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健第一眼打量莉可蕾拉,便覺得相當可疑。舉手投足總是有一股偽裝感,說話語氣完全不像是小孩子。反倒是她的伙伴阿爾希兒便非常明顯,單純又善良,毫無一絲可疑的地方。天曉得這兩位截然相反的孩子究竟是怎樣走在一起呢?子健窺破,卻沒有進一步挖掘。作為過來人,自己同樣都是身懷某些秘密,只要沒有觸及底線,雙方互不干涉,那麼也就不需特別在意。
曉可羅司整理思緒時,路過一部人形機甲的腳底,登時仰頭朝上,認真觀察起來。機甲應該是西波烈特國軍方配屬於此的量產機,全身高七米左右,石灰色外殼,後背及雙手均搭載有粗直的砲管。明顯是重火力重裝甲配置,故此整體身材橫向發展,仿佛是大胖子一樣雄偉厚實。
同樣型號的機甲並不只有一臺,陸續分散駐守在軍港各處。全部武裝都一樣,均將頭部及背部雙砲口朝向大海,想必是用作防禦大海對面接近的敵人。曉可羅司從下往上望,注意股間的關節,奈何裝甲太厚,幾乎無法看清楚內部構造。再往上的肩膀,便因為視角問題,無法看得見。
「!Tṣo Pa-ṛe !Ḷi Ma-Ḷa Dze-ṛe !Xi-ṇe Ka?」
「!Xi Mi-ṣe !Ḷi-ṣe Ze !Maṛ-!Doṇ !Ṣe Fa-ṛe Ne?」
機甲腳下有兩位士兵倚在足踝旁邊吹水聊天,看見曉可羅司仰起小頭望着機甲,登時打趣笑起來。如今曉可羅司已經初懂西蘭語,前一句好像在叫「她」「小妹妹」之類,後一句應該是指頭上這部機甲。「!Maṛ-!Doṇ」,發音與「MADTON」相近,正是「機甲」的簡稱。
「人形機甲」,全稱為「HUMADETON」,民間一般略稱為「MADTON」。
曉可羅司原本打算觀察機甲的型號細節,再進一步分析如今這邊平行世界,科技發展至何等程度。不過他不是專業的機甲師,光靠看機甲外表,根本啥也看不出來。還是嘆一口氣,邁起小腳步回去找阿爾希兒。
子健望望曉可羅司,又望望機甲,似乎想到某些事,卻未有說出來,仍舊默默跟在曉可羅司身後。安全送小女孩回去她的姐姐身邊,才施施然倒回床鋪上,閉目養神休息。
「算了吧,這個世界,與我又沒有任何關係。」子健說話同時,輕撫床鋪——話語的聲音,飄至床底下的行李箱去:「所以我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去到瑠衣的身邊?」
在營地內的難民,不需要顛沛流離,有一夕安寢之地,還能基本飽腹。可是外面還有無千無萬的難民,陸續流竄至這片樂土面前。皮亞斯尼亞軍港的基地司令官,埃利烏斯.尼基福羅斯中將站在軍港管理樓最高層的房間,透過玻璃窗戶遠眺外面排成長長人龍的難民。站在他背後的下屬,徐徐向他報告軍港的最新狀況。
每天平均有二千位難民洶湧而至,軍港內既然是軍人,自然要守護本國國民,一律收留安置。如是者消耗大量糧食及食水,保守估計至多能支撐三個月。偏生現在全國各地都在告急,上面沒有更多物資運過來,恐怕無法再接收更多的難民。可是身為軍人,不可能直接拒絕,那樣無異是宣判他們死刑。
內憂之外,更有外患。
