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鐘敲響夜幕下的寂靜,站務員關上售票亭的門,與桑格妮亞道聲晚安。遠方軌道刺耳的摩擦聲撕裂靜謐,桑格妮亞漫步在街道,即便已經春初,天氣依舊冷冽得不像話,呼出的每一口氣息都化為白霧,她在車站旁的小屋停下,左手伸進大衣口袋,翻出一串鑰匙。
黃澄的光芒穿過玻璃,在潮濕的雪地烙下一方燈影。這裡是火車終點站新建的失物招領所,就設在售票亭旁邊,每當火車駛過整間店都會隨之震動,桑格妮亞已經在這工作第三個月,店裡的傢俱寥寥無幾,只有門前的櫃台跟角落等候用的長椅與矮桌;但說實在,桑格妮亞一點也不在意,除了定時將遺失物送來的站務員與工讀生外,鮮少會有人光顧,而她也對這種冷清習以為常。
包括今晚,在踢躂的腳步聲響起前,桑格妮亞根本沒料到這個時間會有人上門。
鞋跟踏出的規律最終在門廊嘎然而止,較為明亮的燈光分割室內的昏暗,影子順著來者的鞋緣延展,直至融入前方的暗影。片刻後燈光消失了,只剩桑格妮亞剛打開的幾盞小燈還亮著。她從櫃台後起身招呼。
「請問是失物招領所嗎?」那名女子拖著兩箱行李進來,頻頻張望,似乎有些不確定。金髮下的耳朵凍得通紅,她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身上的襯衫滿是皺褶。
「這裡看起來好小。」她說。
「您沒來錯地方。」桑格妮亞禮貌性地微笑,「主要是後面收納間佔了絕大多數的空間,所以您才會覺得店面小。但只要是您在列車或本車站遺失的東西,全都能在這找回來。」
她的顧客「喔」了一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相較於其他人,這名女子的表情也略嫌陰鬱。布料的陰影勾勒出筆直的線條和突起的稜角,裹在深色大衣裡的身子簡直與一副骨架沒兩樣。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女子頓了頓,面露遲疑。「我甚至不確定能不能找回來,它只是一本很普通的本子而已。說不定已經被人丟進垃圾桶了。」
桑格妮亞從辦公抽屜拿出登記板,上面夾了幾張印了表格的紙,連同原子筆一同交給客人:「麻煩您先寫下大名、聯絡電話、地址以及時間,然後在備註欄填寫遺失物品的相關資料。」
女子低下頭,很快就填好資料,交還給桑格妮亞。
「來這裡的人似乎不多。」她敲了敲板子,紙上的名字屈指可數,最近一次還是三個禮拜前的事情。
「畢竟才成立幾個月,而且還是火車的終點站,知道這地方的多是當地人。」桑格妮亞指尖比劃一下墨跡未乾的簽名,「亞德琳.懷特小姐,遺失一本筆記簿,時間約莫在今天晚上十點……冒昧請問您,既然如此,為何不選在明早再來取呢,我猜您剛才搭的應該是末班車吧?」
「是的,原本我也是想說先在這找間旅館住一夜,但看到這裡燈還亮著就……」女子尷尬地別開眼。
「反正我習慣晚睡晚起了。」桑格妮亞聳肩,目光飄向行李箱。「來旅行?」
「嗯。」
「有打算去哪裡玩嗎?」
亞德琳搖頭。「隨便晃晃。找個地方讓我休息幾個月。」
「這附近有旅館,我可以先幫您聯繫,早上您就能到街上參觀了。」桑格妮亞在表格旁蓋上印章,再以黑筆簽名上日期。「方便形容一下您遺失物品外觀和內頁的樣子嗎?」
「……本子的長度不超過二十,寬度大概十五公分,約一個指節那麼厚。」
「顏色是?」
「褐色,材質有點粗糙,上面有一行德文字;不過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
「好——」桑格妮亞將客人的描述一一列出。「可能會花上一些時間。您絕對猜不到,這裡一天能回收到多少東西。而且工讀生又不幫我按照日期分類……」她揉了揉額角,嘆氣道:「這本子裡有寫什麼嗎?比較特殊的地方?」
「我的手稿。」亞德琳躊躇了半晌後終於開口。「裡面是我從未發表過的作品;其中一頁還夾著……一封信。」
桑格妮亞皺起眉頭,她印象中確實有見過那本書,對那封信的印象尤其深刻;然而她並沒有說出口,因為還是被工讀生收走了,現在她也不知本子究竟放到何處。
「您就是那位作家?」
亞德琳雙唇緊抿,目光黯沉了下來。桑格妮亞見氣氛不對也相當識相地閉嘴,向她道歉。
