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濤驚醒後躺在床上大口喘氣怎麽也記不起自己夢見了什麽。是窗外的青蛙聲把他吵醒，它們呱呱呱叫個不停，和蟬是一個模樣，鬧騰得沒完令人厭煩。

月光卻安安靜靜流淌在門外，仿佛門口多了一條小溪，而房間裏銀白色的月光就是從那裏湧進來的。

馮濤看著它突發奇想這是幽冥的溪流連接著死亡和輪回，它是來超度亡靈的又或許它是來帶走我的，我要跟著它走嗎？

他拿起拐杖走下床爬上了輪椅，慢慢把自己送到月光面前。他彎下腰想用手將銀白色的流水掬起一捧來，卻發現月光太滑太細膩，他抓不住的就從微小的指縫尖滑落下去。

馮濤只好擡頭看看天空，天空中幾乎見不到幾顆星星，仿佛只要有月光在的夜晚星星就只能黯淡。

馮濤很喜歡這樣的夜晚因爲除了月亮以外夜幕上全是黑的，只有月亮是亮的，多美。

睡意很快要將他帶回夢的世界，馮濤朦胧地望著月亮眯起眼睛，恍惚中看見一只白蝴蝶在月亮上起舞。那只白蝴蝶複活了嗎？

馮濤伸出手想要抓住月亮，但他實在是太困太困胡亂揮舞一下手觸及不到它，馮濤痛恨無比自己的腿，褲管在被風吹得晃動它們本該包裹的東西卻不並存在。如果存在那麽他也許可以爬到月亮上面去。

馮濤只好期望他的靈魂會隨著月光脫離這個軀殼。這一次馮濤不想再抓蝴蝶他想要逃離這裏，黑色的夜幕下樹枝婆娑的身影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是風在回應他。馮濤再次閉上眼睛時他在夢裏飛上月亮，他似乎是自由的。

“奶奶，這個你就收下吧。”

趙麗玉從包裏拿出一沓一百，說實在兒女給父母錢沒什麽不好，趙麗玉每年都會都會給父母帶錢。這個女人長于重男輕女的家庭，上完初中就嫁進馮家，後來和馮郭鋒去城市打拼。

她對她的男人有一種骨子裏的忠誠。

馮郭鋒說要給他媽貼錢趙麗玉是很贊同的。但是馮郭鋒是了解媽的人。

他這個男人冷冰冰放下一沓錢他媽媽只會跑過來塞回他的懷裏。他媽媽從來不需要他兒子的錢，這個六十幾歲的奶奶一直拿著低額的養老金一個人過日子。

“我不能要。”奶奶看出給錢的原因她低著頭繼續切肉頭都沒有擡一下說:“這是我自己的孫子給什麽錢？”

“可是上次我們借的錢還沒有還。”

趙麗玉心裏不是滋味，馮濤的傷是很重但是那個傷她兒子的卻沒有錢償還醫療費。他們夫妻倆曾經識人不情被人坑過一把，沒有余錢甚至還有債要背，醫療費東湊西湊借錢最後還是奶奶拿出爺爺的錢付的。

爺爺早就死了，是遺留下來的錢。人死活人世界的錢是帶不過去的，那就交給最親近的人保管也是種念想。然後不到最後誰也不想用這筆錢。

“婆婆啊……”

想起公公的死，趙麗玉擡頭看向燈光下奶奶花白的頭滿是皺紋的臉有些刺痛又有些恐懼。

她意識到最後也是要和婆婆一樣老去的。趙麗玉的眼角紋越來越多，有的時候半夜起來她睡不著看見自己頭上的白發就讓馮郭鋒幫忙拔掉。

她的那些年輕的日子都在幹什麽？趙麗玉仔細回想竟然什麽都不記得，她悄悄把錢放在桌子上面。她不想和婆婆待在一起她怕下一刻她會哭出來。

這是種突如其來的悲傷，也是趙麗玉簡單的一生難得的悲傷之一。她走出門心裏想著剛才那個問題，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竟然沒看到他兒子就在門後面靜默著坐著。一句話都不說，連對一個星期沒見面的媽媽招呼也沒打。

趙麗玉過去的日子她十八歲嫁給馮濤爸一年後就生了馮濤。年輕的時候她養完孩子在廠裏面上班一日複一日做著機械操作工。所以沒什麽好記的東西時間這雙大手就幫她的記憶撫平，過一會兒趙麗玉就會忘記自己之前的問題。

……

萍元媛很久沒有做自己死去的夢偶爾做一次竟然真的帶給她心驚的感覺。她醒來的時候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床上。

