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上班
早上八點上班,中午休息一小時,下午七點下半,五點到六點之間沒有工資。
月休六天,有時候會在奇怪的地方被扣薪水,幾百幾千的累積,被扣了三千元,本來以為剛好可以和加班費抵銷,結果老闆把多出來的時數強制換假,現在十一月,明年七月八月才能休這些假。
進公司的時候期待有一番作為,結果每天被罵到快哭,每天都被壓榨的前輩沒有辦法好好打掃的環境他也沒辦法打掃,在令人作噁的環境中製作西點,良心每天都不安的情況下,衛生局來檢查前還要把過期品藏起來以及製作假資料。
每天早上拼命工作,下午如果忙還好,但通常只有他忙,他要負責所有雜事和正事,完成所有事情以前,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每天每天,好不容易從樓下做到樓上,樓上做回樓下,收拾好上樓要打卡時,發現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拿著抹布東抹抹西抹抹,彷彿打掃著什麼又好像在聊天,看見他踏上二樓時火速打卡,然後下班。
他感到終於這些結束了,但是帶他的前輩把他留了下來,對他說:
別忘記還有打掃環境呢,打掃環境不算工作,那叫做責任。
其二 陽光
他是喬,喬事情的喬,喬每天早上都是被疑問嚇醒的,對這個龐大世界的疑問,對自己為何存在的疑問,對為何生命這麼緊迫的疑問,種種疑問將喬嚇得不知該往何處跑,埋身於睡夢中也被刨土掘起,他感到自己無法不去面對這些宿命問題。
伸手去拿床旁的手機,看了看現在七點半,陽光從淺綠色窗簾的縫隙灑在木頭地板上,特別喜歡這樣的光景,好像時間凝結在這時候,永遠不會走。
一陣風從窗旁的縫隙吹進來,他打了個冷顫,想到已經冬天了,又看了看手機,今天是睽違四天的休假日,他躺在床上盯著白色的天花板,思緒飄在空氣中,又縮了回來。
覺得冷又覺得餓,所以把頭縮進厚厚的棉被裡,棉被裡窩了一整晚的溫度回到他冰冷的臉上,害他差點又睡著,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手伸出去,把衣服勾進來,盡可能不露出身體地在棉被裡穿好衣服,盡管多加小心了,還是讓不少冷空氣衝進被窩,他穿好衣服時,棉被裡的溫度也所剩無幾。
喬從棉被裡站起身來,還是覺得好冷,整理一下穿戴細節後,走進浴室隨便刷了牙就走出門,一蹦一跳地下了樓梯,輕快的腳步到了一樓,走出門騎機車去巷口的早餐店吃早餐。
冷風輕輕地打在他的臉上,頭髮被風吹亂,有些比較長的細絲還扎到眼睛,他享受那種有點想流眼淚的刺痛,機車停在轉角的紅線上,和其他五六台機車並排在一起。
早餐店裡老闆娘哼著歌,問喬要吃什麼,喬說和平常一樣,然後找了個靠邊的小桌坐了下來,他隔著玻璃看旁邊街道來來往往的人,他看著那些趕忙前往某些目的的人,覺得自己好像獲得了甚麼自由。
他的餐來了,淋醬油膏的玉米蛋餅和大杯冰紅茶,外加淋了番茄醬的熱狗,他拆了免洗筷,低下頭開始大口吃蛋餅,舌頭有點被燙到,但是覺得這種溫度帶給他溫暖,又喝了口冰紅茶,好像舌頭在洗三溫暖一樣,趕緊又咬了一口熱狗,解除口中冰冷的感覺。
其實料沒有特別多,烹飪方式也就是還可以而已,但喬享受這種大口吃東西的感覺,還有把食物嚼在口中的感覺,以及連續喝好幾口紅茶的感覺。
