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誓約 - 第二十五章血與信仰的裂痕

　　紅月的光逐漸暗淡，像一滴終於耗盡的殘血，掛在雲層邊緣，垂死掙扎。

　　黑棘林的血霧退散得極慢，像濃稠的膿血被冷風吹散，浸滿每一寸泥地。枯枝、石塊、破裂的鎧甲碎片，還有混合著人族與血族的乾涸血跡，一層一層鋪滿視線所及的地表。

　　每走一步，鞋底都會帶起一股腐敗的濕氣，像踩在早已爛透的屍塊上。

　　空氣裡的腥甜，經過血咒燃燒後留下焦苦的尾韻，所有人每吸一口氣，鼻腔裡都像含著一條剛剛割下的血淋淋舌頭。

　　伊昂的屍體靜靜躺在戰場的正中央，銀墟遺兵自發圍成半圓，像一道斷不開的血鎖，把他守在中央。

　　戰甲破碎，劍刃斷裂，肩胛骨到腹部，是一條淋漓的焦黑切口，早已凝固的血塊裡，還夾雜著滴心縛殘留的詛咒紋路。

　　他的左腿，從膝蓋以下整個被撕掉，只剩一截森白的骨頭。右手的手指蜷縮，死死扣著那柄只剩半截的獵血劍，像是不願撒手的執念。

　　米拉跪在屍旁，雙手顫抖地擦拭劍刃，那塊擦劍布早就變成紅黑相間的泥漿，每擦一次，她的指甲就劃破自己掌心一次，血滴無聲落下，與伊昂的血混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連喘息都刻意壓低，血霧散去的最後一刻，像銀墟為這場戰鬥舉行的私人送行。

　　葛里姆站在米拉身後，左臂軟垂著，肩胛骨處一塊凹陷，骨頭明顯裂開。他的左臉上，有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線切割傷，還滲著細微的暗紅詛咒光芒。

　　「他走得比我們乾淨。」葛里姆低聲，「因為他不用再想明天要死在哪裡。」

　　雷穆斯站在最外圍，雙手抱胸，背貼著被血染黑的樹幹，眉心壓得死緊，像刻意封住某段不該洩漏的記憶。

　　他知道，這是銀墟的詛咒，每帶一具屍體回去，銀墟的血域就多一個名字；但這次，他多帶了一雙眼睛——那雙祖父的眼睛。

　　阿賽爾與雷克站在更遠的地方，隔著這層血域，像兩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雷克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這麼安靜啊，我以為獵血者會大聲罵人或者哭幾聲。」

　　「銀墟不哭死人。」阿賽爾低聲，「他們只送劍。」

　　米拉的手指終於停下，額頭抵住劍柄，眼睛閉著，像是在耳語。

　　「劍歸銀墟，血入泥。」她的聲音輕到風一吹就會散，但整個銀墟遺兵都聽見了。

　　銀墟遺兵同時抬手，無聲舉行最後的獵血禮。

　　雷克的額頭纏著剛撕下的破布，血早已浸透，順著鼻樑往下滴。他的右手中指少了一截，血線切口平整得像是被剃刀剜走，現在稍微一用力，傷口就開始往外滲血，連弓弦都染成暗紅。

　　阿賽爾的情況更糟。

　　右手無名指第二關節完全炸裂，皮肉外翻，指骨斷成兩段，銀鍊纏在掌心，那原本是布雷寧家傳的護身符，如今卻成了折磨他的詛咒鎖鏈。

　　他背上的那道爪痕，從左肩斜劃到右腰，衣服早就和血肉黏在一起，每呼吸一次，傷口都像被生生撕開。

　　雷克抬頭，看了一眼米拉，忍不住嘀咕：「這女人比我們還慘……她剛才徒手撐血域，被血線燒得整雙手都是洞。」

　　「她比我們更知道什麼叫死。」阿賽爾苦笑。

　　銀墟遺兵的傷，比想像中更重。

　　葛里姆的左臂完全廢了，肩胛骨粉碎性骨折，血線詛咒還沒完全消退；米拉的手指幾乎每一根都裂開，鮮血浸透手套，還有被詛咒反噬的灼燒痕跡；古魯克的右眼被血霧侵蝕，眼球泛著異樣的暗紅光，看起來比血族還像血族。

　　「我們，居然還活著？」雷克乾笑，笑完又咳嗽起來，牽動肋骨的暗傷，痛得臉都扭曲了。

　　阿賽爾看著掌心的血，血裡有銀光一閃而過，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祖父的殘影。

　　「回不去了。」他低聲，「不管是赫蘭村，還是……我們自己。」

　　「早就沒得回去了。」雷克撇撇嘴，「我們現在是什麼？被逐出的人，還是銀墟養的野狗？」

　　「布雷寧的血，不可能只是村民。」雷穆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走過來，目光落在阿賽爾掌心的銀鍊上，像是看到一段他極力忘卻，卻再也逃不掉的過去。

　　「走吧。」雷穆斯說，「銀墟，才是你們該去的地方。」

　　米拉抬起頭，眼睛還是乾的，像是把所有的眼淚都熬成了血。

　　「劍歸銀墟，血入泥。」她重複了一遍，這次是對著阿賽爾與雷克說的。

　　戰場的另一端，白焰追獵團僅存的三人站得東倒西歪，連陣型都維持不住。

　　副團長伊格尼斯的死亡，像是從他們信仰的脊椎上活生生剜掉一塊。

　　薩爾維諾的左膝跪在地上，銀焰劍插在泥裡，劍身的光芒時明時滅，反映著主人搖搖欲墜的意志。

　　他的右手手甲被血鎧燒穿，掌心燙出焦黑的掌紋，每一次呼吸，那層適應之力強行修復的皮肉就會裂開一次，像在掌心刻滿細小的針。

　　赫洛德站在他的側後方，胸甲中央被血線斬出一條恐怖裂口，鎧甲下的衣物早已被血貼滿，但他絲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著薩爾維諾的後腦。

