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oice（選擇） - 第一章（上）

　　晨光自東方照向城市內某棟住宅樓宇，每一排窗戶都反射出蔚藍的天空，遠看活像一面巨型鏡子。

　　大廈內其中一個單位裡頭，姐姐推開門，從主人房走出來。

　　她正要前去梳洗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向仍然待在房間的母親說道：

　　「媽媽，早餐大約十分鐘後便會做好，到時記著自己出來，可別又賴床了啊。」

　　話音剛落，母親便以庸懶的語氣表示她知道了。

　　姐姐聽見後，關上門，前往洗手間擦牙洗臉。

　　完事後，她注視著鏡中的倒影，仔細檢查眼睛周遭一帶的皮膚。

　　「還好，黑眼圈不太嚴重。」

　　昨夜，自己因某種緣故難以成眠，幸好疲態沒有表露在外，不然待會又要讓朋友擔心了。

　　——又來到這一天了啊……

　　她在心中喃喃自語的同時，再一次洗了把臉，接著步往廚房。

　　姐姐從冰箱裡取出昨夜的剩飯和少量急凍肉類後，動作俐落地準備餐點。她先把白飯倒入鍋中，加入適量開水，隨後打開火爐烹煮食材。不久，白飯與開水逐漸融為一體，她待兩者熬得足夠黏稠後，再將肉片和調味料一同放進去，一鍋熱騰騰的粥就此完成。

　　不多也不少，整個料理過程用時正好十分鐘。

　　「嗯，味道不錯。」姐姐試味後，露出滿意的微笑。

　　此時，大概是受粥香吸引，母親少有地準時來到飯廳。只見她抬起頭，作勢嗅了嗅，香味似乎讓她心情大好，隨即為此連連稱讚。

　　「真香呀，弄得我肚子很餓啊，看來你廚藝又進步了。」母親說著，坐在其中一張餐椅。

　　沒有人被讚賞會不高興，姐姐亦不例外，因此當她將兩碗粥端上桌時，臉上不忘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容。

　　「讓我看看今天吃什麼……哦，原來是粥。」母親嘗了一口後，道出感想：「嗯嗯，果真很好吃。」

　　「你昨晚喝了不少酒，現在胃應該很不舒服吧？我想吃點熱粥有助減輕不適。」姐姐拉開椅子，坐在母親旁邊。

　　「所以你才煮粥？」母親聞言，一臉感動地說道：「你未免太體貼了吧，真不想讓你出嫁啊。」

　　「媽媽，你常常這樣說，很容易令我變得驕傲自大啊，到時怎麼辦？」

　　「自大一點有什麼不好？你有這個本錢嘛。」母親頓了頓，又道：「好，我決定了，你干脆別嫁人好了，留下來永遠為我做飯吧！」

　　「愈說愈誇張了，別鬧啦。」姐姐掩著嘴巴，卻掩不住由心而發的笑意。

　　她說完這番話後，對方意外地並未回應，只是專注地凝望自己，四周一時間迎來突兀的寂靜。

　　「媽？怎麼了？」姐姐有點不自在，於是問道。

　　母親聽罷，態度一改先前的戲謔，顯得甚為認真，眼裡流露出真摰的情感。

　　「你啊……真的長大了。」她放下湯匙，手托下巴，以彷如欣賞藝術品的神情注視著姐姐。

　　「什麼？」姐姐一時語塞。

　　「該怎樣說好呢？明明剛出生時的你只有兩個巴掌大小，如今卻長得得婷婷玉立，而且這麼漂亮……每次一想到其中轉變之大，都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為何突然說這個？」姐姐有些害羞。