付了錢後向老闆娘打了個招呼,他慢慢地走出店裡,暖陽灑在他身上,一陣冷風吹來,他享受冬天的冷風吹過曬在身上的暖陽的感覺,深呼吸,想想今天要做什麼。
他騎上機車,沿著街邊慢慢騎,沒有特定目的到處晃的樣子轉過彎向海邊騎去。
快到海邊的感覺是一陣強風狂吹,吹進外套和上衣裡,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然後迴轉想要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有個大嬸載滿了大包小包的菜,騎著摩托車跟在一台貨車後面,大嬸加速想要外側超車時,貨車忽然打燈彎向外側的加油站,速度絲毫不減地彎進加油站裡,大嬸急煞然後對貨車按了長長的喇叭,怒罵了幾聲幹後,又騎了過來,停在喬旁邊等綠燈,喬忍不住轉頭對大嬸說:「要命,剛才真要命,差點就死了。」
大嬸白了他一眼,綠燈了也就鳥獸散。
他繼續往前騎,轉個彎到了巷口的早餐店,他停在早餐店旁邊的紅線上,但是沒有熄火,心裡面還想吃點甚麼,但看見菜單上滿滿的字和選項,一時間又想不到要吃什麼,想不到就覺得麻煩,麻煩又覺得很慌亂,想隨便點個什麼又怕後悔,凝視菜單不知多久,他想到比起寶特瓶裝的飲料,他更喜歡手搖杯,即使兩者口味差不了多少。
是因為將塑膠吸管插入手搖杯的塑膠封膜時會發出「波」的一聲,是對那種聲音感到興奮嗎?還是從小時候開始,能夠從大人手中拿到錢買飲料就只有早餐時光而已?或是其實過去的早餐店飲料並沒有那麼難喝,是現在才變得水水又怪怪的?是因為什麼才變成這樣?他想著想,不自覺又對老闆娘說了聲:「老闆娘,一杯大冰紅!」
「要吸管嗎?」
「好!不要袋子。」
其三 喝飲料
喬把塑膠吸管插進塑膠封膜,發出「波」的一聲,然後吸了一口飲料,又接著吸了第二口,讓黑色的茶水順著吸管沖入口中,接連不斷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著,一直到味覺疲勞,一直到只剩下吸允的動作,才倏地停下。
飲料流回杯中,喬低頭凝視飲料杯,又抬頭看看窗外,窗外有隻白頭翁停在別人的鐵皮屋頂,沒有朋友的白頭翁孤單一隻鳥轉著頭,白頭翁旁邊幾公尺處則是十來隻麻雀在狂叫,白頭翁簡直是鳥類的邊緣人,他想。
他從座位上起來,躺在床上又開始盯著天花板,一天就要這樣子過去了嗎?現在九點多,不久就會十點了,然後十一點就來了,接著是十二點,十二點到一點多之間吃個中飯,吃完也差不多兩點了,兩點過去就是三點,萬一睡午覺或是去運動,四點就來了,煩惱晚餐要吃什麼以後,五點就要實踐,接下來晚餐結束也就六點七點了,七點到八點之間看本書都不行,八點到九點要做什麼呢?時間太快,很快就要十點了,如果因為捨不得時間而熬夜,那明天上班鐵定很痛苦,但是上班本來就很痛苦,一連就要痛苦四天,接下來才有一天的時間有可能好轉,時間卻又要那麼快,一切過得太快了。
幾乎可以說是厭煩時間,要是沒有時間就好了,喬心想。
所謂的沒有時間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沒有時間,就表示生命無始無終,無始無終的生命也就是不管做什麼都是從無限開始嘛,那麼如果本身是無限的,又為何要開始呢?