西波烈特國向來是中立國,國內人人生活悠閒安逸,就算發現有人進化成新人類,都是如常過日子。普遍人民對新人類沒有特殊厭惡,國家也不打算參與對新人類的屠殺。無奈對連邦政府而言,「中立」就意味「非我同類」,他們打不贏新人類,就對西波烈特國開刀,試圖滅掉這個小國,將其資源據為己有。
如是者戰爭展開,西波烈特國當然不可能是體量巨大的連邦政府對手,很快就喪失領海的控制權。此時月球殖民地那邊伸出友誼之手,邀請它們成為同盟。西波烈特國高層認為這樣無異就是徹底站在新人類側,有損中立,於是頑固拒絕。
不用半年,整個國家便陷入戰火,無數人民慘遭殺害,倖存者被迫逃離自己的居住地。即使如此,國家也沒有輕言放棄,猶在試圖以對話換取和平,不過連邦軍似乎不欲接受。
最近一次戰鬥,就在附近海域上。得知連邦軍殺至,這邊軍港第一時間派遣軍艦及機甲參戰,與友軍合流。奈何新人類方的「維持和平特殊部隊」突然自天而降亂入戰場,不分敵我一律攻擊。最後入侵者是撤退了,可是我方同樣損失慘重。尤其是那部金色軍架的謎之機甲,每次都不是直接擊墜敵機,而是像秀技術般,故意只砍機體的手腳。假如機師來得及跳機逃生尚好,最可怕的是趕不及脫出,直接在駕駛艙內墜落死亡。
對於蕞爾小國來說,每一名機師,每一部機甲,都是非常珍貴的資源。才不像敵對的連邦,砍爆一百部機甲,下一次又能派出一百部機甲。在「維持和平特殊部隊」名叫維和實為折騰下,反覆幾次戰鬥過後,這邊幾乎快要組不成一支完整的部隊。現在殘存的機甲,充其量就是防守海岸線,除此以外便甚麼都辦不到。
要是下一次戰鬥,敵人直線襲擊軍港的話……唉,守不住,真的守不住了。埃利烏斯閉上雙眼,已經能夠想像到這處戰敗陷落的未來。
「對了,司令……」
「還有甚麼要事?」
「情報局那邊向我們傳達了一個奇怪的指示。」
「情報局?」
西波烈特國也有自己的國家情報局,不過作用馬馬虎虎,埃利烏斯既不會特別重視,也沒有貿然掉以輕心。
「是甚麼指示?」
「是,這個。」
那名下屬將一份薄薄的文件遞上來,埃利烏斯轉身接過翻開,就只有三頁A4紙,紙張上還有幾張彩圖。全部都疑似是從戰場上遠距離偷拍的照片,主體均是一位全身穿着銀色光澤盔甲,在破敗的城市街道上,與連邦軍步兵戰鬥的身影。
「這是啥?有人在拍攝超級英雄的小電影嗎?」
「不是,情報局事後調查,全部都是真的。周身盔甲刀槍不入,一拳就可以打翻一群人,隨便揭起一輛坦克,真的擁有非人之力。他們說此人身分不詳,去向不明。如果我軍發現,就得想辦法全力留下來,最好是取得對方同意,協助我軍抵抗連邦軍。
埃利烏斯嘆一口氣,興許是未來過於絕望,才會有人相信如此荒謬的奇蹟。要是真的有超級英雄,世界哪會如此黑暗混沌。
「行了,把照片分發給下面的人,叫他們多加留意——」
話未說畢,倏地桌上電話響起刺耳的鈴聲。埃利烏斯拿起來,便聽到控制塔人員報告,於軍港西北方,一百五十海里外,偵測到連邦軍一批軍艦正在接近。數量不明,配置不明,預計三十分鐘內就會駛至一百海里內,有理由懷疑針對此處進行襲擊。埃利烏斯整個人氣塞心梗,不用一星期就發動第二次襲擊,這是想投入物量作戰淹死他們嗎?