「我記得這本筆記簿。」她輕咳,有些困窘。「旁邊有椅子,您先等候片刻。」
當時桑格妮亞看見信紙的末端簽著「亞德琳.懷特」時的確有懷疑過,沒想到她真的是那位震撼文壇的新星……
她匆匆繞進長廊,一排白亮的燈懸在天花板,數個房間整齊地並列於兩側,每扇鐵門上都釘著透明的方形塑膠牌子,顯示裡頭專門收納哪些東西。她來到標示著「筆記本」的倉庫,才一推開門,塵埃就被外頭的風攪得滿天飛舞。
有時間一定要唸唸那些工讀生,她自忖著。
眼前凌亂堆置好幾疊冊子,有些甚至直接隨意扔在磁磚上;放眼望去,幾乎八成左右都頁面泛黃,要找到亞德琳的手稿可能有些難度。
「要不我也來幫忙找?」那位作家不知何時跟在她身後,對眼前的景象嘖嘖稱奇。「這看起來肯定放超過半年了吧,每個房間都有這麼多東西嗎?」
「差不多。」桑格妮亞咕噥,彎腰撿起那些被丟在地上的本子,將它們疊好,放到較為空曠的地方。「不過這裡不對外開放。」
亞德琳明白她的意思,深色的身影很快又消失了,獨留她一人蹲在髒亂的房間大海撈針。時間過了十分鐘之久,桑格妮亞終於「啊哈」了一聲,在某堆書中發現那本冊子。
她滿意地關上燈,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亞德琳.懷特;當下那名作家反應激動,但並不是出於興奮,反倒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真是太感謝妳了!」東西交到亞德琳手上時,年輕女子終於露出笑意。
她快速打開筆記本,看似在檢查是否有破損,但桑格妮亞注意到,當女作家發現信紙還在時彷彿鬆了一口氣。
「那東西對您來說,想必非常重要吧?」桑格妮亞倒了兩杯水,將她帶到一旁靠窗的四人咖啡桌坐下,平時工讀生閒來無事時都會在那打牌聊天。
「其實我原本就打算丟掉它了。」
「因為那件事嗎?」她問。「那天之後,您已經失去消息整整五年了。」
過去曾有一位名揚四海的年輕作家,在幾年前因為爆出有關抄襲的醜聞而退隱文壇,這些日子裡,桑格妮亞早已淡忘那個名字,直到她在登記板上看見那名字時,才再次憶起。
「妳應該知道我離開前發生過什麼吧?」亞德琳摩挲著杯緣,眼神宛如被迷霧籠罩。「直到現在我還是畏懼人群,深怕他們認出我、唾棄我……那天的場景始終讓我難以釋懷,這些日子裡我從來沒有一天不是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的……」
桑格妮亞當然還記得五年前的平安夜,那是亞德琳舉辦她人生中的第四場新書發表會,那時桑格妮亞也是她的書迷之一;然而在活動的一半,某位知名的文豪闖進亞德琳的發表會,當眾怒罵她仿造自己的作品,聲音響亮到在場的人都聽見了,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但多數都被那位文豪的憤怒傳染,後來場面簡直跟暴動沒兩樣;所有經過都被人發佈到YouTube上,當年那段影片在網路上點閱率飆上數百萬,引發不小轟動。
亞德琳說得渾然忘我,所以桑格妮亞也只是靜靜地聽她講下去。即使亞德琳的家人帶他去一趟精神科,拜託醫生開給她安眠藥,可是亞德琳很快就發現這對她一點幫助也沒有。
「安眠藥也只是讓那些夢魘得以延續,雖然讓我身體放鬆,但噩夢始終深深困擾著我;因為藥效,我甚至無法逼自己醒來。後來我終於受不了,決定吃下更多,那天我這幾年來唯一一次做了一個毫無夢境的夜晚,但我為此感到高興,甚至是如釋重負……哪知道又被人救醒。」亞德琳的聲音哽噎,即使燈光昏暗,桑格妮亞還是看見她眼角閃爍晶光:「隔天噩夢還是回來了,沒幾個禮拜我就罹患睡眠恐懼症,之後就住進醫院,幾乎每天都在接受診療。最近病情逐漸好轉,才得已出來散散心。搭上火車時又想到從前的往事——筆記本應該也是在那時掉的。」
「五年是個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讓我慢慢回想過去還有寫作的日子。對我而言,每天醒來都像是被迷霧籠罩,明知有部分的我迷路了,卻不曉得遺落在何處。停止創作後,我才發現那些故事對我有多大的意義,它曾經是我人生唯一的重心。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到底是從哪裡出了差錯,是什麼原因造就現在的我。」