　　「沒什麼，純綷有感而發而已。總而言之，看到你從昔日的小女孩變成真正的女人——還要是個大美女，真是讓我老懷安慰。」

　　母親呼了一口氣後，又補上一句：

　　「當初生下你果然是正確決定。」

　　「咦？」姐姐沒料到對方會搬出這句話，不由得一楞。

當初生下你果然是正確決定。

　　隨後，她有一瞬間緊皺眉頭，可是為免被母親察覺異樣，很快就回復一如往常的表情。

當初生下你果然是正確決定。

　　總覺得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氣，至於何以動怒，為誰動怒，她剎時間也毫無頭緒。

當初生下你果然是正確決定。

　　母親這番感言顯然有弦外之音。姐姐猜想自己之所以心生反感，說不定是對方想傳達的信息觸及她內心某個禁區。

　　「媽媽，你怪怪的唷，不要再說了，聽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姐姐不打算道出真心話，只好擠出笑臉制止對方以掩飾情緒的波動。

　　「好吧。」幸虧母親亦無意延續話題，一派輕鬆地接受她的建議。

　　姐姐正感安心之際，背後傳來一陣輕柔的觸感。她側身一看，原來是母親正在輕撫她的一頭長髮。

　　對方平時偶爾會這樣做，姐姐對此倒也不抗拒，便任由她繼續撫摸。

　　「今天很乖嘛，肯老實地讓我摸。」母親笑道。

　　「要是你再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就不讓你摸囉。」姐姐嘟起嘴巴。

　　「好啦、好啦，我不說就是了。」母親頓了頓，又道：「話說回來，你的髮質還真柔順耶，而且散發著自然的清香，非常好聞。」

　　「媽，這種話你可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否則會被人說你性騷擾的。」

　　「應該沒問題吧？畢竟我也是個女人嘛。」

　　「別太鬆懈，這年頭性騷擾這檔事可是不分男女，萬一被人提告就麻煩了。」

　　「是這樣嗎？」

　　不知不覺間，兩人交流的方式漸漸回到平常的節奏。

　　就這樣，姐姐和母親一邊吃著粥，一邊有說有笑地閒話家常。過程中，她們先後聊到「今天的天氣」、「校園生活」以及女性之間獨有的「戀愛話題」，直到姐姐道出某個問題後，和樂融融的氣氛才被迫宣告終止。

　　「對了，媽媽，今天是爸爸和妹妹的……那個……忌日。你真的不去探望她們嗎？」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SSRT33fHh

　　姐姐口中的「探望」，當然是指去掃墓。

　　此話一出，母親周圍的氣溫彷彿驟然下降了幾度，目光比冰還要冷。

　　——果然又變成這樣了……

　　母親的反應早在姐姐預計之中，故此她沒有被嚇倒，靜待對方回答。

　　「是的，不去。」幾秒後，母親終於開口，不過簡短地拒絕邀約後便不發一言。

　　姐姐很清楚對方這番沉默意味著什麼，那代表——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母親大體上是個既開朗又開明的人，但間中也會顯露出不由分說的強硬一面。