看著那輪圓月萍元媛心中湧起一種叫做孤獨的東西，它也許沒有中秋節那天多但也夠萍元媛慢慢回味。

世上令萍元媛難過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她已經兩年沒有看見媽媽了，每次打電話過去也是寥寥幾句還是那一頭先挂。

另一方面萍元媛的媽媽從來沒有在物質上虧待過她。每個月打入卡裏的前足夠萍元媛一個人過上比小康家庭還要富裕的生活。

萍元媛只敢用一點點，因爲那是媽媽在她十歲後唯一會送給她的禮物，她要好好保存起來。

一個人的生活還是讓萍元媛變得古怪，畢竟人是群居動物。在原始社會中離開族群的人一般是活不下去的，萍元媛還活著也是一個奇迹。

她的爸爸在她十歲那年死之後她的媽媽就得了抑郁症，好不容易養好就抛棄萍元媛嫁給了別人。

當然抛棄這個詞語不是萍元媛想的而是同學們猜測的，萍元媛心底還是覺得媽媽是愛她，所以她守著這個小屋等待著媽媽回來。

可是媽媽沒有回來過一次。每次和她見面都是在學校，她開著車和萍元媛去很遠的鎮上吃。

萍元媛的記憶其實是有些模糊的，她的夢太多太細住所以總是把現實裏面的一些東西忘記。

但是馮濤這個人她忘不了，畢竟是那麽新鮮的人將夢裏夢外發生的事情重合起來。

睡不著萍元媛開始思考馮濤的夢。關于馮濤的夢萍元媛記得清楚，除他是個夢裏的新面孔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馮濤最後是自殺死的，而不是每次和她一樣被人殺死。

看著對方站在黑漆漆的河對面一會兒一個人慢慢把自己送進冰冷的湖水裏，萍元媛有種沈悶窒息的感覺。

月光是異樣的慘白，和夢裏面的水面倒影得一樣，萍元媛感受著這種沈悶，它仿佛不是因爲孤獨而造成的，它是來自于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萍元媛擡起頭看那沒有星星只有黑色的夜幕和一輪月亮，太單調，而另一個人是不喜歡月亮嗎？

萍元媛開始爲另一個人覺得難過，她縮在床上將自己抱緊住。她想著想著睡過去，夢裏就變成一只白蝴蝶在月亮上飛舞。

“濤濤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奶奶昨天忘記關門今天早上來馮濤的房間時看見他睡在躺椅上面有些擔心。

馮濤看著奶奶白色幹枯的頭發上面和昨晚的坑坑窪窪的月亮一樣有種滄桑的感覺。

他出奇地平靜下來耐心解釋自己的理由:“昨天晚上睡不著在看月亮。”

看月亮？奶奶有些疑惑，看馮濤自然接過早飯露出笑容，她的孫子自從出了事情就不肯好好吃飯瘦了很多。

記性不好的老年人隨口喜歡唠叨自己家裏孫子小時候肉嘟嘟的很可愛。

街坊老鄰居哪個孩子長大不在身邊，看見鄰居家的孫子回來總是不免扯上一句:小時候還抱過你，仿佛這樣就拉親近自己又多一個孫子孫女似的。

趙麗玉是早上看到馮濤的，她看見兒子很高興問:“濤濤，你要什麽？在這裏住得習慣嗎？要不要我給你從城裏帶點東西？”

她看著馮濤好像永遠也看不夠。她情緒穩定，因爲看著兒子吃飯時候，馮濤的下半身藏在桌子桌布底下，也不會觸碰到她哪根神經。

馮濤什麽也沒說，他打了聲招呼後就和悶葫蘆一樣憋不出話來。馮濤骨子裏是有種叛逆的，他初中時候沒有叛逆高一也沒有，算算日子現在差不多是時候。

可是現在他是一個殘疾人，還和媽媽保證過會自己賺錢養家。這副樣子卻讓他的奶奶在照顧他，馮濤心裏不好受也不知道怎麽對著媽媽，就只好什麽也不說。聽著趙麗玉在那裏一個人傾注她的愛。

馮濤有段時間被萍元媛吸引注意力，奶奶很忙他拒絕奶奶放學接他。這幾天他習慣用輪椅，胳膊上的肌肉又重新練出來。

每天回家路上都會看見萍元媛從來沒看見過她的家人來接她。馮濤沒有在學校打聽過萍元媛的事，即使是在同一個班級他也只是偶爾看看她。

每次萍元媛不是在看書就是望著窗外的天空，很安靜。

“你是一個人嗎？”有一次馮濤還是沒有忍住自己的話。每次放學時候都會看見萍元媛背著書包一個人默無聲地離開教室，還會走進菜市場買東西。

她進去的時候他坐在那裏看著她的背影，出來的時候不知怎麽跟上去說出這句話。也許他們本身就擁有互相吸引的特征。

萍元媛今天早上在班長收作業的時候她有嗯一句，也不算很久沒說話，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搭理她也不會特別生疏。