喬受不了這種想法,他從床上飛快地站起身來,跑到桌子旁邊一手拿起剩下的紅茶,一口氣喝完以後匆匆忙忙地穿鞋跑下樓,騎上機車,他這次有戴安全帽,為了去更遠的地方,他開始騎車。
催油門,衝向前去,他希望能夠馬上到哪裡,心裡有什麼不太確定的景象一直在燃燒著,忽然之間就開始燃燒,燃燒的溫度和火焰驅使他向前,他在大道上加速,小巷裡左彎右拐,避開無數紅燈,好像在和時間較勁,一下子他離開市區,自人車漸少的田間小路衝出郊區,沿著海邊的鄉道向北騎去,寒冷的北風吹穿他薄薄的上衣,但絲毫無法降低他的速度,他要衝要衝,要衝去一個在心中閃閃發亮的地方。
沿著海邊騎去,一路都沒有車,所有人車都在更快抵達目標的地方,只有喬眨了眨眼為了滋潤乾涸的眼窩,冷風讓他的臉沒有感覺,刺痛緊緊抓住他的手指關節,有幾次差點沒有辦法控制機車而滑向旁邊的斷崖,但他沒有停下來,趁著心中的火焰沒有熄滅之前,他不願意停下來。
過了一二三四五六個彎,直到數數沒有辦法被記憶,冷風吹走距離感和衝動,有一瞬間他差點要迴轉回家了,但是忽然流下了眼淚,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小時候很想想哼或唱一首歌表達自己的情感,卻遲遲無法挑出一首適合的歌曲。
每一首歌都是好的,也確實有屬於它的格局,表達了它的意義和志向,但對他而言這些歌也只是表達那些,沒辦法表達他的這些,他手上緊緊抓著的這些,他要哼的東西還沒有人寫過,他要唱的東西還沒有詞語。
他討厭這種感覺,令他焦躁不安又屢屢受挫,到了去工作的時候,他才不過領悟一半:「如果是為了明白某些自己尚未知的東西而去活,一定是必須付出血淚和生命;反而如果只是要領一份薪水,好好存錢假意社會,那麼一切可以很簡單。--人都是因為有理想才真正受傷的。」
車速漸慢,前面有一間包子店,喬打算停在那間包子店休息一下,因為累了,另一方面也想吃包子;那間好像是違建鐵皮屋的包子店,卻用竹子掛了三色鯉魚旗,格調完全不搭,好像在對經過的人說他把修建的經費都拿去買鯉魚旗或是一些莫名令人有感的裝飾了。
他騎到對向,把車停在鐵皮屋旁邊,抬頭看了晴天下飄揚的鯉魚旗,忽然有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就算沒有風,我也會要求自己帶著工業用電風扇爬上竹竿,用電扇的力量讓他們揚起。」以台灣人的口音來說北京話,這句話會特別難理解,但聲音的不疾不徐加上半北京話半台語的抑揚頓挫,讓語意能夠抵達喬的腦海。
他可以想像有個人在沒風的日子揹著工業用電扇爬上去,只為了讓三隻鯉魚繼續游泳。
喬走進包子店,店內是木頭色系的裝潢,他甚至得拖鞋才能走進玄關,只為了買三顆包子,但前面櫃台卻沒有任何人,只有一台看起來有點年代的收音機,主持人的聲音從收音機中傳出來:
... ...今天如果是溫暖的話,您的運勢會相當不錯,若今天是濕冷,您也不需要擔心,因為風會帶走一切,但不會帶走您想要追尋的東西。
主持人的聲音停了下來,播了一段輕巧的鋼琴樂,好像在對的時機點吃了小甜點一樣讓人放鬆心情,喬將手靠在櫃檯上,然後問:「有人嗎?我想買包子!」
沒有人回應,但收音機繼續撥放:
有沒有愛其實都還好,愛是甚麼呢?其實作為一個人的我們也不太明白,很多事情是在追求中理解的,作為一個人而去追求,才會感受到一些什麼,如今的你,也在等待嗎?