　　作為女兒，姐姐自然熟知母親的脾性，深明追問下去只會引起無謂的爭執，徒增不快。

　　「……是嗎？」所以即使感到失望，她亦只能淡淡地如此回應。

　　接下來，兩人不吭一聲地各自吃粥，很快就用完了早餐。

　　姐姐看看掛鐘，見時間不早了，從廚房提起一袋預先準備好的溪錢後，對母親說道：

　　「媽媽，我要出門啦，鍋子我已經洗好了，碗就拜託你囉。啊……差點忘記說，辦完事後我會直接去上學，可能要晚一點才回來。」

　　「有多晚？」

　　「今天跟同學約好了下課後討論小組報告，大概……凌晨十二點左右吧？」

　　「倒也不算真的很晚，我等你回來。」

　　「不用啦，你睏的話可以先睡沒關係。」

　　「不，我等你。」母親十分堅持。

　　——真拗不過她。

　　「……好吧。」姐姐說著，推開大門：「那麼我這就出去了，有什麼事就打給我吧。」

　　「嗯，小心車子。」

　　她點頭示意後，快步走出家門。

　　　　＊

　　墳場距離姐姐的家頗為遙遠。

　　換乘三次鐵路，再乘搭一輛車程不短的巴士後，她總算到達目的地附近。

　　甫到步，姐姐便留意到不遠處有個長著一頭短髮、佩戴眼鏡的女生正站在入口前。

　　她見了，立刻揮手打招呼，而女生亦回以相同動作。

　　「抱歉，等了很久嗎？」姐姐半走半跑地來到對方身旁。

　　「不，我也是剛剛才到。」短髮女生答道。

　　「嘻嘻……」

　　「怎麼了？」女生見姐姐忽然笑起來，一臉狐疑。

　　「沒什麼，純綷想到這種電視劇中才會出現的老掉牙對白，被我們這麼流暢地說出口，覺得有點好笑而已。」

　　「……你的笑點還是一如既往地低啊，一般人可不會注意到這些怎樣也好的小細節。」女生白了她一眼。

　　眼前這位有點不苟言笑的女生，是姐姐為數不多的其中一位朋友。兩人是青梅竹馬，自懂事以來，姐姐、妹妹和朋友便經常一起玩，關係好得情同姊妹。

　　「好久不見了，近來過得好嗎？」姐姐收起笑臉問道。

　　「還好，沒什麼特別事，就很普通地過著日子。」朋友聳聳肩。

　　「沒大事發生就是好事，看到你氣色不錯我就放心了。」

　　「你說得也沒錯，只不過生活一直沒什麼刺激，難免有些無聊就是了。」朋友吸了口氣，又道：「你呢？你最近又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跟你差不多，一樣是很平淡地渡日。」她說完，不經意地補上一句：「只是……」

　　「只是？」朋友皺起眉頭。

　　——糟糕，不小心說漏嘴了。

　　姐姐差點如實告知昨晚睡不好一事，她心想可不能再給這個愛操心的朋友添麻煩，連忙打起馬虎眼：

　　「呀嗯，倒也不是有什麼嚴重問題，只是跟一塊做小組報告的同學們處得不太好而已。」

　　「原來你在煩惱這個啊。你這人從外表看不出來，但其實挺怕生的，要頻繁地和她們見面想必很大壓力吧。」幸好朋友接受了她的說辭。

　　「不要緊，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會想法子與她們搞好關係的。」姐姐笑言，心底裡卻暗藏截然不同的負面想法。

　　「別太勉強自己就好。」

　　「話說回來，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我們接下來都要上課，得趕在一點前離開，差不多該出發了吧？」

　　「好啊。」朋友沒有拒絕的理由，淡然地表示同意。

　　她們說完，一同穿過入口，正式進入墳地範圍。

　　話雖如此，從這裡起步並非一下子就能直達擺放骨灰龕的場地。要前往該處，必須先經過一條又長又陡峭的坡道。

　　此時正值夏季，加上臨近正午，猛烈的陽光直射斜坡，烘得路面昇起陣陣熱氣，遠方景物朦朧不已。

　　姐姐和朋友都不擅運動，走得甚為吃力，因此路途中兩人話不多，專注於各自的步伐。

　　期間，姐姐感到有點百無聊賴，於是觀察起朋友的側臉。

　　——咦？原來她換了新眼鏡啊？看起來真漂亮……

　　坊間常有人主張，眼鏡會掩蓋一個人的美貌，顯得土裡土氣云云，姐姐對此卻不太認同。

　　在她眼中，眼鏡固然是必需品，但從某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視之為飾物。而一件飾物佩戴起來好看與否，到頭來還是因人而異。

　　姐姐無意對他人評頭品足，單純認為眼鏡很適合朋友，襯托得她格外聰慧之餘亦威風凜凜，渾身散發著獨特的知性美。

　　「幹嘛一直盯著我看？」朋友察覺到姐姐的視線，轉過頭來。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真是個美人。」她沒有說謊。

