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我們發生的許多事。 - 【全家只得我是黃，那天我被捕⋯⋯】

早上五時半，天空還未亮起，外面還是漆黑一片。我坐在床上看著天空慢慢起來，開始聽見鳥兒在叫。

昨晚我和我媽吵架了，自從六月起，幾乎每一天都在吵架。我以為比我大兩年的姐姐會幫我，原來她和她媽是一樣的，覺得暴徒收了錢，故意搞亂香港。

「為什麼全家人只有你想法不一樣？」她們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我是被拾回來的孩子，我本來就不屬於這頭家。

她們只喜歡看CCTVB，說其他新聞台都是煽動和鼓催暴力、說他們是黑記；她們喜歡建制派，說他們是在建設，年輕人是在破壞；她們喜歡叻哥，說他口才好又得體。

我就快被她們逼瘋了。

「你本身就是痴線，小時候你走失了，早就應該不去找你，待別人捉你去賣！」我姐反駁我。

「我們容忍你已經好大量！」我媽又接著說。

女人是一種很可怕的生物，比起女人更可怕的生物叫作母親。

我媽每次說不過我就會舉起手勢作要打死我，我姐會很合作地捉住她，在我眼中這只不過是一場鬧劇。我媽會按照劇情地推開我姐，然後大聲嘆氣補上一句：「我沒有打死你已經好好！」

說真的，我寧願你打死我，要是我死了就不用留在這頭家裡。

早上五時四十五分，上格床傳來鬧鐘聲，姐姐起床。這陣子她一天光就起床，因為路面很塞。每次見她起床如此吃力，我也很想笑起來。

她爬下床，踩到我掛在梯間衣服，不慎滑一滑，幸好她抓住床架才沒有掉下來。她用腳把我的衣服踩到地上：「塞L住哂⋯⋯」

她雙腳落地還要再踩多我的衣服幾腳。

我起床，拿起地上的衣服，拍打上面的塵埃。當我脫起睡衣來換時，她很凶地問：「你去哪？」

「要你管？」我答。

她乾脆搶走我的衣服：「拿你手機來。」

「為什麼？」我搶回自己的衣服。

「你們這班垃圾，天天塞地鐵。」

「你是踩住人命上班的。有人死了還天天上班！」

她用力推開我，我跌在床上。她發瘋了一樣找我的手機，然後收在自己的手袋裡。

她以為我沒有手機就不會出去。天真。

我不哼一聲，她也很快出門。早上六時半，我也出門。

無論外面世界變成怎樣，每一天太陽還是如常升起，人們還是會起床上班，必須要打破這個規律。

我一早就約了手足們在外面見。

我媽說我們背後有組織，不知道她們口中所謂組織定義是什麼？她覺得一群年輕人在一起討論某種行動已經算是，即是中學生在街頭討論中午去吃什麼也算是一個組織。

我老是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們喜歡胡亂解釋、胡亂定義、胡亂為事情定性？最可笑是他們的說話都沒有統一的標準，幾乎是按照自己喜好去為自己解釋，還要逼大家認同。他們從來都不看見自己的問題。

隨著我出去的次數漸多，我發現工具、物資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才是最重要，只要有人什麼事情都有辦法去做我盡量想拿工具出去，但我不知道我媽把我的東西拋去哪裡去，差點連身份證也找不到。

六時半，我正式出發。

我到現場已經看見手足把雜物拿出馬路做路障，這條路是通往其中一條主要幹道，塞了它可以幫一批人罷工。有街坊一邊抬雜物，一邊指責咀咒還是上班的人們，老實說，我不是太恨無法罷工的人，每個人也有自己的價值觀，他們覺得上班比較重要也沒有辦法，這是他們的選擇，我僅餘可以做到的是全力協助他們罷工。

今天四周圍異常地冷清，人數也比較小，本身有人站在天穚看哨，但見人少就下來幫忙，想不到就這樣出事。

「喂！前面有狗！」有一個經過看見的街坊大叫。

我們一起雙目對望一眼，想不到不消一秒，有車停在我們前面，車上有一堆黑漆漆的人跳下來！

我和手足們一起跑，但雙腿沒有力似的，越跑越慢，前面有轉角，我跟住手足轉入去，還以為有後路可以走，誰料他也是隨意跑入一條小巷。後面防暴高速跑進來，撲向我後面的男生，男生痛叫一聲，整個人都貼在地上。

我們被一班防暴圍住，當下我全身僵硬，眼見被撲下的那個男生，他明明沒有反擊之力，可是狗還有用膝蓋壓住他的後頸，同時用力拉扯他雙手，逼他反手向後。

瘋了。

另一個男生看見，馬上大叫：「喂！會死人！」

其他防暴像是黑社會一樣，全部一起圍住那個男生，推他到牆邊要他跪下。那時明明沒有防暴盯著我，我可以逃跑的，但我跑不動。以往我還是從網上看見防暴捉人的段片，原來事情真正發生在自己眼前，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只是在害怕，眼白白著手足受苦。

