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冬夜,月耀街。
即使在黑夜,月耀街仍像是被陽光暈染的一卷畫軸,但我偶爾又覺得自己迷失在一條金黃色的急流中,我牽著牧羊的手,心臟撲通撲通地快速跳著。
我看著無數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從我身邊興奮地急步走過,某些人穿著高級又花俏斑斕的絹布衣裳,但大多數人則是一身簡樸的棉麻粗衣,從這些人群的縫隙中,能看見街道左右有甜味誘人的餅舖,還有許多攤販擺滿了耀人奪目的首飾,綢緞、瓷器、珠寶、書畫等等商品,有如五彩繽紛的閃耀星星,灑落在這條照亮夜晚的河流中。
不過,其中讓我最在意的,是那不停竄起裊裊白煙的蒸籠,我光是聞到香氣,就能想像一口咬下肉包的瞬間,麵皮、肉餡、肉汁在我嘴中迸裂翻滾的美味,但正當攤販老闆要把蒸籠蓋掀開時,一個披著藏藍斗篷的背影,竟直接擋在了那家肉包攤前。
「那誰啊?!!」我在內心難忍地吶喊道。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NX9CoaMbD
我失落地將視線移回前方,才發現眼前早已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群。好吧,也許實際上的人數不到上千或上萬人,但乍看之下就是這麼多!而且不分男女老少及貧富貴賤,竟十分有默契地聚集在這廣場上,就只因聽見那鼓聲與嗩吶的演奏。
不過,我掃視了附近無數人的面孔,發現掛在人們臉上的表情,卻同時存在著喜、怒、哀、樂,如果說月耀街是一條河流,那這些來聽讜言會的人們,究竟是水?是魚?還是被其他人丟進河裡的東西?
擠在一大群陌生人中讓我感到非常不安,不知為何,我開始有點想念蘭蘭與翠兒,如果我今天還在夢澤館裡,而且沒有接客的話,這時間應該正與他們一起打掃極樂房,一邊談天說笑吧。我無意識間把牧羊的手握得更緊,另一手還順勢抓住他的袖子,整個身體都靠在他的右半身上。
「差不多要開始了,注意看戲台那。」牧羊說道,但他的口氣聽上去像是在命令下人,我希望只是因為這裡人多嘴雜,讓我一時聽不清正常的聲音。
我稍微將頭抬高,向最前方的樂聲來源望去,看見幾個樂師站在一座搭高的戲台上,而屋簷兩側則各掛一盞巨大的牡丹造型燈籠,那牡丹的花瓣並非單一顏色,而是由粉、紫、白、黃四種組成。戲台的後方還放有一面屏風,上面畫有一幅令我感到不安的畫,我看見東海龍王與南海龍王互相瞪視,還都伸出利爪並張開血盆大口,四周的藍色怒濤與血紅火焰,像狂亂的碎玉般攪海翻江,這兩個龍神的眼裡,都流露著悚慄的怒與恨,彷彿就算把對方撕咬到屍骨無存也無法消彌。
奏樂聲漸漸停止,樂師們從戲台中央退到兩側。隨後,有一個女人從畫屏後方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高貴的淡粉色對襟衫與襦裙,勉強露出隱約的乳溝,頭頂盤著一個浮誇的心型髮髻,還插著一朵鮮紅色的玫瑰簪子,臉上的妝容則是濃艷亮麗,但還是很明顯看得出,她已是年近六十的中年婦女,我覺得這女人有點噁心,卻又有點覺得她就像「尚未乾枯但花瓣已下垂發黑的玫瑰」那般可憐。
「各位受龍王庇蔭的大煦之民啊!我是牡丹水鏡堂的鴸鳥,張麗玫!」那個打扮浮誇的女人站到台前,高聲一呼,聲音嘹亮如劃破黑夜的鋒矢。
剎那間,臺下群眾歡聲雷動,他們的情緒宛若狂疾的暴雨般滂沱浮躁。
張麗玫繼續說道:「今日!是大煦開國以來,所迎接的第四百年上元燈節,在聖上的帶領下,我國的朝政就如這萬盞明燈般,璀璨生輝、熠熠閃亮!朝日之時,我們百姓能以勤勞獲得豐酬!而因鏡察司剿匪捕盜有彰,月夜之時,我們則能外出遊逛夜市,又能在家安享天倫,國盛昌榮!萬民和樂!」
「騙子。」這兩字不小心脫口而出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竟被憤怒控制,但幸好我只是講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而已。
「這般天福乃東海龍王的應許,乃九曜皇族的德政!」張麗玫幾乎像在對天地間吶喊,也許是怕有人不滿意她盡力做的戲。
「龍王保佑!大煦暉耀!」
「龍王保佑!大煦暉耀!」
「龍王保佑!大煦暉耀!」
「龍王保佑!大煦暉耀!」
群眾的附和就像是風和雨,我耳邊先是傳來稀疏嘈雜的輕颸嘯嘯而起,緊接著便是狂風暴雨席捲而來,純黑的天空染上灰白的烏雲,閃耀的星月失去蹤影,重複的讚頌淋濕了我的身心,讓我睜不開雙眼。
「他娘的狗屁!」
「聖上的走狗給我滾!噁心!」
「盜匪都是九曜皇族派來的!」
「哪來的豐酬?!我的工錢根本繳不起稅賦和房租!」
「鏡察司只敢抓平民!看到大官連聲屁都不敢放!」