　　「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麼啊？」

　　「我可是認真的啊。」

　　「……少來了。」朋友語氣冷淡，微微發紅的耳朵卻出賣了她。

　　目睹對方那純情模樣，姐姐禁不住猜想——雖然就讀不同大學，無法輕易斷言，但她大概跟自己不一樣，應該頗受同學歡迎吧。

　　就在姐姐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們正好走至坡道頂端，抵達此行真正的終點站。

　　兩人急步走過早已熟悉的通道，來到父親和妹妹的牌位前。

　　「爸爸，妹妹，我來探望你們了，好幾個月不見，過得還好嗎？」姐姐看著墓碑上的照片，精神抖擻地地打起招呼來：「啊，這次朋友也來了，妹妹你高興吧。」

　　「你們好。」朋友輕輕點頭致意。

　　一番例行性的寒暄過後，她們合力清理碑面上的灰塵、插上鮮花，並進行簡單的拜祭儀式，最後在墳前點上了三炷香。

　　完成上述步驟之時已是十二點。兩人並列而立，相相注視著正空虛地燃燒的清香。

　　「結果阿姨今年還是不來嗎？」

　　「阿姨」是朋友對姐姐母親的稱呼。

　　「嗯……」姐姐頷首：「今早出門前我問過她了，跟往年一樣，她說不想來。」

　　「為什麼？」

　　「誰知道呢？也許是她仍然無法從兩人離世的陰霾中走出來吧。」

　　「……你真的這樣想？」

　　朋友明顯話中有話，似乎繞了個圈地斥責她——別說一些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

　　「坦白說，我也搞不懂媽媽在想什麼。很多時她本來心情還不錯，但每次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會生起悶氣來。」姐姐輕聲說出真實情況。

　　「不管有什麼理由，一直不聞不問也太過份了吧，對方可是她的丈夫和女兒啊。」

　　朋友說著，看來真的動氣了，非但不自覺提高了聲量，耳朵亦再次發紅發熱。姐姐對此並不驚訝，為人外冷內熱向來是這位友人為數眾多的其中一項魅力。

　　「你說得也有道理，我遲些找機會跟她談談吧。」

　　「這也得阿姨她肯談才成啊，都整整四年了，至今卻連半個拒絕前來的原因也不願說明。」

　　「我會想法子的，你不要生氣啦。」姐姐嘗試安撫對方。

　　朋友聞言，忽然注意到自己剛剛過於激動，立時別開臉，低聲說道：

　　「抱歉，我說得太咄咄迫人了，好像在責罵你似的，明明你才是最困惑的人……」

　　「沒關係，我明白你沒有惡意。」姐姐稍微停頓，又道：「反倒是……」

　　「反倒是……什麼？」

　　「被你這樣一說，我才回想起原來距離那場車禍發生已經四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姐姐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

　　「……對啊。」朋友受她影響，一同抬頭望天。

　　——四年了啊……

　　四年前，自己十六歲，妹妹十三歲。

　　四年後的現在，自己二十歲了，不但從高中生變成大學生，也從少女變成女人，今後如無意外大概會繼續有所成長吧。

　　可是妹妹如今則依舊是十三歲。無論經過十年、二十年抑或更久，她依舊是十三歲，既無法從初中生變成高中生，也無法從女孩變成少女。

　　死亡奪去了她的時間，亦奪去了她長大的權利。

　　而造成這個結果的元兇正正就是自己。

　　假若當初自己做出不一樣的抉擇，眼下的一切是否會迎來更為明亮的結局呢？

　　不，事到如今再作幻想亦無濟於事，因為自己已永遠錯失撥亂反正的時機。

　　「啊，燒完了。」

　　兩人將視線拉回地面後，發現清香剛好熄滅，僅剩一縷輕煙。

　　「既然香燒完了，那麼接下來要做的是……嗯，你在這裡待著，這些由我來處理吧。」

　　朋友拋下這句話後，不等姐姐回答，徑自從地上提起一袋溪錢，快步走往化寶爐處。

　　「等等，我也去。」她見狀，連忙追上對方。

　　「沒問題嗎？」朋友一邊走，一邊語帶猶豫地問道。

　　「我沒事的……應該。」姐姐答得很沒把握，不過無意停下腳步。

　　「……好吧。」朋友考慮了一會，最終答應她的請求。

　　她們到達火爐後，朋友隨即動作俐落地將一把又一把的金銀衣紙扔進去。

　　爐內瞬間火花四濺，火焰以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燒毀紙祭品，黑色的灰燼在其周邊胡亂地起舞。

