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踏進那棟即將清拆的老舊唐樓。狹窄的樓梯間散發著一種說不清的氣味,是陳年煮食油煙、霉變與歲月混合而成的特殊芬芳。作為一名聲音英展,我受聘為「天盛地產」的新豪宅項目進行前期聲學調查,需要在這片舊區被徹底清拆前,記錄和分析這裡的聲音特性。
窗外的雨絲輕柔地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打開錄音設備,調整好參數,然後靜靜地站在走廊中央,讓機器捕捉這老舊建築的「聲音指紋」。
「你是來做什麼的啊?」
一個滄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了我一跳。回頭看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穿著一件褪色的碎花旗袍外套,灰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伯母好,我是來錄一些聲音樣本的。這棟樓很快就要清走了,公司想保留一些聲音記錄。」我簡單解釋道,並沒有提及這些錄音最終會用於設計如何隔絕舊區的「噪音」。
「錄聲音?」老婆婆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你相信牆壁會說話嗎?」
這個問題讓我愣了一下,「您是指建築的聲學特性嗎?」
「不是,不是那些科學的東西。」她搖了搖頭,「我是說真正的說話,牆裡的人。」
我微笑著點頭,心想這大概是老人家的一些迷信想法。但出於職業習慣,我問道:「能跟我多說說嗎?這可能對我的工作有幫助。」
「以前這一帶的樓房都是這樣建的,牆與牆之間有吼,聲音能繞著走。」老婆婆指著走廊盡頭的一面牆,「有時候,我在廚房能聽見對面單位的私語,但不是透過窗戶傳來的,是從牆壁裡面傳出來的。」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久而久之,牆壁就學會了說話。」
錄音記錄 #17 - 舊區A座唐樓六樓走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CfXDojUKE
日期:2025年3月7日,時間:下午3:47
[環境聲:持續的雨聲,遠處有微弱的交通噪音]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ufDICGbl
[腳步聲漸近]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TA6AwVWk1
[女性聲音,約70-80歲] 「你相信牆壁會說話嗎?」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hsAxQqKmK
[男性聲音,約30歲] 「您是指建築的聲學特性嗎?」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60KXjOpqy
[女性聲音] 「不是,不是那些科學的東西。我是說真正的說話,牆裡的人。」
[對話繼續]
[背景中出現不明確的聲音,像耳語但無法辨識內容,頻率分析顯示不符合已知聲源特徵]
[女性聲音] 「久而久之,牆壁就學會了說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enA2YUdi
[不明確的聲音增強,持續約3秒,然後突然停止]
[分析註記:背景中的異常聲音無法用環境因素解釋,可能是設備故障或外部干擾。建議重新檢查設備並重複錄音。]
回到我的小工作室,我開始分析當天的錄音。除了基本的環境聲音外,確實有一些奇怪的聲學現象。在與老婆婆對話的錄音中,有一段微弱的背景聲,像是有人在遠處用極低的聲音說話,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調高音量,嘗試辨認那些聲音,卻只聽到模糊的細語,像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又像是許多人同時在竊竊私語。
我將這些異常聲音歸因於老舊建築的聲學特性——狹窄的空間、薄薄的牆壁,也許還有寶路華的作用。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聲音英展,我知道建築物有時會產生奇怪的聲音共鳴,尤其是在特定的環境條件下。
第二天,我回到那棟唐樓,這次帶了更精密的錄音設備。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然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我刻意尋找那位老婆婆,想多了解一些她口中「牆裡的人」。
