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濤躺在床上胃裏如同燒灼一般的痛，他不想起來不想動彈，窗外的蟬吱吱的叫著，仿佛永遠不停不知疲倦，讓馮濤想要隨便鉆個哪個犄角旭旯，只要安靜就好。

還有僅僅是透過繁密的枝葉投下的斑點般大小，那太陽的影子，也令馮濤厭倦不已。這個世界令他厭惡，或者說曾經他喜歡的一切，現在他都無比痛恨。

這是他的新房間，除了少一樣東西，馮濤的籃球，它可能要呆在倉庫裏蒙灰壹輩子。其余都很簡樸，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書，從前老師要求買的，馮濤自己喜歡的，現在全部擺在那裏，讓老書架不堪重負，風吹過就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已經來了一個月，馮濤看都沒去看書架壹眼。反而衣櫃變成他視線聚焦的地方。這是奶奶的衣櫃，沈重色的漆木上面印著歲月的痕跡。

歲月是個漫長的詞語，人要到某個時候才會懂得什麽是歲月。馮濤想著歲月的時候，只會覺得自己可能會腐爛在壹個地方，如同他在這裏見過的死老鼠壹樣。這就是他接下來的歲月，馮濤消極想。

靠床的木櫃上面什麽也沒有擺，沒有馮濤喜歡的模型那些他全部扔了或者送人了，只擺著一張破碎的照片。

照片裏面的馮濤穿著藍白的校服縱身一躍上籃。裏面盛夏的陽光幾乎可以將整個房間照亮。太亮了讓馮濤無法直視。

蟬還在吱吱叫著，馮濤的內心不知道該做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做，他其實還沒有來得及接受好命運扔給他的包袱。

他是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一個也許在人類平均年齡七十多歲的社會中還能再活五十幾年的人。

他的前面十六年，時光教會了他怎麽去享受父母的愛怎麽去拼搏與奮鬥自己的學業，而接下來的五十多年裏，它讓馮濤怎麽去接受痛苦。

馮濤忍不住看輕自己，安慰自己這有什麽好想的人活著還是活著，哪有不痛苦的。

可是他腦海中的痛苦盤旋不去，他想起泰戈爾的詩:只有經過地獄般的磨練,才能煉出創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奏出世間的絕唱。

是了，他要接受這個痛苦，這不是上天對他的磨練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馮濤試圖說服自己。

放屁！都是狗屁！

馮濤狠狠捶了一拳床，沒有人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沒有哪個年輕的凡人可以平靜地接受厄運，因為即使飽經風霜的老者也不敢隨意妄言命運和人生。真實的厄運從來不是輕描淡寫。

永遠與自己的愛好無緣，永遠都無法離開別人的幫助。痛苦的不僅是他自己，而是愛他與他愛的人。盡管他們從未抱怨過壹句，馮濤仍感到了無比沈重的負擔。

他喜歡打籃球喜歡玩電玩雖然玩得爛。他的學習成績不好，但喜歡的還是喜歡馮濤不想要放棄。

他的母親是個多愁傷感的女人，每每想到自己兒子就怕和電視新聞報道裏面壹樣，啃老。他和母親上一次吵架就是因為這個。

馮濤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每次強調他不會啃老他會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那妳就考個大學，好好找份工作，別總想著玩。”母親說。隨後馮濤就出事了，一場突如起來的災難把他的腿奪走。

馮濤現在完全生不起上大學的念頭。殘疾與不殘疾是兩個世界，完全不用思考這個社會上面有多少有色眼鏡的人。

光是同學們對他的與眾不同就足夠讓馮濤痛苦了。曾經向他表白的女生看他的眼裏只有憐憫和同情，曾經校隊籃球的隊友談及籃球就馬上換了話題。

盡管老師和同學都嘗試幫助馮濤，馮濤還是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也許其他人看不出來，至少在馮濤眼裏是不同的。

