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知城打了好幾個哈欠,睏得來脾氣。偏偏是他這種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人來坐駕駛位——可細想又實在沒有其他人選:李旻浩比韓知城本人還畏高,人道考慮優先排除;徐彰彬萬年手抖症治不好,把機身給拉墜毀不怎麼體面;方燦大忙人就不強求了;李龍馥似乎只會拿遊戲握把;金昇玟太聰明,知道這是苦差事便能編出三百套漂亮的藉口說不幹;黃鉉辰的話,比起教曉對方,韓知城沒有在空中掐死他已經是在容忍;梁精寅⋯⋯寵著就行了,可不能累著。
一想到身後那群睡得坦然的爛人,韓知城低聲抱怨了好一會,往後靠了靠,硬是吼醒了李旻浩,「快到了,把人都叫醒。」
李旻浩一向睡得淺,自覺地睜開了眼,一眨一眨地先看到了盯著他的金昇玟,那雙泛著血絲的眼睛著實稍微嚇人。對方的生理時鐘好像總是調不太過來,幾年來沒一點習慣的意思。他隱隱有些感嘆,幹這行,怎麼生理和心理上都還是個頑固不化的小孩子。
「醒了?」還淨說些廢話——李旻浩反了個白眼:「沒,還睡著呢。」單純下意識跟隊友來個清晨問候的金昇玟被噎了個正著,無言以對反而輕笑一聲,「繼續睡去吧。」最好以後都不要醒過來。
抱著手臂仰著頭的方燦被李旻浩踢了一腳,像是被踹上電腦開關,一瞬就清醒過來。他抬手撥走了蓋在臉上的雜誌,卻猝不及防被艙外跨越時區的光線刺得呃啊啊啊地叫,伸手摸索著把遮光板刷一下地拉下去,機內馬上暗了下來。
「彰彬,穿鞋。」方燦拿手肘頂了頂身旁剛睜眼的徐彰彬,將因韓知城花俏的飛行技術而顛落的槍械拾起,邊嘮叨邊拉開彈匣檢查彈藥,一把接一把,動作熟練得可怕,「怎麼還在聽別人說上飛機要脫鞋,笨死了。鞋帶記得系兩遍,上次你摔得⋯哎,哥都看不過眼了,你那腿小心點好⋯」陳年舊事再度被挖出,徐彰彬承認那次是他傻逼,拐了腳還差點丟了小命,如果不是金昇玟及時把他往斜下方拽,彈道的軌跡便不僅僅擦過臉側了。
劫後餘生往往會在八人間化成不時的調侃,這是慣例,比如黃鉉辰早年出任務迷路了一個小時這事至今也總有人挖出來咀嚼。徐彰彬也不好意思自己先惱羞成怒,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又想起那天晚上,李龍馥一邊替他揉著扭傷處,一邊抿著唇偷笑,下手不知輕重把他按得嗷嗷叫,「彰彬哥,你不行啊。」
什麼不行?我什麼不行?不能說男人不行!徐彰彬在內心咆哮,哀怨地看著只顧著笑的李龍馥,只是李龍馥一用力又引來他的倒抽氣,徐彰彬被笑了將近一週才能回歸到正常的走路姿勢。
「方燦哥,有嘴巴不一定要說話的。」徐彰彬扯著軍靴的鞋帶,束著褲腳勒得叫那個緊,手上使勁的同時咬著牙關狠狠地擠出了字句。還顧得上敬語是他最後的善良。
李龍馥剛起來,不知徐彰彬記憶中的自己是如何間接再次害了徐彰彬。被沒禮貌惹到的方燦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教訓,將空彈匣壓滿子彈的動作沒有停頓。徐彰彬鐵定了心這次要團欺翻身把歌唱,絲毫不懼方燦開了保險就往他臉上轟。
不嫌事大的韓知城樂呵著煽風點火:燦哥趕緊打死這沒有心的、彰彬哥是時候推翻獨裁了、好!這句罵得好!韓知城的雙眼發著亮光,為慶祝整整六個小時的沈默駕駛終於結束,恨不得用腳開飛機,好讓他轉過頭去親自觀看戰況。
機艙內一片混沌,雖是軍人卻很君子地動口不動手的方燦和徐彰彬,三百米一回頭的韓知城,為了把梁精寅弄醒幾乎把人薅禿的金昇玟,很想繼續睡但是沒辦法只能一起折磨梁精寅的李龍馥,未見有清醒跡象的黃鉉辰。唯獨李旻浩少有地沒摻和在其中,甚至看著有點煩躁。
他深深吸了口氣,五指插到髮間往後梳,「徐彰彬,要不你自己安靜,要不我讓你一輩子安靜。」指向性太強,徐彰彬直接被罵蔫了,碎碎唸著什麼「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乖乖坐下來繼續綁鞋帶。他本來還想反駁,質問李旻浩為什麼只針對他?可是想來那人不同方燦,大概再多嚷嚷幾句,徐彰彬人就沒了。
方燦和李旻浩擊了個掌,「沒睡好嗎?還是什麼?」李旻浩一向不會強硬管束弟弟們,更多的是在別人調侃他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要把對方打到味覺遲鈍,現在難得對無關自身的爭吵也煩厭,是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好。李旻浩摩挲著左邊拇指的鐵戒,眨了眨眼,「沒什麼,就是,上面出了什麼任務?」方燦這下更是擔心,李旻浩什麼時候開始關心世事了?不是只對他家主子感興趣來著嗎?還有爬蟲類?嚙齒類?