「龍王已死!這世上沒有龍王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9ro3n4BJy
不過,在淅瀝而規律的讚揚聲中,我也聽到了不合群的音調,那是發自肺腑的批判,是最悲傷的怒吼。
一股莫名的暖意漸漸流竄我全身,使我渾身發熱,雙手還顫抖不止,我放開牧羊的衣袖,不停用右手指甲刮著自己的左手小臂,我每當感到緊張或憤怒時,就會不自覺地這麼做,因為我認為唯有自傷,才能壓抑住這股無處發洩的情緒。
可今晚不知為何,我在手臂上刮出越多傷痕,令人窒息的情緒非但沒有消失,痛苦的回憶反而如鳥鳴般吱吱不休,腦中浮現的景象還比以往更加清晰。
我想起了小時候因打翻一杯水,而被娘壓著頭將地上給舔乾淨。
我想起了小時候向爹習字時,因為沒使用正確的握筆方式,而被他潑了墨汁在臉上。
我想起了有次被客人誇獎容貌後,鬱婆便將我關在一間小房內,命我自掌嘴各五十下。
我想起了有次爹娘被客人灌醉,便將我拖到客人面前,用藤條不停抽打我。
我想起了蘭蘭剛被送到夢澤館時,我每天都到極樂房照顧殘破不堪的他。
我想起了爹娘在看到我的龍胎時,臉上那副垂涎的表情,還有他們事後對我展現的關愛。
我還想起了……
「寒英姑娘,親眼見識到水鏡堂與讜言會後,有沒有很難受呀?」牧羊的話語在一片凌亂的噪音下溜入我耳中,他的語調雖然輕柔,但卻不像在同情我,他稍微蹲低身子靠向我,伸手摟住我的肩膀繼續說道:「水鏡堂是一種在煦之國存在已久的組織類型,由一群自稱『道明者』的讀書人組成,而這讜言會呢……就是他們舉辦的一種演說表演吧?搭一座戲台,邀請各路江湖之人輪番咒罵九曜族的政敵,而且他們的言論中,究竟參雜多少謊言都不重要,因為這種表演的目的,就只是為了詆毀他人以自命清高,好讓那些找不到自我的百姓,聽得津津樂道。」
其實,我們夢澤館也接待過所謂的道明者,他們可是花街的常客,還老愛說自己是「傳遞真相之人」,知名度高的道明者則可成為「鴸鳥」,掌控讜言會的舉辦與主持權力,但無論如何,這些人喜歡到處散播官員和叛軍的八卦流言,有時甚至會知道皇城還沒公佈的政令,而他們在青樓的態度,可沒像現在如此正氣凜然。
「既然今天是上元燈節、滿月之日,那麗玫就趁此時告訴各位吧!我們水鏡堂的『水鏡』其實是月亮的雅稱,之所以會以此命名,是因為當天地籠罩在黑暗中時,唯有月亮能帶來光明,讓人們看見藏在暗中的真相!」張麗玫對臺下大聲疾呼那莫名的正義時,有發現今晚的月亮已被藏在薄雲後面了嗎?也許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讓掌聲與叫好灌溉喪失年華的自己。
我在夢澤館的真相,又有誰來揭露?有誰來訴說?
群眾此起彼落的歡呼聲越發猖狂,就像暴雨無止盡地從黑天落下,嘩啦啦地擊碎大地,掩蓋掉那些不合群的批判,只剩無為無知震耳欲聾。
「寒英姑娘……如果妳是這世上最自由之人,妳現在想做什麼?」牧羊人在我耳邊說道。
我覺得有一股溫暖而扎實的力量在我體內竄動,讓我有足夠的勇氣拋下一切、背叛一切,也許這正是潛伏在我內心深處已久的妖魔,它現在正漸漸地吞噬我的靈魂。
「……燒了她。」當我說出這念頭的瞬間,令我渾身難耐的炙熱感瞬間消散,有如被一陣寒風給拯救。
而就在同時,張麗玫身上竟綻放出無數盛燃的血色紅梅!
那是焱梅……那絕對是焱梅!
臺上的鴸鳥立刻殞落,發出悲淒的驚叫,像變成一隻被放在陽光下炙烤的蛞蝓,倒在地上痛苦扭動,她身上的血紅色火繩,迅速吞噬整個戲台。
其實,今晚根本沒下雨,至少這玄天從未降下任何一滴雨,但人們不會在乎今晚聽見雨聲的人。
然而,出現在我眼前的這場火,就僅憑這場豔麗又刺眼的大火,就將暴雨聲給停下了。而這戲臺之下,除了光影照不到的暗處外,明處皆被血紅色的火光侵襲,人們可怖的驚嘯撼動了天,讓月亮從迷霧般的薄雲後露出,亡命的腳步翻攪著這條原是金黃色的河流。
我站在原地不想離開,凝視著那年華已逝的鴸鳥被焱梅纏住全身、死命狂舞的模樣,我才漸漸發現,我的心從未如此快活過,從未如此自由過。
就在我開始移動腳步,想離那戲台更近些時,卻突然有一群人朝我衝來,將我撞倒在地,我的白色羊臉面具硬生掉落。
「她是焱梅族之人!火是她放的!火是她放的!」這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叫喊幾乎如雷貫耳。
因為撞擊的力道太大,我趴在地上時許才爬得起身,可當我一抬頭,眼前竟已有一群御星使將我包圍住,他們手持黑劍、厲色如鬼,可其銀衫在月光的照耀下,卻散發出明鏡般的清輝,而我就像個妖物受困其中。
「抓住她!」其中一個御星使高聲一呼。
我知道自己逃不了,但離開夢澤館的我,已經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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