「立即向對方發布警告!軍港進入一級戒備!然後快速調查對方艦隊配置!」
埃利烏斯努力壓制憤怒的心情,有條不紊地下達指示。整個軍港響起震懾人心的警號,一下子打破難民平靜的日常。那怕逃至此處,死神依然找上門,不禁驚惶不安。營地內駐守的士兵收到上面的通知,從速安排已經登記入營的難民,移動至防空洞避難。
子健臥在床上,輾轉反側,依然避不開耳邊長響不止的警報,吵得他未能成眠。就算四周的難民急忙逃命,他都不願起床,繼續躺在床鋪上。
「馮先生!馮先生!」
有人拚命在搖動肩膀,又捶打小腹。子健慢慢睜開雙眼,看見莉可蕾拉那塊小小的可愛的臉蛋,長吁一聲,背轉身體繼續閉目。
「別睡了!敵人要殺過來了!」
「那樣又如何?」
「當然是快點逃啊!」
子健不想逃,他懶得逃。
「逃?我們又可以逃去哪兒?」
曉可羅司怔住,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一時沉默半晌。此時阿爾希兒扭開其他往帳篷出口外逃的難民,逆流而上走過來,看見子健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臥在床上,急急催促他及早起床。
兩位年青的女孩子一起叫自己走,子健很難再厚着臉皮睡下去,只得撐起身離開床鋪。
「真沒勁。」
難得有一點睡意,祈望進入睡夢中寫意一回,竟然被人打擾。對方還是不知情的外行人,心存善意,委實不好遷怒發火。果然跟別人打交道建立羈絆,真是太麻煩了。
曉可羅司從阿爾希兒接個一份包裹,那是這幾天他們省吃儉用剩下來的物資,二人分別各抱一個,就是全部的家當。子健看上身無長物,常常只有一個黑色單肩斜背包隨身。他站起來後,低頭蹲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行李箱。
「那……那是……」
萬萬料不到,對方還有一個巨型的墨綠色行李箱。不過最讓曉可羅司難以置信的,是那個行李箱,無論尺寸款式,均與自己在未來發現並收藏的那個一模一樣。曾幾何時他終日抱着行李箱,反覆觀摩,又仔細分析過材料成分,絕對不可能會看錯。唯一的分別,就是子健手中這個行李箱狀態比較完好,表面的塗層還沒有完全掉光,不至於只剩下底殼。
「等一會,這東西終究只是工業生產的產品,同一尺寸款式又不是只有一個……對的,冷靜點,還不能貿然下定論。」
子健解開安全鎖,與雙層床的床架分離後,拉起手柄拖動。看見對方如此珍視這件物品,阿爾希兒不禁問他那兒裝了甚麼東西。子健沒有回答,而是走在前面,叫二人一起跟上來。
帳篷內其他難民早就走個精光,他們三人是最後才離開。此時通道流暢,再也不用怕像剛才那樣人擠人。揭開帳篷門口的布幕,外面人群多如繁星,幾乎擠滿所有空隙。大家都想早一步進入防空洞內,明明前面的人都走不動,還要堅持往前推。那怕中間有幾位軍人高喝,吵鬧的聲音仍然沸騰不止,誰都不願落後人前。
「!Po-ṭṣe-kay-my... Aṛ Tḷum Na Vṇe-!ṭsu !She Zṃney-ṛy... Za-ṇem Vy-!ṛu-shy-my.」
「!Tak, To Pṛav-!da.」
子健斟酌一番,才構思到一句非常長的西蘭語。他想告訴身邊二人,待外面的人流少一些後才出去。儘管一字一句吐出來時很彆扭,發音也可能不算太標準,但阿爾希兒聽得懂同時理解,勉強成功傳遞到自己的意思。曉可羅司亦同意點頭,反正他們三人擠進那麼多的人潮中,根本推不開別人,自己又跑不快。倒不如等這批人過去,他們等後面少點人才啟程。
想法非常美好,而且合乎邏輯。雖說曉可羅司不會也不能竊聽軍事機密,可是他都知道戒備警號都是在很早前便拉響,肯定有算好時間收容難民。即使發生萬一,在難民未尚收容進安全地方前,敵軍便攻過來的話,必然會因為群眾過於恐慌造成人踩人的意外事故。如今他們待在無人帳篷內,反倒有足夠空間及時間逃命,不致困死在人海內進退不得。