喬看了看收音機,進了一段不同音樂段的收音機獨自哼著歌,這次聽起來像是有個老人對著自己鍾愛的老月琴哼兒小時代的童謠,滄桑而令人鼻酸的聲音伴隨月琴斷斷續續的彈奏,彷彿緬懷著那些離開的誰。
他停下動作,沉默地聽主持人說第三段話:
也許有一天我們都將消逝,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不消逝,時間對我們最大的惡作劇,是令我們在沒感受到它時也在意它,感受到它時卻又無法仔細體會,它好像我們遙遠戀愛的情人,令生活周遭彷彿有它的軌跡,又彷彿沒有。對主持人而言,聽眾朋友也是這樣的,現在有個聽眾朋友李先生打了過來希望抒發自己的意見,讓我們聽聽他怎麼說。
李先生:我在靠海的鄉道上有一間包子店,因為沒什麼客人的關係我習慣自己做一些木工和鐵工,店裡從本來只有空空鐵皮屋和櫃檯的樣子,變成現在有了三色鯉魚旗、鐵皮屋和木造裝潢,其實對於這些我還是感到不滿足,也曾經和藝術家朋友討論應該如何是好,才能填補我心中的空缺,但每個討論的方案都不是很令我滿意... ... 真是令人難過呀!
喬看看周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收音機那頭繼續說:
後來我想到,與其這樣不如出去旅行吧,所以我就去旅行了,沒想到在登上一條日本人為了開採木材而開闢的山道時墜崖身亡了,在墜落的過程中,我看見了那時候掉下去的靈魂不斷重複著掉落的動作,他們都已經習慣這些了,甚至有個日本警察還在咖啡呢,真令人感到難過,連死後都可以習慣的世界,究竟有哪裡好的。
喬皺了一下眉頭,心想不會卡到陰吧?他認為人死後沒有靈魂也沒有天堂地獄,唯一有的就是什麼都沒有,這收音機後的聲音卻令他發毛,收音機繼續說日本人和墜山,而他忍不住翻過櫃台,打開沒有鎖的後門,想一探究竟。
後門以後是在蒸籠中各式各樣的包子,疊起來的蒸籠後都沒有人,但就和裡面彈嫩的包子一樣保存良好,蒸籠運作著,包子彷彿等著什麼,喬伸手拿起肉包蒸籠中一塊肉包,撕開來吃了幾口,發現和市面上的包子不同,包子皮裡面的肉是碎的,意味著是有人在近日準備絞肉包進包子裡,和機器生產包入的肉塊不同,同時餡料飽滿,能夠這樣控制飽滿度的只有手工,他趁肉汁滴到地上前趕緊把肉包吃光,一臉震驚地忍不住喊了聲:「好吃!」
但是仍然找不到人,後門外的收音機,call-in的李先生已經進入結論:
總的來說,無論任何形式,存在就是詛咒。
喬停了一下,在拿第二顆包子以前反覆唸了幾遍這樣的話,小時候因為家庭信仰的關係,他是個虔誠的道教徒,當他第一次接觸無神論時幾乎無法置信,但長大後為了從不斷被他人和神審判的世界觀中解脫,他接受了無神論,也不相信靈魂,真心誠意地期待死後一切灰飛煙滅,不要再有什麼來找他算帳。
那句話好像撬開了一點他無神論信仰的堅韌外殼,他又拿了一塊肉包,吃完以後想說應該繼續上路而走出後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穿著黑紅色和服的女性。
和服上的花像火,黑底像夜,火燃燒著夜,那女人在這種危急的夜晚,衝著喬掩嘴笑了幾聲,在凝結的空氣中,喬甚至能聽見自心臟因為緊張而快速跳動的撞擊聲,對方微微歪頭,俏麗短髮順流而下,好像川旁柳條被微風吹過。
一瞬間時間動了一下,女人問:「有賣肉包嗎?」
「我不是店員。」喬說。
「咦?那是小偷囉?」女人問。
「也不算是啦。」喬說。
「那麼?」女人又笑了一下,喬沒那麼怕了,感覺不是鬼,一定是收音機剛才的廣播讓自己想太多,喬心想。
他翻出櫃台,對女人說:「不知道為什麼沒人顧店,可能出去了吧,前面不遠應該會有便利商店可以休息,去那裏應該會比較好啦。」
那名女性搖搖頭,對喬說:「但我就是想吃包子,你都已經在裡面了,不如就也幫我拿幾顆吧,我要肉包和豆沙包,感謝您。」她說完順勢對喬微微低頭敬禮,喬想到過去自己在陸軍服役時,敬禮是死人用來總結話語的方法。
那些在站哨時遇到的死人,如果談得愉快沒有嚇死哨兵,總是會用微微低頭敬禮來作結