我很討厭自己。

防暴全部要我們蹲在地上，他們神態輕鬆，而我只能咬牙切齒看著他們「處理」我們。

「喂！你出來！」其中一個防暴用警棍指住剛才大叫的男生。

男生盯著那個防暴，動也不動。

「我叫你出來啊！」男生身邊的防暴拉扯他出來。

他們一起把那個男生推到一個轉角位，然後我聲見揮動警棍的聲音，每一棍打落他身上的聲音也清楚地聽見。

「裝什麼！吓？！死曱甴！」

瘋了，這是謀殺。

我想大聲疾呼，要是我大叫，也許有街坊知道我們在後巷，可以及時走過來阻礙這件事，可是我沒有這樣做，我很害怕大叫之後會輪到我，原來到緊要關頭我是如此自私。

我很痛恨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男生終於低聲地咕嚕。

在場大家屏息以待，男生被拖出來，滿頭是血。

「掙扎什麼⋯⋯」那個打人的防暴說，把男生推到我們蹲下的牆面。

我全部人都看在眼內，他根本就沒有掙扎。他合理化剛才自己所做的事，而我是清楚看見其他防暴的確因為他這句話表情變得放鬆了。

那個防暴的謊言不僅是為了自己感覺良好，還是說服同僚自己行為的合理性，那句話是麻醉劑，麻醉全部警員認同同僚的行為，這是最邪惡的事情，這是整個警隊的崩塌。

很快，警車來到，我們全部入被押上警車，拉入警局。

我沒有被過份對待，在差館受過的一切都十分輕微，輕微到算不上不合理對待。不過，我沒有被這樣子對待不代表他們是清白的，只是我死好彩。

在差館入面，我是第一次確確實實感受到什麼叫害怕。那種感覺很難形容，一向我都覺得死亡是很痛的，但那刻我會覺得死時那痛會比較舒服。

當你掌握一個人的恐懼等於控制了他。

當日到差館處理好簡單的程序，輪到我可以打電話給家人。

「不能打給家人，只能打給律師。」有一個女警說。

事實上，明明拘留那張文件寫明我們可以打給親友，當我們人在差館什麼條文也無法保障我們，根本是他們話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亦沒有反駁，反正我覺得打給律師有用過打給我媽或我姐。

我一提起電話，只是按頭兩個數字，電話長響打不到。

「怎樣打出去？」

「你按9字街線。」

為什麼不一早跟我說？我按9字後，我腦裡努力勾起星火的電話，但我真的不記得。

「是不是有律師名冊？」

「沒有，你打不打？不打就下個！」女警回答我。

我可以肯定這種對話，他們不會記錄在案。我低聲問身後那個女生，她是下一個打電話的人。

我問她記不記得星火電話，她搖搖頭。原來一起進入十個人，是有八個都不知道，有兩個（包括我）是忘記了。幸好，最後拼命試終於打得通常，那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得知有律師正在趕來，我稍微安心下來。

我們陸續打完電話後，又被押到臨時拘留室，那兒大概是3 x 4米的長方形，旁邊有一個石凳。她們硬要把我們七個女生逼在同一個拘留室，隔離的是男生的拘留室，我猜大小相約，但當日拘捕了十多人，有些男生只能站起來。

他們沒有把我們當成人類，又拉又扯又打，不知道他們是否回去也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女，感覺不聽話的人全部都要非人對待。

當我們被困住時，基本上無法想太多的事情，腦海有時自然地想像一個很壞的方向，不知道下一秒會被怎樣對待。看守我們的警員全部都板起面，眼視好像怪責我們加重他們的工作量。

穿起制服的他們毫無正義的感覺，只是一個又一個感到不耐煩的廢青和廢佬。

這時，有一個女警叫我們其中一個。

「XXX，你出來。」

那女生和我們視線交流一下，她抿住嘴，不哼半聲。她的眼神充滿恐懼，默默地站前半步。女警在後面押住她，她低下頭來走出去。全部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犯錯什麼事，她嬌小的身形不似可以犯很嚴重的罪行，我們全部都不敢問，只是沉默起來。