「運火藥,利比亞的叛軍⋯⋯哎Lix啊!」
降落時顛了顛,想去逮梁精寅的李龍馥沒站穩,腦袋磕上了置物架,劃了道紅,梁精寅在一旁憋不住笑,被剜了一眼便馬上正色,拍了拍長五個月的哥哥,還要躲避不撞南牆不回頭、非要糾纏到尾的金昇玟。李龍馥滿臉委屈地坐在一旁撩著瀏海,等操碎了心的老父親翻出止血貼給他摁上,砸著嘴巴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方燦從一開始覺得好笑到後來越想越憋屈,忙內賴三人排排坐被隊長哥恨鐵不成鋼地點著額頭,「怎麼總是這幅德性⋯⋯快點長大吧。」
滑行結束,韓知城從駕駛座起來,轉了轉脖子聽骨頭碰撞的聲音,突然瞥見緊閉眼皮的黃鉉辰,惡膽橫生,心想今兒終於輪到他弄死黃鉉辰了,認識了好幾年,總是他被黃鉉辰按著腦袋身高壓制,這下他不賞個大嘴巴子給黃鉉辰嚐嚐,他就不姓——只是才剛抬了手還沒落下去,手腕就被精準地擒住,對方指間發力,腕骨幾乎要錯位。
「操操操操操!快放手!」韓知城痛得跳腳,另一隻手拽著黃鉉辰的手臂扯開。睡得天昏地暗腦子不清醒的黃鉉辰怔怔地看著韓知城,迷迷糊糊地鬆開了手將借了金昇玟的耳塞拔了下來,「噢嗚你怎麼大早上長這個樣子,可怕死了。」韓知城無能狂怒,連珠炮罵罵咧咧著我怎麼可怕了?燦哥和昇玟尼早上不也腫嗎?還有你也是!再說我根本沒睡!疲勞駕駛!手都快被擰下來了!你有沒有人性!你有沒有心?黃鉉辰你真的是⋯⋯你真的是很過分!