,一年的兵期裡喬遇見了三次這種狀況,還好三次都有被敬禮,當喬平安退伍後,有一陣子他確實不太喜歡被人微微低頭敬禮。
他看著那名對他微笑,彷彿微笑能夠驅使他去拿包子的女人,想著自己這次是不是乾脆順便就好,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想要再問問:「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我不是店員了。」
那名女性搖搖頭,對他說:「那我自己去拿總可以了吧?」一個帶點尷尬但不失禮貌的微笑,她伸手矯健地翻過了櫃台,喬看著她一溜煙消失在後門也不好意思再說些什麼,只好自己離開包子店。
他離開包子店後,忽然覺得不想再前進了,於是順著來到這裡的路慢慢騎回去。
回去的路上,大概在市區某處,他找到一攤賣紅茶冰的攤位,買了一杯紅茶冰,一千西西二十元的超大杯紅茶,買的時候讓人覺得莫名賺到,喝的時候不用特別約束自己,大口喝下去就可以了,一直喝到嘴裡都是糖分茶味冰塊為止。
他坐在機車坐墊上大口喝著紅茶冰,看下午時不時路過的汽機車等紅燈,還有隔壁的阿嬤來問他為什麼年輕人這時候會在這裡不工作。
「輪休呀,今天我輪休!」
「以前我們都沒有輪休的欸。」
「所以你們長命百歲阿,我們等一下就死了啦!」喬忍不住哈哈大笑,問阿嬤有沒有要喝東西,阿嬤說他因為糖尿病不能喝,話題就這樣消失,阿嬤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就自己離開了。
喬看著阿嬤離開的背影,想起包子店裡面那個女生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試著做做樣子也對阿嬤的背影來了一個。
其四 插曲
「所以說... ...假日如何呢?」前輩。
「沒什麼感覺欸,也許我把感覺忘在哪裡了,就像把行李忘在月台那樣,不知不覺就拿不回來了。」喬。
「也許你根本沒有想要拿回來哈,工作的時候還是不要有感覺好。」前輩。
「啊... ...前輩你這樣講好恐怖啊... ...」喬。
「你以後也會習慣啦,習慣所有一切,然後覺得都隨便了。」前輩。
「然後在某些別人不知道的地方發洩這種無助感嗎?對一些比自己弱小的傢伙發洩,或是扯某些友好自己的人的後腿?」喬。
「如果我說對,就不是別人不知道的地方了不是嗎?」前輩。
其五 側寫
首先,先說一句話,例如說:「我很好。」
接著,任憑這句話在腦海裡延伸出任何思想,不要打斷思想,只要讓思想無限度的擴張,思想是有限的,它最後會來到盡頭卻又不願意承認,這時候只需要觀察衍伸的思想是不是童語反覆,或者是以不同的詞但同樣的意思出現,一旦這種狀況出現就可以檢視整個思想,檢視結構和細節,檢視段落和停頓處,以及特別多的地方,最後得出來的感受或結論,就是你這個人。
其實沒有第三了,就只有這樣了,思想已經到盡頭;人嘛或是小說就和思想一樣,一開始並不知道,不斷地向前跑著以試圖開闢更大的時空,為了這一大目的不斷延伸許多小目的和更多希望以及絕望,向前不斷衝刺彷彿只要求最後能夠碰觸到無限就好,無論是前述何者,都是自不量力而充滿衝動的,在有限中追求無限本身就是種奢侈的自大。
喬雙手拇指插在褲子口袋裡,盯著前面的米色貓,米色貓也盯著他看,以體型來看,米色貓是屬於青年期,青年期的貓對世界總有種莫名其妙的旺盛好奇心和挑戰心,彷彿永遠不會耗盡體力那般衝來衝去。
這時候的米色貓圓滾滾的雙眼盯著喬,一動也不動,微微炸起毛來好像壓抑著什麼衝動,喬和貓距離約三公尺,在人行步道上,貓咪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盯著喬看,喬則是需要微微低頭二者的視線才能相交。
曾經有一篇報導說,貓覺得盯著它看的動物都有威脅性,因為貓想要狩獵誰就會盯著誰看,根本上來說,貓以為世上所有事物都有貓的性格,只是多或少。
人是萬物的尺度。
喬緩緩地蹲下來,伸出左手,他有點希望米色貓能夠過來給他摸摸。
米色貓繼續維持同樣姿勢,但胸口開始微微起伏。
喬的右腳跨出一小步,然後是左腳,緩緩走幾步讓人貓之間的距離縮短為兩公尺。