這次她停頓許久,整個人忽然變得非常疲憊,等亞德琳終於再度開口時,音量簡直跟呢喃沒兩樣。
「當年,我並不曉得自己走在什麼路上;曾經我也只是個渺小的平凡人,可是人總會有貪戀,隨著歲月增長,我開始渴望去接觸那片浩瀚的蒼穹;凝望那些優秀的作家,我也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席之地,成為被萬人讚頌的星宿。沒有人告訴我該如何做起,所以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文學,效仿他們的筆觸,卻渾然不覺,那些故事是他們用盡心思和無數歲月才淬鍊出的……」
亞德琳雙手合攏,捂住了嘴。她依舊維持著半倚在桌邊的姿勢側坐,沒有回頭。女作家的眼裡溢滿淚水,但桑格妮亞卻是看到無來由的恐懼。
於是她決定給亞德琳一點隱私,桑格妮亞走到櫃台,拿了一只裝滿飲用水的玻璃瓶,還順便抓一包衛生紙。等她回到位子上時,亞德琳已經重整好心緒了。
「抱歉這麼晚還跟妳說這些。」她把淚痕擦乾,語調虛弱,還帶著些許鼻音。「我已經好久沒說這麼多心事了。」
「沒關係,離關門還有好一陣子,您想待多久都沒問題。」桑格妮亞安慰道。其實早在一個小時前就該打烊了。
「您是決定再重新開始寫作嗎?」她看向亞德琳手中的筆記本。
亞德琳搖頭,抽了抽鼻子,睫毛上還沾著淚水。「我已經放棄這個想法了。」
「可是您知道嗎。」桑格妮亞沉默了幾秒。「我想您只是在找一個不要讓自己放棄的理由。」
「直到現在,您從未真正放棄過寫作。雖說您稍早提到自己想丟棄自己的手稿,但那也只是『打算』而已;在自己遺落手稿後,理應該順其自然地讓它就此消失,可是您卻願意大老遠來到這裡,也就是說您依然在乎這件事,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亞德琳.懷特盯著她,臉上滿是驚訝,彷彿連自己都沒意識到這點。
「我、我……」
「不用這麼快給我回應,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罷了。」她拍拍亞德琳的肩膀。「最後,我覺得那封遺書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女作家一臉茫然地望向桑格妮亞,過了好些時間才回過神。
「妳看見裡面的內容了?」亞德琳慌張地問她。
桑格妮亞笑而不語。
「我想這個故事才正準備開始,不是嗎?」她反問。
有那麼一分鐘,她們就這樣沉默地盯著彼此。漫漫長夜流過兩人之間,桑格妮亞垂下目光與亞德琳對望,她們相視而笑,昏黃的光線柔和了彼此的輪廓。
那天晚上星輝交映,兩人都沒有踏出失物招領所。她們說了許多,直至夜色淡去,化成憂傷的紫藍時,亞德琳對她揮揮手,消失在晨曦的光暈中。
桑格妮亞佇立在原地好一段時間才又回到店裡,這次她手中握著一封信,那是亞德琳在離開前交給她的。桑格妮亞將亞德琳的遺書紙投入燃燒的火爐中,她知道,亞德琳再也不需要它了。焦黑的斑塊不一會兒就漫過白紙,餘燼融入星火,化作煙雲冉冉上升。
——我想這個故事才正準備開始,不是嗎?
也許在明天、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天,那名消瘦的女子將會再度回到失物招領所;而這次,她會以作家的身分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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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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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末偷偷來推首歌,雖然然不確定跟故事合不合,但我盡力了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