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洪亮,连面具的遮挡也没有令它减弱。
哥伦布瞪大双眼,嘴里忘记咀嚼。
什么…………
刚刚有人……说话了……?
等他反应过劲从铁桶后跑出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早已没有人影。
他又跑出巷子,跑到十字街口张望,四下里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
【还有22小时……零……58分……】
感觉到了!与其说是声音,更不如说那是昏暗中的光源,或者冥冥中的感应,哥伦布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不是用手语发出,不是写出,而是实实在在的声音,召唤他追寻,他立刻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一口面包撑着他的腮帮,他一面跑一面用力咽下去,刮地嗓子生疼。
附近有一个集市,那里卖很多东西,并且适合偷盗,哥伦布熟悉那里,他也干过小偷小摸的事情,被达芬奇骂了之后就收敛了很多,一个卖鸟的小贩和顾客忙不迭打着手势,哥伦布看到小贩重复着手指放在耳旁、然后掌心向外伸开五指的动作,最后拍一下鸟笼,那意思是说这只鸟的歌声洪亮悦耳,顾客蹙眉深思,哥伦布从他们身边跑过,刚刚的声音就是从这边发出的。
他跑过香料店,香味如同磅礴云雾涌入他鼻腔,又跑过五金店、卖槟榔的小摊、卖花女孩的花篮、一辆装满木柴的轮车,一个黑影出现在眼前,他半掩在摩肩接踵的人们中间,只露出黑色的礼服礼帽和瘦削的肩头,那个黑影半偏过身露出一个侧面,那是一个鸟儿的头颅,不不,那是一个面具,哥伦布甚至对方的目光透过面具直落在自己身上,末了,那家伙拿起一块表朝他摇一摇,转身离去。
哥伦布差一点喊出来,不过在达芬奇以外的人面前发声也许就会被杀,于是他急促地喘着气,满头大汗向前挤去,但也许是太过矮小,人潮中他被推来搡去,竟是难以突破向前,等矮下身从集市挤出来时,哥伦布彻底找不到那个身影。
他用力收腹,深深吸一口气,集市尽头与一座古桥相联,下面是本区独有的绕区河,哥伦布走到桥边扶着桥体向下观望,波光粼粼的河水里几艘冈朵拉随水流轻轻摇曳,但都系着缆绳,没有一艘出岸。哥伦布抿着嘴站了片刻。
突然,他收回手,又跑起来。
等哥伦布跑回孤儿院时,已经过了通常人家吃早饭的时间,他看见塔文克和凯撒那伙人靠在背阴侧的墙上,他们穿着孤儿院配套的白色短衫和深色长裤,单脚蹬着后面正不怀好意地朝这边看来,要不是早上活动时间院子里有管理员监视,自己也许早就被这帮家伙围追堵截了,哥伦布咽口口水,避开他们从侧面的门进到楼里。
宿舍楼从外表上看很破烂,从里面更破烂:墙皮因为屋顶渗水维护不周,从顶层直下烂到底层,阴天时摸上去有股瘆人潮气,晴天时墙皮被烘干变脆挤压碎裂,保持半吊不掉的姿态挂在墙上,像一群群蛾子栖息在上面;楼梯缺砖少瓦,常有人从上面不小心摔下来;扶手更是破旧不堪,凡是有铁的地方都有锈,凡是刷了漆的地方都有大片剥落。哥伦布扶着扶手一路向上蹿,楼梯刚被拖完,水渍未干很滑,他跑地双脚生风,直到进了走廊,跑到高高的门前,用力推开门,哥伦布刚张开嘴想喊,结果——
一团纸无声地打到他脸上,无声地弹开掉在地上,又在地上滚了几下,滚进了床底下——
揉成团的纸有棱有角带尖带刺,哥伦布觉得被袭击的脑门微妙地刺痛着,他半睁开眼,达芬奇正伏在斜面桌前用力写着什么,羊角墨水瓶摆在桌面平坦的顶端,他用鹅毛笔的时候总要抬高手臂去蘸,哥伦布小心地往屋里望去,这是一天难得有阳光的时候,可惜桌子朝向问题达芬奇总是背着阳光写写涂涂,他的发色浅淡,被光照射呈现一种近似白色的金色,而他本人也因常年的营养不良而面色苍白,握笔的指甲看上去毫无血色。
里面的床上似乎躺着个人,哥伦布仔细一瞧,发现是诺查丹玛斯,诺查丹玛斯两年前才住进孤儿院,是这些孩子中最沉默寡言的,几乎什么手语也不打,甚至和同寝的哥伦布和达芬奇都没有成为朋友,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就会抬头望天,仿佛在给天空相面。
于是哥伦布没有去理会他,而是走到达芬奇身边坐下,单手支着下颌拍拍好朋友的肩膀。