貓一動也不動。
喬看著貓,心中希望能夠有些東西可以引誘貓過來,但是貓絲毫不領情,它既沒有逃跑也沒有靠近,好像假裝自己是樹木一樣,微微起伏的胸口是因為風而不是它本身,喬沒有記前進,而是維持一樣的姿勢,人貓雙方都感受到自己的胸口因呼吸而微微起伏,時間彷彿放慢一半,他們倆仍然對視著。
旁邊有一台腳踏車騎過去,但是沒影響到他們,後來又有幾個大嬸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大聲聊天,聊說哪家店更便宜股票怎樣,年輕人總愛說芒果乾,真不知到哪裡好吃,然後兩三個年輕人又走過去,匆匆忙忙的趕著去哪裡。
喬和米色貓仍然維持著自己的步調,但堅持不了太久,喬感到累了所以慢慢站起來,米色貓看著他站起來,喬張開雙手彷彿要擁抱什麼,然後左腳向前跨了一步,低頭對貓說:「這是人類,很危險的。」
貓咪似懂非懂,緊閉小口用圓滾滾的眼睛看著喬,好像打量著還是思考著什麼,喬一聲低吼試圖展現恐怖的感覺,米色貓忽然向喬衝過去,抓住喬的右腳躺倒在地上,用力咬喬的褲腳。
喬低頭看時而啃咬時而看看喬的米色貓,皺了一下眉頭,自言自語道:「真拿你沒辦法啊... ...你真得要記得我跟你說的啊... ...」
米色貓又咬了喬的褲腳幾下,然後彷彿沒這件事情一樣迅速站起,緩緩走向喬的後方,瀟灑得好像滿足了又好像要繼續追尋。
喬看著貓走遠,忽然想到今天晚上要不要喝酒,可惜他的薪水只能供得起自己喝啤酒,不然一定到酒吧自由自在的點調酒和飲料,還有自己到熱炒店隨便吃隨便喝,或是自己在家裡窩在棉被裡喝燒酒。
自由自在而放縱,他想用酒描述前者,但是第二天通常只會責怪昨天喝酒的自己導致現在精神不濟身體又差勁。
他繼續往前走,走進一家書店裡,在小說區停了下來,看了一個又一個書名,一種又一種配色、字形、副標、作者名字... ...任何書背能有的資訊,哪種最能夠勾起他的興趣呢?一本又一本看下去,看到稍微感興趣的就拿起來看看封底的大意和簡介,大意和簡介寫的都很無聊,像是國文課本的賞析一樣,他還真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有簡介寫著「不會自己站在這裡看個過癮哦?」或是「與其聽別人說,幹嘛不自己去讀一本書呢?」還是「把書放回去就好,你這種人看三分鐘電影系列就可以了。」這種話都好,或溫和一點,什麼都不要寫就好,畢竟那些賞析只會讓人覺得書無趣而已。
喬逐本看過書背,一櫃接著一櫃,一排接著一排,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然後他拿起了一本書,封底寫了:「千頭萬緒的燁迎來他的最終章,獨自佇立於命運之巔的崖前,他只需交出屬於自己最重要的那塊寶物,或是選擇轉身離去,在無垠的黑暗中再也沒有人會逼迫他,縈繞萬年的詛咒在此畫下句點,或是... ...」
然後他把書放回去,又拿了另一本中意的來看:「貞觀三年,玄奘自長安前往天竺取經,唐太宗決心討伐東突厥,究竟東突厥是不是偷偷前往長安的玄奘呢... ...」
他又把書放回去,這次皺了一下眉頭,想一下還有甚麼適合自己,忽然他注意到適合這兩個字,腦海中自動出現而用以描述期待的字句中那「適合」兩字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在找一種適合自己的東西嗎... ...?」忍不住對自己提問,看著並排立著的書背,他想自己也許沒有那個意思,只是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而已。
不自覺地走到否定自己這步,喬帶著一點鬱卒走回家,看著鏡子前的自己,好像覺得自己有點可悲,或許是非常可悲。
對自己有一種期待感,又覺得其實沒有期待感,只是不想受傷,還是也許只是期待安定,但是又不甘於安定,只是想要更加努力... ...或是把努力替換成燃燒的生命,努力和燃燒。
還是其實什麼也不想呢?那些想法都不是他的,而是回首想來一路都沒有好好思考自己,匆匆忙忙之間被灌上的想法呢?