　　每次凝視著這個畫面，姐姐都覺得火實在是一種很神奇的物質，看似毫不起眼，但其實每分每秒都在改變自身形狀，沒有任何一刻重複，千變萬化的模樣叫人百看不厭。

　　眼前那變幻莫測的姿態令姐姐不知不覺間看得出神……驀然間，身邊的聲音和景物自意識中遠去，整個世界就好像只剩下她以及那團火。

　　隨著火光在雙瞳裡搖曳，她漸漸回憶起意外當晚姊妹兩人被烈火圍困時的景象。

　　……還有，那道改變了她一生的選擇題。

　　　　＊

　　——我該留下來拯救妹妹嗎？

　　姐姐原以為至少尚有一分鐘來思考這個難題，豈料回過神來時，烈炎已緊緊包圍車身，恐怕不出十秒，火勢就會漫延進車廂，屆時兩人將在驚恐和絕望中被活活燒死。

　　「呃嗚！」

　　車內溫度彷彿永無止盡地上升，每一件物品都被烘得滾燙，姐姐那推著椅子的手掌因而受傷，痛得她匆匆縮手。

　　而這一縮，雙手便再沒有重返原位。

　　姐姐低頭注視被燙得發紅脫皮的掌心，一道清晰莫明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

　　——不想死……我，不想死！

　　於是，她做出連自己也無法原諒的舉動——拋下妹妹逃走了。

　　姐姐連滾帶爬地往車窗移動。她逃得相當慌張、相當倉皇，甚止不敢回望妹妹，生怕會看到對方遭受背叛而露出的怨恨表情。

　　「媽媽！」爬到一半，她被窗框卡住了，趕緊向母親求救。

　　「來！快點！」母親立刻走上前，把女兒拉出車外。

　　在母親的幫助下，姐姐總算趕在被火海吞噬前成功脫身。

　　下一刻。

　　她轉過頭，驚見火焰已徹底佔據自己原本身在的位置。車輛內外皆被火悶燒，幾乎看不出本來的輪廓。

　　隨之而來的是慘叫聲——來自妹妹的慘叫聲。

　　姐姐從沒想過人居然能發出這種猶如正在嘔出靈魂的聲音。

　　對方叫得異常淒厲，宛若野獸，她完全沒法把這道嗓音跟妹妹的樣貌連結在一起。

　　姐姐在心中吶喊——快點來場大爆炸好結束妹妹那苟延殘喘的性命啊，電影不都是這樣演的嗎！

　　可惜現實並不是電影，神明沒有聽從她的願望。

　　妹妹持續地一直叫、一直叫，直至大約半分鐘後，呼叫聲才慢慢減弱，接著停止。

　　這時，遠方終於響起警號聲，救護車和警車正朝事發地點全速前進。

　　然而，一切均為時已晚了。

　　　　＊

　　「喂、喂！你沒事吧？」

　　伴隨著肩膀一陣搖晃，朋友的呼喊聲將姐姐從恍神狀態中喚醒。

　　「咦？我……」

　　她正要回應，不料感到咽喉有股異物，阻礙著話語送出。

　　「嗄、嗄、嗄……」

　　下一秒，氣管剎那間急速收窄，她不由得劇烈喘息，但不管多使勁吸氣，氧氣依然難以輸送至身體各個部位。

　　「嗄、嗄、嗄……」

　　——不好，發作了。

　　過度換氣。

　　「別著急，這樣會愈弄愈糟的，我們先去那兒吧。」

　　朋友說罷，冷靜地牽起姐姐的手，引領她在化寶爐附近的石椅坐下。

　　「嗄、嗄、嗄……」

　　強烈的窒息感令她心亂如麻，故此即使明明記得緩解症狀的方法，卻無力執行。

　　「來，用這個掩著嘴巴和鼻子。」幸好朋友亦有相關知識，趕緊拿出手帕，遞給對方。

　　姐姐見了，搶也似的接過手帕，用力按著口鼻。

　　「嗄、嗄、嗄……呼……呼……」

　　不一會，呼吸漸漸回復順暢，五臟六腑重新得到氧份，一股奇妙的舒適感油然而生，她不禁鬆一口氣。