黃鉉辰裝作口齒不清地學韓知城說話,兩個不知道滿週歲沒有的小孩快要上手打起來,李旻浩把背包拋到韓知城懷裡,笑笑說:「別說了,反正你存在的本身就很可怕。」韓知城忽然有種朋友不疼哥哥不愛的悲哀,甩了甩差點殘廢的右手,邊戴上有鐵指環的作戰手套,邊哭喪著臉嘟嚷,「算了,認證。」
下了機還要划船到對岸叢林,徐彰彬沒忍住開口問:「還得偷渡過去也太窮酸了吧?」熱帶地區日照強烈,水蒸氣騰騰上升烘得人發悶,黃鉉辰等多汗人士跟游泳過去沒多少區別,同樣的還有方燦又名vam燦,被曬得難受哼哼,跟黃鉉辰一起到水中競賽還是比較實在的。「沒辦法,這次雇主是叛軍。」說完大家都唉聲嘆氣好一輪,叛軍不如政府軍物資充沛,打起來怎麼都是吃力一點。
徐彰彬百無聊賴地拋著軍刀,抬眼看見正在往臉上抹迷彩油的李旻浩,順口說了句:「哦,菲奧娜公主。」韓知城笑得喪心病狂,沒想過自己接下來就要被說驢子閉嘴,一時間分不清楚到底驢子比較好還是公主比較好。金昇玟努力在搖搖晃晃的船身中穩住重心,在心中將驢子史瑞克和公主都罵了一輪,要打就自己三個跳下水,被踹也不要往他那邊躲,真的是煩死了。
上岸了還要走好久的路程,大抵剛才的打鬧已經耗盡了精神,或者是在陸地上終於有了在工作的實感,四周安靜得只有踩在樹枝上的吱呀作響。這邊剛下了暴雨,毒辣的陽光和濕潤泥土下陷的感覺都讓人煩躁。穿過叢林來到一個殘破的村落,到處都是彈殼和未凝固的血跡,方燦嘖了聲,向其他人解釋道:「本來說好要在這裡接頭的,政府軍來過了,還很可能跟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
「圍剿叛軍嗎?」韓知城問。方燦撿起彈殼補上一句,「是的,得走快點了,要是他們把雇主殺了我們就沒錢拿了。」眾人滿頭問號:就這哥,還缺錢嗎?
一行人再度走入密林中,死寂將周邊的空氣壓縮,在傳來不屬於他們、極微弱的腳步聲時,再度膨脹爆破,刺激著耳膜。沒有人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敵人還是合作方,只能萬事以最難搞的方向猜度。梁精寅看向方燦,黑色的雙眸閃爍著,他下意識拉了拉槍機,經年的反射動作顯出他隨時準備開火的意向。方燦咬了咬唇,「知城,彰彬,你們到前面一點看看。」再低聲讓其他人找掩體,埋伏著前進,聽指示。
金昇玟和李旻浩爬上了樹梢,找到了自己的狙擊點。在李旻浩細碎地抱怨著高度之類問題的同時,無線電中響起徐彰彬壓得極低的聲線,「八個,穿軍裝。」稀散地夾雜著隱約的笑語,大抵是來自那八個人的。金昇玟往徐彰彬韓知城兩人的方向看去,果然走著一隊拖拖拉拉的軍人,不禁皺了皺眉,心中奇怪政府軍為什麼毫無紀律,脫隊就算了,還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有。他安上消音器,架好了槍,朝無線電開口,「狙擊就位。」他死死盯著在最前頭晃悠著的目標,「我第一個。」李旻浩無所謂地嗯了一聲,黏連的尾音帶點懶散的味道,「我第二個。」
剩餘四人偷偷在草叢間往聲音的源頭靠攏,慢慢地接近了隊末的人,可憐那八個不知道自己即將要面對的是什麼——自主高強度訓練,實戰經驗充沛又是年輕力壯的傭兵小隊,堪稱圈內全年無休不要命只要錢第一隊。遲鈍又零防備的政府軍沒有感受到背後的殺意,來自於獵食的獅群,準備撲殺無知的獵物。
方燦率先撲向最後面的人時,徐彰彬和韓知城已經熟練地割開了邊上兩人的脖子,乾脆利落,血液汩汩湧出,腥氣蔓延。黃鉉辰和梁精寅下手也極快,在目標發出呼叫前已劃開他們的氣管,鋸齒刀刃在裡面轉了一圈,攪得血淋淋。第四排的人離得有點遠,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樹上的李龍馥蹬著樹幹,像貓一樣從高處飛撲過去,軍刀精準地繞過對方背後的肋骨直接刺入肺部,一擊致命又讓其沒有發聲的機會。方燦欣慰地看著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們,抽出染紅的刀尖。
