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該打開那個信箱。
一週過去了，郵局依舊枯躁乏味。我已經對我當初的選擇感到無趣，甚至有點後悔。過去七天，我每天都寫一到兩封回信，不外乎是對那些懺悔自己出軌或受到沉痛教訓的人一些無謂的安慰。
每天上工，寫信，放入投放口，隔天確認它是不是「離奇」消失了。這樣的故事連精神科醫師都不會信。我想我該終止這個興趣了，衝動跟被神欽點的自信感已經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疲乏和懊惱。寫信改變不了什麼，我不是潘朵拉，我甚麼都不是⋯⋯
但在結束前，還是再寫最後一封回信，當作對這弔詭經歷的道別吧。
午休的鬧鐘響起，我很快將午餐吃完，便溜去那放著信箱的角落，抽出一封信件。這信封並不引人注目，唯一的分別是上面有些水漬，似是因緊張而留下的汗水，但這就足以讓我更期待裡面的內容。逕直回到那不引人注意的崗位上，我拆開了信封，可僅僅一眼，那些水漬就掐住了我的咽喉。
「我看見他殺了莉迪亞，但我不能說。」我快速把信件重新裝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封告密信，一封天大的告密信。
我感到頭昏腦脹，一陣陣噁心感在胃中翻湧，似乎下一刻就無法抑制住。我以一生最快的速度衝進洗手間，用冷水不斷拍打自己的臉，才勉強能夠緩下來。這絕對不是真實發生的事，對吧？對吧？這一定只是一場病態的惡作劇，攝影機他媽的在哪？
但如果，如果這是真的呢？
我盯著鏡中的自己好一會兒，深呼吸了數十次才稍微緩下來，而手機的震動聲告訴我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下午的人異常多，多到難以負荷，太多聲音在我腦袋裡面流竄，而最嘈雜的是不斷迴響的「莉迪亞」。
直到五點五十，我只想著趕緊回到我的公寓，尋求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確認數次自己把門鎖好之後，我才終於鬆口氣，一股疲倦感也從脊柱爬上我的頭頂，眼睛隨之閉上。
那晚的夢異常真實，真實到我無法忽視。一個不認識的房間中，窗外下著大雨，只有路燈下能看見幾幢人影。一聲尖嘯穿過雨水打落的聲音，我的眼神飄向音源，只見一個黑影拿著榔頭，打量著一張嚴重扭曲的臉。
「艾略特，不！」我驚叫出聲——嚴格來說不是我，而是一個女聲在占用我的聲帶，可那種直衝腦門的恐懼並沒有因此減弱絲毫。
我從床上彈了起來，喘著粗氣，耳邊還迴盪著吶喊和雨聲。冷汗浸濕了我的被褥，和那沒來的及脫的外套。電子鐘的冰冷數字顯示凌晨四點四十三分，我搖了搖頭，起身正準備把那回家時沒來的及完成的事做完，可一封信件從口袋滑了出來。四點四十四。
我盯著那封信件，突然覺得惱怒和羞愧。一個成年人被一封二三十年前的信害得睡不好，簡直愚蠢至極！我撿起信，以這氣勢開始閱讀它。
「我看見他殺了莉迪亞⋯⋯這麼多年過去了，警方從未找到屍體，而他依然活得很好。這公平嗎？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揭發他，但我害怕。如果他知道我寫了這封信，我會不會變成下一個？」就這樣？一個沒有根據的指控，搗亂我一晚上的睡眠？
我換下了衣服，拿出書桌抽屜的信紙，開始發洩我的憤怒。如果是真的，你在懦弱甚麼？發揮你那該死的道德和正義感啊！
就這樣，一篇洋洋灑灑的曠世巨作誕生了。我的憤怒也減少了點，而疲憊又趁虛而入。可時鐘已經到了七點整，該上工了。該死。
到了郵局，我把那張「曠世巨作」投入信箱之中，開始處理一大早來排隊的老人家。在我感覺我的靈魂即將離開我的身軀時，終於到了午休時間。我連移動的力氣都一點不剩，倒頭就在崗位睡著了。醒來時，我感到神清氣爽——直到我看到一封信，一封泛黃的信，就放在我面前。
「呃⋯⋯馬修？」馬修是我在旁邊位置的同事，我看他身體抖了一下。顯然，他並不習慣聽到一個啞巴說話。
「怎麼了？」
「剛剛有人來我的窗口嗎？」
「沒有。午休時間怎麼會有人？」馬修用有點古怪的表情回應我，不像作假，沒有隱瞞。我沒有再說話。
這就怪了。
我打開了信封，紙上只寫了幾個字，字跡正如同那封告密信。
「謝謝你，潘朵拉。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愣住了。紙張該有的輕微重量在手上越來越沉，告訴我這是現實。
這不是我的字跡。我的手指撫過那帶有年代感的粗糙質地，甚至用指甲劃過紙張，確定這不是新印上去的字跡，可墨水仍頑固地存在，似在嘲笑我的行為。我的手汗浸濕了紙張的一角，而此時我才能確信——
喔天。喔天啊。一封回信，一封回信！我的聲音有被傳遞出去！燥熱和興奮感在剎那間同時湧上，比初次發現信箱還更激烈、更洶湧。
我環顧四周，確定這不是一場精心策畫的惡作劇。沒有鏡頭在盯著我瞧。稍微平復了心情，責任感驅使我繼續工作。下午的情況正如初見信箱時，格外冷清，而冷清在郵局便是好運的代名詞。
下班時，我看見我的手機彈出一條新聞。我點開來，是一個警方透過新線索偵破懸案的新聞，我趕緊搜尋細節。那是一件一九九六年發生的案件，受害人正叫做莉迪亞，細節和我夢中的場景不謀而合。我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巧合。
然後我開始顫抖。
我無法分辨是顫抖因為恐懼、狂喜、成就感，還是上述三者的化合物。我恐懼於那些事是真實，狂喜於現實經由我的手改變了，那是一種曾經的我難以觸及、甚至無法想像的快感。這就是潘朵拉的使命。
更是⋯⋯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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