达芬奇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一下,然后又低头继续做事。
【你今天怎么不去工作室了】 他比划着。
达芬奇用鹅毛笔指指身后:【我要看着他】
【他生病了?】
【好像是,你回来做什么?别烦我】
哥伦布突然想起早晨看的那个神秘人,想起那句话,他马上坐直身体也扳过达芬奇让他正视自己:
【听我说,出大事啦!】
然后他把早上的经历用手语添油加醋地讲给达芬奇,在讲到那个人会说话时,他特意往诺查丹玛斯的方向瞅瞅,见对方窝在被里,才将手放在嘴边,向外做了个张开的动作。
达芬奇慢慢睁大眼睛,像要说什么,哥伦布很紧张地等,但看见他的表情又慢慢恢复成往常的平静,最后达芬奇伸出手指指指太阳穴表示知道了,就转过身继续拿起笔。
【等等等等,你不打算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可是23小时啊!现在估计就剩下22小时了!战争要来了啊!】
【你也太轻信了】
【那个人会说话!会说话啊!】
【我和你也会说】
【嘘——……别让他听见!】
【没关系,他睡着了】
【总之……我要去找大人,告诉他们,让他们来阻止这件事,你和我一起去吧,院长会听你说的】
达芬奇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
【你是白痴吗?我说的不过是一面之词,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只会几句话把你打发走】
【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达芬奇,和我一起去吧】
【我拒绝】
达芬奇冷漠地推开哥伦布的手,转过身继续在草纸上写着什么。
哥伦布脸色有些难看,他脚抵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达芬奇毫不理会这些,他低头疾书,时不时伸出左手五指掐算。
见状,哥伦布很泄气,他转身走到门边,回头看一眼,达芬奇没抬头,于是他深深叹口气,打开门独自出去了。
他最先去找的是管理员,孤儿院除了校长外,剩下的教员、厨子、清洁工都会同时充当管理员,院长赋予他们的权力是:遇到不听话的就打。但哥伦布找到的这位管理员很有文化教养,是他们的数学老师赫帕提娅小姐,当她听了哥伦布的话后,先是皱着眉头思考片刻,然后表示这件事情虽然荒谬但有一定的可能性,只是自己无法做主。
于是在赫帕提娅的陪伴下,哥伦布第一次没有以逃课的名义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院长的办公室足足有三个普通寝室那么大,地上铺着一张华丽的熊皮地毯,院长本人喜爱钟表,所以打进门开始一直走到院长办公桌前,所见之处是来自本城各个地区各式各样的钟表:机械钟,石英钟,布谷鸟挂钟,台式钟,手表里锚型擒纵器的放大版模型,钟楼的缩小版模型,没有水的铜壶滴漏,靠窗地带甚至摆着一个不小的日晷,每一个表都显示着时间,但每一个表的时间都不同。
如果钟表走动能发出声音,那这屋子一定很嘈杂。
哥伦布来到办公桌前,院长罗德里格·波吉亚正在看一本图鉴,他长得干瘦,眼睛狭小,眼间距很窄,波吉亚从图鉴里抬起头瞟了两人一眼,随即又去盯着他的书。
【院长】赫帕提娅伸手把图鉴扳下来露出波吉亚的脸,院长不满地盯着她:【什么事啊?】
【哥伦布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很可能是郇山隐修会的一员】
什么会?哥伦布没有看懂那个手语表达的含义,他没有学过这个。
但是院长看到后立刻就有了反应,他瞪大一双小眼睛,把书扣在桌面上,他一定扣地很用力,感受到桌子传来的震颤,哥伦布想。
【峋山隐修会?】院长又打了一遍那个手势:【不可能,隐修会两年前就被上帝公会强制解散了,所有会员要么归属其他公会,要么被赐火刑,哪里来的余孽让这傻小子看见?!】
【哥伦布说他听见了,您可以让他讲给您──】
波吉亚的目光转移到哥伦布脸上,他似乎是在用凿子仔仔细细地凿哥伦布的脸,竭力想看出什么,最后他呼出一口浊气,靠进大椅子里:【不,他不用说,我能看出来,他是在撒谎】
我没撒谎!哥伦布想要争辩,但被赫帕提娅悄悄拽住了,她说:【院长,哥伦布并没有说谎的理由啊】