　　「呼……多虧有你幫忙，我好多了。」從痛苦中解放後，姐姐馬上向友人道謝。

　　「沒事就好。」朋友語氣平淡地應道。

　　「啊，手帕被我弄髒了，我洗乾淨後再還給你吧。」姐姐有些不好意思。

　　「別在意，小事一樁而已，這手帕你先留著吧，說不定還有機會用到。」

　　「好的，謝謝你。」她老實地接受對方的好意後，補上一句：「抱歉，剛剛我一時大意了……」

　　「不要這樣說，我也有責任，明知你的狀況，本來就不該任由你盯著火光看的。」朋友稍微停頓，又道：「休息一會後，我們就走吧，再久留在這裡對你不太好。」

　　「你說得也對。」她一邊點頭同意，一邊從袋裡裡取出一個白色膠袋，說道：「那麼趁現在有空閒，我提早一點吃藥好了，免得待會忘記。」

　　「注意別吃過量了。」朋友以一如平常的態度提醒姐姐，顯然知道她吃的是什麼藥，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而需要吃藥。

　　精神科藥物。

　　ＰＴＳＤ。

　　「別操心，我懂得分寸啦。」姐姐說罷，自袋子內拿出幾顆藥丸，放進嘴裡，然後和著清水一口氣灌進肚子。

　　等待藥力生效期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四下鴉雀無聲。

　　可能是耐不住沉默，朋友有點突兀地拋出新話題：

　　「對了，你最近還會常常做噩梦嗎？」

　　面對這番詢問，姐姐本來打算胡混過去，可是一想到對方如此照顧自己，便決定盡量認真回答，不然就對她太失禮了。

　　「不會，始終都事隔多年了。」因此姐姐說出一半真話。

　　跟過往相比，姐姐近來的確很少做噩夢，但她沒有如實道出每年臨近這一天仍然會深受其所困。

　　事實上，她昨晚之所以睡眠不足正是整夜夢魘連連的緣故。而夢的內容，大致上跟剛才心神恍惚時回想起的情景相差無幾，只不過更加深刻，更加真實，也更加恐怖。

　　「你這人實在很不會說謊。」朋友嘆了口氣。

　　「咦？」

　　「你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嗎？今早踫面時我就發現你氣色很差了，一直在懷疑你是否又睡不好，果不其然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為、為什麼會露餡？明明出門前我已經仔細確認過沒有黑眼圈了啊。」

　　「確實是沒有黑眼圈啦，但臉色和嘴唇都蒼白得很呢，我想全天下只有你認為沒人察覺到吧。」

　　想不到盲點在這裡——姐姐沒料到對方居然如斯觀察入微，一時間啞口無言。

　　「那麼，你作的還是那個夢嗎？」

　　「嗯……」

　　「夢到自己……棄妹妹於不顧？」

　　「嗯……」

　　朋友很清楚整個事發經過，因為事件後不久，姐姐就親口向對方吐露過她在車子內的所作所為。

　　「老實說吧，我不會批判你的選擇是對是錯，純綷以事論事——當時情況很危急，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思考，在那個節骨眼優先確保自己的安全算是……挺人之常情吧？我個人覺得你無需內疚。更何況……」朋友說到這裡，臉上表現出猶豫。

