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雷聲轟隆隆作響,閃電在黑幕般的夜空中激起火光,映得地上一片白亮,將寂寞的影子拉得更長。滂沱的大雨像是要比拚似地,極盡全力抨擊著大地,潮濕的氣味瀰漫整個街道,清冷得滲人。
一個身影坐在落地窗前,手中抱著一個粉色的兔子玩偶,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一道圓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上下搧動。他的一半身子沒入黑暗之中,另一半則在閃電的投射下,顯得慘白虛幻,那張精緻的臉上若不是掛著淡淡的兩道淚痕,看上去根本毫無生氣,像座雕像。
田柾國輕輕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被房裡透出的冰冷之氣刺得打了個冷顫,抬眼一看,原來窗子沒完全關上,地毯已經濕了一片,那人的腳就踩在深色潮濕的絨毛上瑟瑟發抖。
田柾國見狀,立刻邁步上前將窗子闔上,再蹲到那人的面前,將對方的腳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泰亨,別這樣了好不好?」田柾國雙手握著金泰亨的腳板,對方的體溫極低,一道寒氣直接從掌心竄到心底。他皺起眉頭,坐到邊上去捂捂金泰亨的額頭,「你發燒了!」
金泰亨依舊像個沒有生命的娃娃般呆坐著,凹陷的臉頰伴隨著木然,眼睛裡頭沒有絲毫亮光。
田柾國心底攢著一股火氣,但升到了喉頭卻又全部嚥了下去,他知道現在眼前這個人脆弱得招惹不得,那怕是輕輕一推都會碎掉。他從沒看過金泰亨這個樣子,毫無身為活人的氣息,木頭般地依照本能呼吸、眨眼,過去那些笑臉盈盈彷彿都是假象,狠狠被如今的淒涼撕扯出了裂縫。
金泰亨這些日子基本不回話、不沾水、不吃飯,連動的意願也沒有,一開始田柾國各種手段軟硬兼施,用抱的、用塞的、用求的、用拖的,但金泰亨聞風不動,只是抱著那隻兔子,一直呆滯在窗前。當金泰亨餓到第四天的時候,田柾國覺得不行了,才趕緊請醫生來打營養針、吊葡萄糖,自己著像對個植物人一般,每天幫著刮鬍子、洗澡,有時候他都懷疑金泰亨到底還有沒有活著。
田柾國伸手攬過一動也不動的金泰亨,將對方的頭靠到自己胸前,手上摸過去都是削尖凸出的骨頭,刺得嚇人,田柾國根本不敢用力,感覺一捏就要碎了,「你別這樣,我求你了,燦兒看到你這樣也不會高興的。」
瞬間,金泰亨的眼底閃過一瞬流動,紅腫帶著血絲的眼睛眨了眨,沙啞地嗚咽了聲。
田柾國低頭去聽,才知道他唸的是「燦兒」。
長吁了口氣,田柾國用了這輩子最大的耐心和溫柔,撫著金泰亨的髮絲,「是呢,燦兒現在已經不痛了,開心著呢,但是他肯定不想看見你這個樣子。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你感冒發燒,在床上躺了一天,燦兒守在旁邊也哭了一天,一直唸著『爹地不要死』,你知道那孩子心腸柔軟,禁不起自己喜歡的人這麼折騰。」
「你看,」田柾國伸出修長的手朝外頭指了指,「他這不是一直在哭嗎?」
金泰亨愣愣地朝著田柾國指的方向看去,數不清的雨痕劃破漆黑的天空,不間斷地嚎啕著,那樣的悲傷孤寂,像是要將整個世界淹沒。
幾日前,孩子還在面前活蹦亂跳,頂著小西瓜皮、手裡捏著一百分的考券,挺直胸膛說要吃布丁,討獎勵的樣子乖巧討喜,讓人恨不得把世界所有的美好都端出來放在他手上。
怎能料到,就一眨眼的功夫,小傢伙都還沒來得及吃上他最喜歡的甜點,原本溫熱圓滾的小身軀,已經化成冰冷的遺體,那張蒼白無血色的小臉蛋上擦破了皮、嘴角滲著血,再也無法綻開甜出蜜來的笑顏。
「燦……」金泰亨乾澀地擠出一個字,然後眼淚又撲簌流個不停。他臉上的各處沒有太大的牽動,只有淚水像是自動盈滿一般往下流淌,彷彿悲傷已經侵蝕入住到最深處,任何的牽動都化成了不成形的液體。
田柾國頹敗地抓了抓頭髮,臉上的疲態顯示著他不但被死的人擊潰鐵石心腸,更是被這活得人逼到要發瘋的絕境。他原本認為只屬於兩人的世界中,多了一個擁有另種光彩的生命,是值得感謝且欣喜的事,但沒想到這一切居然產生了巨變,徹底毀了一路構築起來的幸福,為光明的天穹蒙上透不過的陰影。