哥伦布看见波吉亚的鼻孔扩大了一下,那显然是一个“哼”:【他不过是想被关注罢了】
【他已经够受关注了】
【谁知道他还有什么鬼主意】
【您不如听听——】
【不用了!】波吉亚狠狠挥手打断了赫帕提娅,差点打到她漂亮纤细的手:【他才最会胡编乱造!天天跑出去给这里惹麻烦!听见声音?什么声音?!那东西是渎神!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们报告给我是不是还打算报告给市政厅的老爷们啊?!不允许!赫帕提娅,你好歹也是个老师,怎么能这帮小鬼说什么就信?】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给我看好他!不准再让他出去!】说着就把他们都轰出屋。
哥伦布一句话都没说就被逐了客,赫帕提娅也被请了出来,她低头看看哥伦布,哥伦布立刻后退三步摇摇头:【我不要关禁闭】
【不关你的禁闭,但是你一定要老老实实,不能再出去了】
【赫帕提娅小姐,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哥伦布将那个手势又比划一遍。
【不要问】她想了想,又加一句【也不要问别人,这是大人的事】
【...】
【好,我要去给低年级上课,我不看着你,但你要乖乖听话啊】
哥伦布立刻装出不会食言的样子拍拍胸口,等与赫帕提娅道别后,他这才发觉达芬奇是对的,自己被大人给打发地很彻底。
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回来……他闷闷不乐地想着,从教员住的大房子里出来又回到破旧的宿舍楼,回到寝室时,他发现达芬奇正在往一个背包里收拾东西,见到哥伦布问道:“你被打发了?”哥伦布大惊,朝屋里望去,诺查丹玛斯的床铺空着。
“别担心了,我比你谨慎得多,你出去后他说想去外面走走,结果一直没回来。我现在收拾好了,你来带路吧。”
“这个……带路?”
达芬奇嫌弃地皱紧眉头:“你是在哪里看见那个人的?忘记了吗?”
“……你这是……”
“没有人听你的,我们去查啊!”
“达芬奇你真够朋友的!我爱死你了!”
他们背着包下楼的时候,那些高年级学生已经不见了,但还有几个低年级的小爪牙在院子里,看见这两个人,他们比划着【怪物、怪物】的手势,面黄肌瘦加上装出来的凶神恶煞让这些手势统一的小孩看上去十分猥琐,没有塔文克和凯撒,他们也只敢这样叫嚣。
达芬奇背过身低声说:“他们会告密的,不从这边走。”哥伦布点点头,两人绕到宿舍楼后面的灌木丛里,那里杂草丛生,是玩捉迷藏的好去处,但自从一次一个女孩被里面的毒虫咬伤死亡后,管理员便把这里划为禁地,但如果不害怕这些,那么穿过灌木丛就可以直接到孤儿院的后门,那里已经废弃,铁门用生锈的链条栓起来,有一处栏杆不知被谁锯断,留出的空隙足够一个成年人出入,这还是哥伦布两年前偶然发现的,之前他总要想尽办法爬树翻墙出去。
达芬奇有过吃蜥蜴的经历,所以不害怕毒虫,哥伦布更不害怕,两人用胳膊隔开浓密且高的杂草,又跨过几丛灌木,来到断栏杆前,哥伦布先跨出去,达芬奇从里面把包递给他,自己也出来。两个人暂时都自由了。
“我头一次这么出门。”达芬奇单手遮眼挡住刺目的阳光。
“你该多出来走走,外面多好啊。”
“一点也不好,什么声音都没有。”
孤儿院身后连着挺大一片杂草灌木,据说有人想买这片地盖禁书博物馆,但是畏于孤儿院的糟烂名声,便放弃了这片便宜偏僻的地盘,他们绕着走了一刻钟才走出来,双脚落在石砖路上时,哥伦布几乎是瞬间就抓住达芬奇的手拉着他跑起来。
达芬奇瞪大眼睛想挣脱,街上离他们最近的人都在店里,他有点喘地低声说:“喂、别拽我一起──”“可来不及了啊,我走时看都快九点了,我看到那个人时才七点多!21小时!”
诺查丹玛斯坐在屋顶上,这里不算高,但却是附近最高的建筑物,所以可见范围内没有遮蔽,在这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观察天空。
“执行火刑时,火光会暂时遮住星光,”他突然开口,喃喃说道:“还有21小时,这个城市将会陷入战争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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