那些想法沒有一個是我的,屬於我的那個被這些層巒疊嶂的概念埋沒,我被迫成為個勇者去冒險,卻只是尋找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有點小負面,或是大負面,所以躺在沒有燈的床上,睜著雙眼直到睡著。
在夢裡,他本來是輕飄飄的,好像喝了酒,但其實是因為沒有身體所以輕盈,在一大片流星的星辰中,他被風吹過積雨雲,在大片雲積裡被沒收了方向感,一路是墮落還是升起或旋轉還是直飛他不知道,時間在空間感後也被剝奪,飛出雲朵後一時還愣在那邊,直到卷雲打了他的臉頰,他想找地方能夠踏穩,卻筆直往下墜。
他雙腳一伸,不安蝕遍全身,啊地大喊卻沒有聲音,瞪大雙眼時找回主控權,他在黑暗的房間睜大雙眼,墜落感餘悸猶存,彷彿身下床也不踏實,他覺得頭有點痛,於是起身去開燈,燈下的房間和以往沒什麼不同,半夜一點半,他覺得自己不太能再睡下了。
覺得煩躁也不是,覺得不安也不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喬又把燈關上,一個人坐上床上盯著黑暗。
其五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其實他沒有看得很懂那本書,或者其他本書,像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百年孤寂之類的,當然情節也不是記得很清楚,只知道自己看完之後很有感覺,很像親身經歷,或者有些字句縈繞不去,他就因為那些部分而喜歡上這些書,從小到大的例子不勝枚舉。
他喜歡一個人躲在某些罕為人知的地方看書,因為這樣自己可以最大程度地不被打擾,自己決定要從哪裡看到哪裡,即使眼前事情急迫,只要他還想繼續看下去的時刻不找到他,他都想繼續看下去,直到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才從那些地方走出來面對事情。
更直接地來說,高中時他發現自己不再熱愛現實,然後變成他不在意現實,現實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或者說現實平常不會找上他,真要找上他時只會是一團混亂,現實就像是酗酒家暴的老爸或整天情緒勒索的老媽,還是整天惹事生非的鄰居,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噩夢,偏偏可惜的是他又搬不走,他覺得很討厭,因此能避就避,能閃就閃,說真的,他一點也不喜歡現實。
「只要一有機會,就想離開這個地方。」他說。
「如果可以,想要燦爛的離開,就像櫻花應該在最美的時刻結束生命一樣。」然後他又這樣說。
看看日光,變動緩慢地像無限一樣,又看看窗戶,實際上只是依照概念和感官去認識窗戶,而不是真的能夠把握窗戶,否則注視的只會是鋁框或玻璃。
看看稱不上乾淨也稱不上骯髒的地板,又看看桌上沒有書皮的書,看看書架上擺滿模型,又看看喝到剩下一半的飲料,看看世界,又看看自己,界線在那裡呢?可悲的他第一次體認到自己討厭的現實就是這樣緊緊抓著自己。
「算了,無論如何,也不是太重要了。」最後他這樣說,試圖和現實和解的過程中,他起先放棄了全部,全部的意思就是美夢還有驕傲,以及任何可能,對於現實而言,這些是雙重性的,一面在理想上,什麼都很美好,包含痛楚;一面是現實性的,什麼都不美好,即使完成了也一樣只會被波波浪花捲走--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彷彿在這樣說,但他不在意,習慣現實的詼諧是第一步。