她住在六樓盡頭的一間小單位,門口掛著紅色的葫蘆和一串古老的銅錢。她見到我似乎並不驚訝,好像早已等待我的到來。
「伯母,我想請教您更多關於這棟樓的事。」我開門見山地說。
「進來吧,」她側身讓我進入狹小的客廳,「不過要小聲說話,他們在聽著呢。」
她的家比我想像中整潔得多,雖然家具陳舊,但一塵不染。牆上掛著幾張泛黃的老照片,是這片老社區在幾十年前的模樣。一張小方桌上擺著一碗剛切好的雞蛋仔和兩杯熱騰騰的茶。
「請坐,喝茶。」她示意我坐下,「你想知道什麼?」
「您昨天提到的牆裡的聲音,是什麼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同時打開錄音設備。
老婆婆輕啜了一口茶,眼睛望向窗外逐漸西沉的太陽。「這些舊樓有它們自己的記憶,知道嗎?所有在這裡發生過的事,說過的話,都被牆壁記住了。」
「您是說聲音會留在建築結構中?」我嘗試用我懂的術語解釋。
「不只是留在那裡,」她搖頭,「是活在那裡。起初只是回音,漸漸地,它們學會了模仿,然後開始理解,最後......它們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感到一陣輕微的不安,但專業的好奇心驅使我繼續提問:「您能具體說說您的經歷嗎?」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剛搬來的時候,常聽見牆壁裡有聲音,以為是鄰居。有一晚,我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就在這面牆後面。」她指著臥室的方向,「我敲了敲牆,問有沒有事,哭聲立刻停了。第二天我去敲隔壁的門,想看看那個孩子,但開門的是一對老夫妻,他們說從來沒有孩子住在那個單位。」
「也許是從其他地方傳來的聲音?」我提出合理的解釋。
「我也是這麼想的,直到那個聲音開始叫我的名字。」她的眼睛直視著我,「不僅如此,它還會重複我白天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話。一字不差。」
我感到背脊一陣發涼。「您有沒有告訴其他人?」
「告訴了,但沒人相信。他們說我耳背,聽錯了。」她苦笑了一下,「後來我學會了和它們相處。它們不是壞東西,只是......不屬於我們的世界,卻被困在這些牆裡。」
「它們?不止一個?」
「很多很多,像蜂巢一樣。每堵牆都有它自己的居民。」她的聲音變得更低,「有些是從住在這裡的人那裡學來的聲音,有些好像一直就在那裡。」
「那清拆這些牆會怎樣?」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老婆婆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它們會找新的地方居住。」
回家的路上,老婆婆的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理性告訴我這不過是老人家的迷信,或者是孤獨導致的幻聽。但我無法解釋錄音中捕捉到的那些奇怪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不同的樓層和單位進行錄音。每次回來分析數據時,都會發現一些不尋常的聲音片段——有時是不明來源的耳語,有時是似乎與環境不符的回音,還有時是一些無法辨識的奇怪頻率。最詭異的是,這些聲音在每天的錄音中都有微妙的變化,彷彿在回應我的到來。
第四天,我遇到了同樣住在那棟唐樓的陳伯。他是退休的大偈,曾參與過這一帶許多舊樓的建設。
「這些樓是用空心磚砌的,」他敲了敲牆壁,發出沉悶的回響,「中間有吼,所以聲音傳得特別遠。我們那時候管這叫『共鳴牆』。」
「所以真的可能聽到其他單位的聲音?」我問道。
「當然,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候一句話會繞著整棟樓傳,像迴聲一樣越傳越遠。」陳伯笑著說,「不過久了就習慣了,反正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沒什麼秘密可言。」
「有人說這些牆會記住聲音,甚至......有自己的聲音?」我試探性地問道。
陳伯的笑容僵了一下,「誰跟你說的?」
「樓上的李婆婆。」
「啊,她啊。」陳伯的語氣變得含糊,「她的確經歷過一些事。那年她丈夫過身後,她開始跟牆壁說話。一開始我們以為她太思念丈夫,後來......」他停頓了一下,「後來大家都知道要避開某些單位的某些牆壁。」
「為什麼?」
「因為有時候,它們會回話。」陳伯的眼神忽然變得遙遠,「不是回音,是真的在回答問題。你問今天會不會落雨,它可能會告訴你確切的時間。你問巴士什麼時候來,它會給你正確的班次。有時候甚至......」
「甚至什麼?」我追問道。
「甚至會告訴你一些你不想知道的事。」陳伯突然站起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靚仔,我奉勸你一句,錄音歸錄音,有些聲音還是不要太留心為好。」