　　「沒關係，你直話直說吧。」姐姐推了她一把。

　　「更何況，即使你堅持留下來也不見得就能拯救妹妹，說不定……只會白白犧牲而已。」朋友清了清喉嚨，又道：「退一步說，就當作你真的成功救到她好了，但亦很可能是一命換一命啊——這是好結局嗎？我不這樣想，至少對我來說不是，我很高興你安然無恙。」

　　「這我理性上明白……我真的明白啦，但是我沒法子控制自己的想法啊。每次一夢見那時的情況，我心裡總是不期然出現一把聲音……」

　　「聲音？」朋友語帶疑惑。

　　「嗯，那把聲音告訴我——因為我對妹妹見死不救，所以她才未能活下來、所以她才死得那麼淒慘。我——對，是我……是我親手害死她。」

　　姐姐話音剛落，耳邊彷彿再次傳來妹妹死前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到底她小小的身體在那人間地獄中逗留期間，承受著多大痛楚呢？

　　恐怕無法計量，亦無法想像吧。

　　「……你因而有罪惡感？」

　　「對，罪惡感……你和媽媽人都很好，從來沒有為此責備我，可是我停止不了自責啊，我想……我今後都……」

　　姐姐說到一半，忽然悲從中來，難以吐出「無法原諒自己」這句話。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這樣想啊……」朋友見對方忍不住哽咽，便遞了一張紙巾給她，並且說道：「對不起，剛才我只管說一些大道理，沒有顧及你的感受。」

　　「沒這回事，你向來很關心我，我很感激你。」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Fc32gIIJ9

　　姐姐輕輕拭去淚水後，說道：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yMhBsnzHm

　　「有件事我只對你說，其實啊……我從很久以前起，心中就一直有個笨笨的願望。」

　　「什麼願望？」

　　「『希望妹妹回到我身邊』。」姐姐吸了口氣，續道：「我時常想，假若這個願望果真實現了，也許……我就能從日復日的罪惡感中解脫了吧。」

　　「……」朋友的神色有點五味陳雜。

　　「啊，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啦，因此才說這個願望有夠笨。」姐姐強自振作地笑了笑。

　　「……不會啊，一點都不笨。」朋友一邊說，一邊稍稍瞇起眼睛：「可以的話，我也想她回來，畢竟在我心目中……她算是我半個妹妹。」

　　「嗯……如果哪一天真能達成心願就好了。」姐姐深明除非奇蹟出現，否則這事絕無機會成真，但她還是不由得露出盼望未來的表情。

　　這時，藥物終於發揮效用，一度冰冷的軀體逐漸回暖，精神狀態亦迅速穩定下來，整個人的感覺就好像跟外界之間隔著一塊磨沙玻璃。

　　「話說回來，我現在舒服多了，不如走吧？」姐姐提議。

　　「好啊。」朋友頷首。

　　兩人話畢，隨即沿路踏上歸途，很快就重回那條斜坡。

　　下坡自然比上坡要來得輕鬆，於是她們步履輕盈地往下走。

　　路途中，姐姐再度向朋友致謝：

　　「今天真的很感謝你願意特地前來，假若只有我一個人想必會弄得手忙腳亂，這次有你在真是幫大忙了。」

　　「幹嘛這麼見外，不過是區區小事罷了。」

　　「不，你真的幫了我很多，我得正式向你道謝——總而言之，謝謝你。」姐姐說著，微微低頭致意。

　　「不要再多禮了，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朋友發現自己臉都紅了，急忙別過頭掩飾。

　　「嘻嘻……」目睹對方狼狽的模樣，姐姐情不自禁地展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兩人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邁步前進，隨後她們回到今早踫面時的入口前。

　　「我們接下來要走的路剛好相反，就在這裡分別吧。」

　　「你真的沒問題嗎？不如讓我送……」

　　「不用了。」姐姐察覺到友人打算說什麼，連忙打斷她：「別擔心，我能照顧自己的。」

　　「可是……好吧。」朋友起初想反駁，不過最終選擇尊重對方的意願。

　　「那麼，再見了。」

　　「嗯，不次見。」

　　兩人揮手道別後，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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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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