他的父母誰也無法割舍工作，因為沈重的房貸款醫療費又或許是有其他原因。他的母親看見馮濤就忍不住流眼淚，他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忙碌。

家裏空蕩蕩的時間更多沒有人照看他。所以最後他們決定把馮濤送給鄉下的奶奶照顧。

陽臺的門沒有關，因為是老房子不透氣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奶奶堅持每天早上來開門通風。此時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從門外飛了進來，翅膀翩然扇動，上下起舞。

馮濤看著它有些入迷，不是因為它有多美而是它有翅膀，一雙能帶它飛到任何壹個地方的翅膀。這是一只健全的蝴蝶，和他以前一樣。

這種蝴蝶很常見，無論是城市還是鄉下都有它們的身影。曾經在學校某個中午就有壹只魯莽的白蝴蝶飛進了教室，最後它怎麽樣了？被頑皮的男同學捏碎了翅膀折斷了腳。盡管對方不是有意的，馮濤當時還是覺得惡心。

此時看著白蝴蝶馮濤卻突然湧起了一股渴望，不是從胃裏從喉嚨裏面冒出來的，而是從心裏，渴望著抓住那只蝴蝶，抓住它，扭斷它的腿它的翅膀，讓它永遠都無法飛翔。

人類總是會把自己的痛苦施加與其他人，馮濤不能嫉妒自己的同類，只能嫉妒這只蝴蝶。這只幼小的生物還不知道自己被盯上，慢慢悠悠落在了書架上。

馮濤露出自己都想不到兇惡的眼神，他那古怪的念頭催促著他去殺了白蝴蝶，讓它變成如記憶中一樣，抽搐它的腿微弱的呼吸直到停止。

他用自己的手撐起身體，用只剩一半的腿小心翼翼地葡匐前進。他的心如同獵人一樣平靜，他爬下床連拐杖都沒拿，一下一下爬到了書架下面。蝴蝶還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沈思。

馮濤直起身子悄悄攀住書架伸出另一只手。這是一個艱難的動作，如果有一位畫家站在他身後一定會畫出一幅這樣的畫作。

殘缺的年輕人直著身仰著頭伸出了左手，白色的T恤透出背脊緊縮的肌肉，充滿了爆發力仿佛密林間的獵豹般蓄勢待發。他的目光比任何一位朝聖者都要虔誠專註，和世界上所有捕食者一樣淩厲。那雙布滿傷痕的手飛快靈敏地抓向了白蝴蝶。

儀式般的靜默被打破，馮濤握著拳頭重重摔倒在木板上，他落地時將左手的拳頭放在了胸口處，拳頭是中空的他沒有捏實。

疼痛過去後馮濤喘了幾口氣，汗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他卻感到了許久不見的暢快淋漓。

他躺在地上小心翼翼打開了拳頭的一條縫，他抓住了嗎？沒有，是空的。馮濤擡起頭，看著那個白色的影子飛出房間。

如果它回來了，我一定要抓住它然後讓它永遠都飛不起來。這在瞬間成了馮濤的動力。

他的力氣已經用完，在醫院裏的幾個月消磨了他的身體，他要起來就得緩緩。馮濤開始在地板上摸索著自己的拐杖。

“濤濤，吃飯了。”房間的門被推開，奶奶站在門口把飯拿過來了。狼狽的樣子被人猝不及防地撞上。

馮濤忍不住吼道:“不要！誰叫妳隨便進來的？”

先前那個在房間裏沈思安靜的馮濤不見了，留下來一個動不動發脾氣大喊大叫的馮濤。這就是車禍後對待其他人的馮濤。

奶奶把飯放在了床頭櫃上默默關上門嘆了口氣。

馮濤不知道如何應對那些人，只能把自己最真實的內心暴露出來——煩躁，煩躁自己成了殘疾人煩躁自己是個廢物。

他明知道這是不對的，但當第二個人在場時他又開始失控了。馮濤沮喪地躲到了床下面，也希望黑暗能夠安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