隨著調查的深入,我開始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每天回到家後,我會花數小時分析錄音,試圖用科學解釋那些聲音異常。但越分析,疑惑越多。有些聲音片段就像是在回應我第二天才會問的問題,彷彿時間在這些錄音中錯亂了。
一個深夜,當我再次聆聽在李婆婆家錄的音頻時,我突然聽到一段清晰的對話——不是我和李婆婆的對話,而是我和我女友昨晚的爭執。那是關於我最近過度投入工作,忽略了她的抱怨。錄音中的聲音無疑是我們的,但問題是:那段錄音是在爭執發生前三天錄製的。
我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這絕對不可能。我檢查了錄音的時間戳和文件屬性,一切都表明這不是後期混入的。
更可怕的是,錄音中還捕捉到了一些我們爭執時沒有說出口的話——那些我在心裡想的,但從未宣之於口的話。那一刻,一種冰冷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臟。
第二天,我決定帶著這些錄音去找李婆婆。當我敲響她的門時,門卻自己開了。屋內空無一人,只有幾箱簡單的行李顯示主人剛剛搬離。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感到一陣茫然。
「她昨天搬走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是陳伯,「說是去和女兒住。清拆在即,大部分人都已經搬走了。」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我問道。
陳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說有人會來找她,讓我轉告那個靚仔:『牆壁已經學會了你的聲音,現在它們想跟你走。』」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還有呢?」
「她還說,『不要再聽那些錄音了,越聽它們越清晰。到最後,你會分不清哪些是錄音,哪些是真實。』」陳伯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靚仔,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很差。」
我勉強點了點頭,匆忙離開了唐樓。回到家後,我發現家裡佛沙上出現了一些之前從未注意到的裂縫,細小但呈現出奇怪的網狀圖案,像是某種生物的神經網絡。
夜深人靜時,我躺在床上,聽見牆壁中傳來細微的沙沙聲,像是無數小生物在移動。然後,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是從我的喉嚨發出的,而是從牆壁裡傳來的,重複著我幾天前對著錄音機說的話:
「這些聲音異常可能只是建築物的聲學特性導致的。」
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但語調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但如果不是呢?如果這些牆壁真的學會了說話,學會了思考,它們會說些什麼?想些什麼?」
窗外,清拆工作已經開始。重型雞頭的轟鳴聲和磚牆倒塌的巨響從遠處傳來。我知道,很快,那些承載了幾十年聲音記憶的牆壁就會化為塵土。
而那些困在牆中的聲音,那些「共鳴」,那些或許已經發展出自我意識的回音,將會去往何方?
也許,它們已經找到了新的居所——在我的錄音中,在我的牆壁裡,或者更糟的是,在我的頭腦中。
每當夜深人靜,我仍能聽見它們的細語,不再是從牆壁中傳來,而是從我的腦海深處響起。有時候,它們會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我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一些還未發生的事情。
唐樓清拆的那天,我站在遠處,看著那些牆壁一層層倒下。我的錄音設備捕捉到了最後的聲音——不僅僅是碎石和灰塵的聲音,還有某種解脫的嘆息,像是被釋放的靈魂。
而當我回到家,打開電腦,準備整理最後的錄音資料時,我發現所有的異常聲音都消失了。錄音中只有正常的環境聲和清拆的噪音。彷彿那些「共鳴」從未存在過。
我應該感到釋然,但不知為何,一種深深的失落感籠罩著我。直到深夜,當我關上電腦,準備就寢時,我聽見了它——不是從錄音中,不是從牆壁裡,而是從我的喉嚙深處,一個不屬於我的聲音,用我的聲帶說出的話:
「我們終於找到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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