　　「伊格尼斯不是死在血族手裡。」赫洛德開口，聲音啞得像在咬血，「他死在我們的信仰裡。」

　　薩爾維諾沒有回頭，額角的青筋暴跳，拳頭在顫抖。

　　「適應之力。」赫洛德往前走一步，腳踩在伊格尼斯乾涸的血跡上，「你敢不敢現在就說，這東西是怎麼來的？」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薩爾維諾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誰該問？教會？大教宗？」赫洛德冷笑，「還是該讓所有死在這股力量下的人來問？」

　　薩爾維諾猛地抬起頭，銀焰劍拔起，劍尖指著赫洛德，銀焰瞬間爆燃，燒紅兩人之間的空氣。

　　「信仰不是你能審判的。」薩爾維諾低吼，「我們走到今天，是因為信仰撐住我們每一口氣！」

　　「撐住？」赫洛德張開雙手，露出滿是焦痕與血線詛咒的手掌，「這就是信仰給的東西？」

　　薩爾維諾沉默不語，劍身的銀焰有一瞬間黯淡，像他自己的信念也晃了一下。

　　卡爾維斯站在兩人之間，臉色慘白，雙手抱著裂成兩截的長劍，不知道該擋在誰前面。

　　「我們還叫白焰追獵團嗎？」赫洛德冷笑，「還是我們早該改名，叫血誓殘兵？」

　　薩爾維諾不再說話，只是轉身，把背影留給赫洛德與卡爾維斯。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裡，越走越沈，越走越冷。

　　阿賽爾與雷克隔著那片染血的泥地，看著白焰追獵團內部崩裂的全程，兩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是他們想像中的「教會騎士團」。

　　他們小時候聽過的故事裡，白焰追獵團是純白的信仰之劍，是擊退黑暗的光，是永不動搖的盾。

　　可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群披著白焰外殼、骨子裡比血族還腐朽的人。

　　「他們的敵人，根本不是血族。」阿賽爾低聲說，「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敵人。」

　　「那我們呢？」雷克苦笑，「我們的敵人，到底是哪邊？」

　　「我們沒有敵人。」阿賽爾握緊劍，「因為我們早就被逐出了戰場。」

　　雷克抬手拍拍他的肩，笑得很輕：「早知道這條路這麼麻煩，當初我還不如乖乖待在村裡射兔子。」

　　「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阿賽爾笑得比他更苦。

　　「早就來不及了。」背後響起雷穆斯的聲音，「布雷寧的血，不會有人讓你回去。」

　　兩人回頭，雷穆斯站在血泥裡，右腿微微一跛，血從褲腳慢慢滴下來。他的眼裡沒有怒，沒有嘲諷，只有一種看盡命運的疲憊。

　　「走吧。」雷穆斯轉身，「銀墟還有東西，等著你們去看。」

　　阿賽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條被滴心縛侵蝕過的血線傷痕，還沒完全癒合。銀鍊上的符文隱隱發光，像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和布雷寧的名字、銀墟的詛咒，甚至這場獵血戰爭的整個歷史，全鎖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最後交給他的，不是劍術，不是獵血者的技巧，而是這條銀鍊。

　　「布雷寧的血，背負的是整個銀墟的死魂。」

　　那句話，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聽懂。

　　米拉站起身，右手舉劍，劍尖指天。

　　銀墟遺兵同步舉劍，劍刃指向伊昂的屍體，無聲的劍禮，像是每個遺兵親手送走的兄弟，這不是哀悼，而是把他的一部分，永遠刻進銀墟的血域裡。

　　阿賽爾與雷克站在一旁，不敢插手，他們知道，這是銀墟真正的血誓儀式。

　　雷穆斯最後舉起自己的刀，刀身上殘留著艾爾梅特的血，與銀焰燒出的焦痕。

　　「劍歸銀墟，血入泥。」

　　六名遺兵同聲低語，聲音裡沒有一絲顫抖，像是這句話早已刻進他們的呼吸，從他們第一天拿劍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天要為戰友送行。

　　送行完畢，伊昂的屍體被抬上臨時打造的擔架，戰旗覆頂，雙手抱劍。

　　這一刻，他不再是遺兵，而是銀墟的碑石之一。

　　白焰追獵團那邊，沒人動，也沒人敢動。

　　薩爾維諾握著劍，銀焰燒得比剛才更旺，卻燒不掉劍柄上沾的自己血。他的腳像被釘住，一步都不敢挪動。

　　赫洛德連看都不看他，轉頭走向另一側林間。

　　卡爾維斯愣了一下，最後還是低頭，跟上赫洛德的腳步。

　　銀墟遺兵列隊而行，雷穆斯走在最前，阿賽爾與雷克走在隊尾，兩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曾經讓他們憧憬的「教會最強獵刀」，如今只剩下三個背影，像三個迷路的孩子。

　　「我們會比他們好嗎？」雷克低聲問。

　　「不知道。」阿賽爾握劍的手指緊了緊，「但我們至少知道，我們不為信仰殺人。」

　　雷克歪著嘴笑：「說得好像我們很清白。」

　　「至少，比他們乾淨一點。」

　　銀墟遺兵的腳步越走越遠，黑棘林的夜風從他們身後吹來，把最後一絲血腥味送進銀墟的泥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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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血與信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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