田柾國站起身來,像隻鼓譟的困獸在房間裡轉了兩圈,又看到金泰亨的眼淚和嘴裡無聲的喃喃,他終於受不了地抹了把臉,「那我們再去領養個孩子回來好嗎?這樣你會好點嗎?會活得像個人嗎?」
金泰亨身體一僵,接著無形的力氣一點一滴灌進他的身體,他坐直了身子,眼神也有了亮度,「你說…什麼……?」
「孩子就這一個嗎?你用得著把你自己都搞死嗎?!」田柾國越說越氣,音量控制不住地大了起來,震得自己耳膜都在劇烈鼓動,比外頭的悶雷更響。
金泰亨終於有了別的表情,他費了點力氣皺起眉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確認:「你說什麼……?」
「我說的什麼很難懂?在你眼裡我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你一味地自責,我就好受了嗎?金泰亨,你倒不如把錯全怪我身上,我還覺得自己有用些!現在都算是個什麼事?啊?!」
田柾國沒細想金泰亨的反應,連日下來的積壓逼迫,這下有個人能和他對話了,他根本發洩得停不下來,只差最難聽的話沒飆出口。
金泰亨抱著兔子的手緊了緊,踉踉蹌蹌地從床上站起,因為多日沒有正常進食,腳力根本使不上,他跌了一下,又自己撐著床沿站起身,接著瞅了田柾國一眼,拖著沉重的身體走了出去。
田柾國咬著牙,心裡氣歸氣,卻還是深怕金泰亨出什麼事,他頂了個腮,立刻跟上對方的腳步。
結果跟上金泰亨的田柾國,就這麼傻在兩人的主臥房門口。
「你幹什麼?」
金泰亨不發一語地跪在地上,眼前攤著個行李箱,他好整以暇地把幾件衣服往裡頭放,剛才還茫然的眼神,此刻充滿了堅定,背影像個不動的巨石,堅硬固執。
田柾國三步作兩步衝上前去,一把抓住金泰亨纖細的手腕,「我問你幹什麼呢!」
金泰亨不溫不火地抬眼,兩個黑色的瞳孔中卻有一抹前所未有地疏離,「我要離婚。」
田柾國一聽,他張著嘴,卻哽住了呼吸。
「你…你說什……」前幾分鐘還是對方質問自己的台詞,這下落在自己口中竟顯得特別諷刺。
對上金泰亨那雙眼睛,田柾國感到一股熱襲上後腦杓,耳朵裡全是耳鳴的尖刺聲。他從未看過金泰亨帶著這樣的情緒看著他,即使兩人在一起以來發生過爭執,卻也從未這樣厭惡、憤恨、嫌棄。
「我要離婚。」金泰亨一感覺田柾國鬆了力氣,便冷冷地抽開自己的手,「文件我明天就寄過來。」
金泰亨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在多日未開口後,變得更加小聲,每一個字都離散在了空中,不帶靈魂。他最後舉起那隻一直抱在懷裡的兔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塞進行李箱、蓋上箱子,走出了房間,沒有一絲留戀和躊躇,在田柾國心裡狠狠釘下了個拔不起的釘子。
田柾國來不及消化這一切,愣眼看著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當中,下一刻他的肺部被猛然灌進的空氣燒得火熱,劇烈地咳起嗽來,脖子炸出了青筋,窒息後的猛烈嗆得他滿臉通紅。
這都算什麼?死了兒子還得分了妻子?他田柾國是幹了什麼壞事,老天爺要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當田柾國衝到大門口的時候,只勉強看見了金泰亨彎腰坐進計程車的身影,對方連傘都沒打,走得倉促卻冷靜,被雨水打濕的頭髮緊貼在那消瘦冷漠的側臉上,此刻依舊美得令他心悸。
車門關上、開走,直到過了好幾個許久,田柾國都還站在雨中,迷茫地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像是要等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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