那樣的他開始騎車騎得比較慢,不自覺間也不太跑了,然後長途旅程盡量選用火車或大眾運輸以便在上面睡覺,他喜歡聽車在車外來來往往的聲音,也喜歡跟著這些聲音睡著,不在意走了多久只注意目的地是否到了,對地圖已經沒有興趣,取而代之的只有地點代表著什麼,像是這個地點代表工作,那個地點代表回家,還有另一些地點代表某些朋友,他就在地點和地點之間往返,點到點已經沒有線,做一個現實的人時,他就在這些點裡就好,好像過去說的話裡有許多逗點,現在幾乎沒有了而被他人誇讚為精簡。
去學音樂,學習寫作;學歌唱,學習一個人和自己相處,對自己彈奏也寫作自己,唱歌給自己聽的同時都在和自己對話,牽起自己的手也想要觸摸更多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就僅僅只是探索。
他的眼神裡少了些光芒,但多了些堅定,對社會充滿正向期待,他覺得人類會越走越好。
忽然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衝動又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微笑,他安靜地走下四樓,經過巷口早餐店,徐徐走向不遠處的便利商店,遇到不認識的路人也向對方問好,他走到盡頭了,他自己有這種感覺。
不穩定,也不是衝動,不是描述,也不是行動,純粹是發生的事情在發生中,工作的時候想休假,就學時代想著就業,休假時候想要做些什麼,就業的時候即使辛苦也不想回去就學,糾結著要尋找著什麼,他意識到這些還沒結束,有東西還沒找到,但自己已經一半沉入現實中不可自拔。
矛盾的存在,渴望的存在,絕望的存在,粗糙的描述,粗糙的動作,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
他停了一下,一輛車自眼前呼嘯而過,捲起的砂塵讓他的雙眼有些不舒服而流了眼淚,他繼續不言語,狀況是怎樣呢,還是根本沒有狀況,他想著到底是怎樣,希望自已能夠釐清,又怕釐清什麼東西會死掉,如果這個段落一停下來,又會有什麼東西一溜煙地自掌中滑落,他不知道是什麼又想抓取,想要抓取又想要活著。
他意識到有些東西超出他的生命,卻因為偶然遇見過而想要抓取的生命充滿悲情,沒有用,他想,真的沒有用,沒有用,太多沒有用了,好像要崩潰。
忽然他又想,自己是不是一種治療,所謂的治療就是他只是一種為了治療某人而創作的作品,誰要治療誰並不是那麼重要,他是一種治療方式也不是那麼重要,但這個架構和關係的確令他有說不出的鬱悶,既不是價值被否定也不是被利用,純粹只是意識到自己之上還有些什麼的感覺,十分令人不開心。
感覺成為概念停留在他的腦海裡後再也揮之不去,一開始他小聲地哼了某些單詞重複的旋律,後來越唱越大聲也不理會旁邊的人投以的眼光和竊笑。
他照著自己的步調走路,照著自己的旋律哼歌,忽然覺得一切好像又還好了,一切好像沒有那麼多問題了,一切種種好像超出不行了,接下來呢?
其後 開創式
的確,有什麼東西在那裏。
而現在呢?既不能說在也不能說不在,不然那什麼東西又會... …
小心地試圖留下什麼,又會害怕不能永恆,但永恆其實是一種詛咒,想來其實不是害怕沒有永恆,只是怕沒有正確的機運。
能夠這樣證成正確嗎還是不行呢?正確本身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傳承,傳承卻又在找正確,那麼正確重不重要呢?
不是結果也不是過程,不是正確也不是善惡的彼岸,在語脈裡來說上述讀得通卻又得超過語脈才能過解真正的想要傳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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