我記起新屋嶺集會Sonia Ng談及自己被送到新屋嶺的情況，當時他們全部都很害怕得抿上嘴，唯獨陳虹秀社工，她大吼：「你們不用怕，記得你們有被捕者權利！」

當時我很想跟她說，抬起頭，你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我說不出口。

我們沒有陳虹秀在，亦沒有人當上陳虹秀。

我討厭這麼軟弱的自己。

想不到，下一秒我聽見自己的名字。

「XXX，你出來。」一個女警說。

她按住我的肩，帶我到其他地方。

最可怕不是被叫名的瞬間，是身邊的人知道是叫你，然後微微退開的瞬間。

我被押到臭格裡，獨自一個人，不見剛才被叫出去那個女孩。我開始慌張。臭格裡有四張床都是石造，我不敢坐下來，也很害怕被推倒躺下來。

女警指著牆上的按鈕，說有什麼事就按鈴，然後就離開了。我看那道門，留心聽著，我害怕有個男警走進來。

這時聽到一把聲音：「喂⋯⋯你又被拉過來？」

是剛才那個女生，聽見她的聲音，我安心下來。那時我才明白在沉默的空間裡有聲是很重要，我全身變得乏力，坐在石床上。

「他們到底想怎樣？」

「不知道⋯⋯」她回答。

我們看不見對方，只是透過對話來的確大家的存在，雖然我連她是怎樣樣子也不太記得，這一刻卻有種親密的感覺，她是我唯一得到安慰的來源。

「你看，牆上有個印。」

「是喔⋯⋯」

「之前應該掛了一個時鐘。」

我苦笑一聲，這兒不見天日，又沒有時鐘，我們知道挨過48小時就可以，偏偏關在這兒我們失去時間的概念。

我們這兒沒有警員上來，分別兩個的臭格困住我和她。在這兒自己一個人看著四幅牆有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每一次警員打開鐵門進來時，我身體會不自覺抖動一下。

他們有提供飯，可是對上一次吃飯只是六、七小時之前，如果我沒有猜錯外面應該天黑了，但一直沒有晚飯出現。

「你餓嗎？」

「還好。」

「是不是要送飯來？」

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人來送飯，是故意嗎？我按㩒不住自己的腦海，開始胡思亂想。沒飯吃整個人會沒有力，就可以容易被擺布。我想起早上看見的畫面，那一棍又一棍敲到頭殼的聲音，我不會受了的。

我看著那個按鈴，是她們說有任何需要就按鈴找她。

那個按鈴和我距離很近，只要簡單一按就可以喚人過來，可是我感覺到一按下身份就會變得不同，好像你需求過多也是種罪。

「你餓了嗎？」她問，她把我扯回現實。現實就是我有權利，當我這樣想，恐懼在這一瞬間消息。

「我叫人上來。」

很快警員發現忘記拿飯給我們，他們交更了，上一更以為下一更會拿飯來，下一更又以為上一更早已拿飯來。

食過晚飯後，又有女警把我們押回的臨時拘留室。眾女孩也擔心我們去了哪裡，我們只是分開去了臭格，但什麼時也沒有發生。她們明顯是不信，我們自己也不相信。

我保釋後才知道，他們根本是玩心理戰，用恐懼管理我們。當我們由臭格回去臨時拘留室時，已經不敢說太多話，我是擔心我和她成為一個整個圈套的其中一部分，不同時間把女孩分開放在臭格，把人物和時間弄亂去掩飾某些事情。

當落入別人手上，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被擺佈和自求多福。

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媽和我姐付錢保釋我出來，我不知道她們怎樣，只看見她們氣沖沖的表情。警員帶有悔氣的態度叫我簽保釋文件。

我媽忍不住咋舌，超大聲：「你們到底有沒有給飯他們吃？沒有飯又不讓我們送。」

我姐見我簽完文件，上下打量我，還拉起我的手看看有沒有傷口。

「你們應該檢討一下啦，身上那麼臭就要讓家人可以送衣服進去！」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況，我媽和我姐竟然幫我說話。

「弄好就走啦。」警員好像有氣無力，我相信是因為我媽不止第一次過來煩住他。

我媽不屑地說：「當然啦！不然留在這兒啊？」

「走啦！」

「喂！你們身為警隊是服務市民！」我媽說不停，她是一個不會認輸的女人，所以每次吵架我也很辛苦。

我拉住我媽：「我們回家喇⋯⋯」

我媽摟著我的肩離開，我姐雖然好賤地掩著鼻子走過來我身邊，但也撞住我的手臂，生怕我又再被捉走。

一出警局，她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說：「要買碌柚葉喎！」

我們三個走去街市去。

聽回鄰居說，我媽一知道我被拘捕當下，沒有很驚慌，好像有心理準備，晚上拿飯和衣服去警局，對警員態度還是好聲好氣，但警員不準後，我媽就開始罵，然後姐姐放工來到一起罵。

她們沒有告訴當晚在罵什麼，談及我被捕的事情也輕描淡寫，情緒沒有激動，異常地平和，反而她們越來越激動地指罵黑警。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好事。

萬幸地，我不是被性侵、被強姦、被自殺的那個。要是我是不幸的那個，我再也無法看見我媽和我姐。就算她們兩個人有多麼的討厭，她們始於是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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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只得我是黃，那天我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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