萍元媛聽到馮濤這句話時候在想家裏快沒米的事情。半響她發覺馮濤是在和她說話，她擡起頭啊一聲算是回複馮濤，卻沒有再低下頭去。

此時太陽西沈天空泛紅，但是地平線上卻是顔料染作的深藍，隨著視野的漸近慢慢變淺變紅變金。一縷金色粘在馮濤額頭，灰暗色占據他一邊臉，霞光則把他的另一半臉照得通紅。

看上去馮濤就像是要去唱戲的哪位大將軍，只是妝畫得不倫不類，畢竟什麽面譜都安祖宗規矩對稱著來。

馮濤這模樣萍元媛覺得喜慶這一點和夢裏不同，脫離死亡的夢看去。萍元媛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馮濤，這種鮮活比第一次見到馮濤強烈很多。

馮濤望著面前笑得俏生生的姑娘不知她在笑什麽，是笑他問的問題還是他沒有腿的事情？他的腿還是心裏的一根刺，它們不存在卻不斷給他痛苦。

以爲幾天正常學校的生活已經將那根刺藏起來，但是現在僅僅是一個不明所以的笑就把那根刺勾出。

“你笑什麽？”馮濤一定要弄個明白，他藏這麽多天不去想那東西又被人挖出來。一股念頭湧上心頭。她又白又瘦，即使他坐著輪椅也比她高。

這樣的萍元媛給馮濤一種他很強壯的錯覺，他不是殘廢而是一個比她更高大強壯的男人。仿佛只要撲過去掐住她這個女孩，就會像那只白蝴蝶一樣。

像白蝴蝶一樣，馮濤想起什麽在腦海一閃而逝的畫面卻沒有抓住，因爲萍元媛竟然把臉湊上來伸出青蔥白皙的手摸上他的額頭:“你發燒了？”

萍元媛還以爲那另一半的紅是燒出來的，要不然怎麽看上去馮濤一下子傻子似的。

當然確認完沒有發燒神經比較粗的萍元媛放下手，認認真真回答了馮濤剛才的問題。

馮濤沒有顧著萍元媛暗地裏嘲笑過他花臉唱戲一會，他還震驚于被除家人外摸額頭這件事情，甚至連一直很吸引他的脖子他都沒顧得上看。

女孩子的手柔軟得如同雲朵一般，卻不是那麽光滑。馮濤感覺到上面布滿繭子，那雙手上聞著有淡淡的肥皂香。但是馮濤看著萍元媛另一只手提的魚又感覺那一下果然是他的幻覺。

“快走吧。”萍元媛揮揮手:“你奶奶要著急的。”

她是見過馮濤奶奶的在夢裏，在馮濤死後不久的棺材旁邊多出另一個，看上去很慈愛的老人安詳地躺在鮮花裏。

馮濤視線隨著她的笑收回，他的額頭滾燙一片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比剛才還要紅。他擡起手摸摸額頭又覺得有些傻就放下來，他想著下次要送萍元媛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馮濤在從前的學校是心有所屬，對校花有種懵懂的愛戀，就像是追隨潮流看到裙子飄飄的女孩幹淨漂亮第一眼升起喜歡的念頭。

但是自從他出事後再也沒有想過這類事情，那還沒來得及長大的萌芽早已被掐滅在心裏。

一大滴雨落在他的肩膀上面時馮濤回過神。淋雨他不怕，他喜歡打籃球，有時候下小雨他也會偷偷一個人溜到籃球場玩。

他還沒有享受雨多久，一會兒功夫滿頭白發的奶奶打著手電筒在雨中撐著傘過來邊喊著:“濤濤，濤濤，你去哪啦？”

馮濤連忙把輪椅開過去，奶奶沒有問他怎麽沒有快點回家的事情，也沒有說她眼睛花找人困難差點一腳踩進田溝溝裏。

她瞞著很多事情不說，就和許多人一樣默默愛著一個人。

馮濤站在傘下看著淋濕半邊的奶奶，一眼看出沒有好好打傘。在風裏搖擺的樹張牙舞爪如同怪物一般，而奶奶一半身體浸在雨裏，瘦弱的身體承載著沈重的黑影以及雨的重量仿佛下一刻會被壓垮。

他突然對雨生起一絲恐懼來。

下雨天是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馮濤一邊用輪椅一邊想著要是沒有雨，手電筒的光也會變成一條筆直明亮的路，在漆黑的夜裏打著手電筒，身邊是你的誰陪伴你，那樣的夜路走起來是最好。

要是沒有雨就好了，馮濤忍不住又想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