三人蠻有耐心的慢慢等,畢竟他們除去等待,也就甚麼都辦不到。至於收容難民的進度上,新人類那邊的速度比舊人類快上許多。一來新人類數量比較少,二來他們不爭不搶不急不亂,幾乎自發性維持秩序,井然前進。中間沒有任何磨擦爭執,自然速度最快。反觀舊人類那邊,本身就數量多,中間還有不少人故意推撞,與身邊人爭執打架,總是亂成一團,也就徒然浪費不少時間。
「怎麼會這麼慢……」
曉可羅司三人望着外面幾乎沒有移動過的人群,心中不約而同產生同樣的疑問。他們聽到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爭執,但又望不見實際狀況,也就無法得知詳情。
「難民收容進度如何?」
「目前只收容了三成!」
「報告!敵軍拒絕回答我們一切請求,同時加速航行,目前距離八十海里!」
「已經判斷敵軍配置!五艘航空母艦、三艘機甲攻擊艦、五艘強襲登陸艦、十五艘驅逐艦、十四艘護衛艦、廿五艘支援艦、十艘潛艦……」
埃利烏斯進入作戰指揮中心,聆聽下屬的報告。當情報越來越多,知悉面對的敵人戰力詳情,室內眾人無一不是瑟瑟發抖。如此誇張的陣容,根本是組建一支艦隊殺過來。對方根本不像在攻擊一個軍港,而是要推平他們的國家。需知皮亞斯尼亞軍港又不是甚麼重要的港口,根本沒有配置那麼強的兵力,更別說現在拜某支「維持和平特殊部隊」的無差別亂砍所賜,連僅有的那點戰力都丟了四成。如此豪華配置,無疑火力過剩,就是想要徹底毀掉一切。幾乎不需要思考,便理解這一場仗根本沒法撐過去。
「諸君,有為國家戰死的勇氣嗎?」
埃利烏斯打破指揮中心的沉默,他昂首挺胸站起來,目光如炬地掃過指揮中心內所有人。隨後吩咐手下,他要對全軍港所有將領發言。他先是簡單的報上個人姓名,然後直入正題:
「……如今敵人傾巢而出……不,抱歉,對連邦軍來說,籌組那一支艦隊,恐怕只是九牛一毛罷了。可是!可是如今這處的大家,卻是我國最珍貴的戰力!要是在這處戰死,無異大開庭園之門。敵軍借由駐紮在我們的血肉之上,蹂躪我輩身後的國土!這是何等的侮辱!」
指示不畏死亡,慷慨陳詞,試圖激勵起眾多將士的鬥志。
「不過,要是以為我們就此放棄,輕言戰敗嗎?絕對不可能!明明已經告知對方,我們這邊收容平民,可是對方卻拒絕一切回應,甚至加快行軍速度。這是甚麼意思?就是趕盡殺絕!寸草不生!他們的目的不是戰勝我們,而是摧毀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家園、我們的親人、我們的未來。不光是我們軍人,連平民都不管不顧!這不是戰爭!是毫無人性的屠殺!」
軍港上下所有人,包括那些難民都聽到了。他們之中有人更加慌張,有人更加絕望,有人更加恐懼,亦有人更加憤怒。霎時無數複雜的思緒瀰漫於空氣之中,擾攘更甚。
曉可羅司吞嚥唾液,這邊不是虛擬增擴實景世界,他不可能隨便當旁觀者,看完就下線平安離開。現在他是真切的回到過去,即將捲進戰火之中,避無可避。
原先身為未來的新人類,壽命最長可達五百多歲。對他而言,「死亡」是何等遙遠的名詞。然而塞進舊人類的皮囊,面對即將襲來的砲火,極有可能會遭遇死亡。儘管如此,他都沒有任何膽怯。新人類的稟性,加之從小接受的道德教育,永遠是先擔心他人,其次才是自己。
面對如此壓倒性的戰鬥,這處必定戰敗淪陷。接下來那些接受仇恨教育的連邦軍,極有可能大肆屠殺逃難於此的新人類。曉可羅司絕不可能袖手旁觀,奈何如今的他還是小女孩,毫無力量,啥也辦不到,不禁惆悵無助。
子健亦緊捏拳頭,眸子中冒出惱怒之火。望望身邊兩位女孩子,再望望外面洶湧擾攘的人群,最終決定把怒意壓下去。阿爾希兒六神無主,整個人癱軟坐在地上,心想逃來走去,最後還是得死在此處嗎?想起一路走來,沿途死去那麼多同伴,差點想哭出來。
ns 15.158.61.4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