重,但是里沙對我來說獨一無二,她超越了一切。
所以,我想要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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