六個人幾乎是在兩秒內被同時解決。處於準心中的第一個人忽然覺得安靜得不對勁,正要扭頭問話,金昇玟就扣動了扳機,在其眉心正中開了個洞,腦漿四溢。李旻浩的目標也已經倒下,鏡中的梁精寅笑朝他比了個大拇指,燦爛的笑臉就像普通的少年——如果除去那還在淌血的右手。
「哥,跑回去幹嘛?」李龍馥好奇地問,習慣性地跟著方燦的步伐。對方臉上浮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將污跡蹭在身上的迷彩布料,「旻浩他自己下不來的。」然後據金昇玟和他的關係,也不太可能願意接李旻浩下來。
果不其然李旻浩還坐在樹梢間,瞟一眼地上又速速閉上了眼,瞥見方燦後才有了笑容。方燦攀著較矮的樹枝將自己撐了上去,拉著李旻浩的手一步一步緩慢地向下挪,心中失笑,李旻浩跟李龍馥的差別是真的有點大,同樣是貓,怎麼這位就只上不下地把自己困在樹上。
李旻浩拍了拍膝上的灰,狐疑地看著仍未下來的金昇玟,「昇玟啊,金昇玟,小狗狗——」對方一動不動,甚是奇怪,李龍馥手腳麻利地上去查看情況,正要伸手去推金昇玟,就聽見他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蛇。」李龍馥才發現他肩上纏了一條深灰色的蛇,有點手足無措,折了一根樹枝在蛇面前晃,在其竄出張嘴要咬的時候捏住牠的脖子,往後面一甩甩到不見蹤影。
下來後李龍馥小朋友還在為金昇玟驚人的定力而佩服中,心想自己除了打遊戲時能夠專心,其餘時間都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分去心神,暗暗決定自己也要做和昇玟一樣帥氣的狙手,只是一想到自己那被方燦地獄訓練了許久的近戰,又覺得可惜,兩種想法在腦袋中打得難分難解,黃鉉辰叫了他好幾遍也沒聽見。
「要收拾嗎?」徐彰彬踢了踢地上還尚溫熱的屍身,腳尖挪出了染血的無線電,望向方燦。在方燦回答前韓知城就先搖了搖頭,「不用,讓前面的人知道後面有我們跟著。」黃鉉辰插嘴:「如果後面還有人,那也是不敢跟我們跟太緊。」方燦頷首認可,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就你們聰明。好了,繼續走。」
兩個小時後,天已經黑了,兜兜轉轉繞過敵人的足跡後,他們終於看到燈火通明的村莊,顯然是叛軍的根據地。李龍馥默默地開口:「燦哥,下次我們不接這種活了好不好?」又是上天下海再加負重苦行修煉,他感覺自己快要成僧了。
一個穿著牛仔夾克的男人站在村口迎接他們,頭上不倫不類地戴了頂軍帽,客氣地和方燦握著手,「辛苦了,辛苦了,先進來吧。」梁精寅在背後偷偷戳著韓知城,悄聲說:「哥,我看他的時尚跟你差不多。」深受韓知城和李旻浩的換裝比賽折磨的李龍馥用力地點著頭,韓知城佯裝生氣,拿臂彎壓著梁精寅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嬉笑怒罵。
軍營裡的椅子不夠,原本坐著休息的士兵們都站到一旁將位置讓給方燦他們,好幾個人在旁邊豎著的感覺有點詭異,時尚達人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清了清嗓子,「你們好,我是這裡的司令,叫我巴恩就可以了。」對方操著一口帶有濃厚阿拉伯色彩的英語,方燦聽得有點吃力,抿緊的唇顯得有點嚴肅,巴恩不自覺看了看他的眼色,「雖然很抱歉,但是哨兵告訴我們敵人正在路上,我們必須要撤退,定金可以全給你們——」
方燦冷了臉,厲聲開口:「你們守不住這裡的話我們怎麼走?政府軍是從四面包過來,要殺的話我們也活不了,我們在來的路上才幹掉了他們一隊人。」巴恩站了起來,皺著眉沒了剛才客氣的模樣,「恕我直言先生,也許你們不應該這麼衝動。」眼見李龍馥抽出了還沾著暗紅的刺刀,他連連後退,急急地接上未說完的話,「我請你們來就是為了搞點子彈回來,現在沒有子彈我們怎麼跟那該死的政府軍打?」
徐彰彬一臉迷茫地看著情緒逐漸激動,連舌頭都要不利索的巴恩,腦中浮出許多疑問卻只能和李旻浩黃鉉辰梁精寅面面相覷,見其他人都臉色凝重,唯獨他們四個還是什麼都聽不懂,頓時痛心疾首,早知道就好好跟著方燦和李龍馥學英文了。
營內沈默了一會,「那些人什麼時候會到?」方燦緊緊鎖著眉頭,手指關節有節奏地敲打在桌面上。「最快是明天中午。」也難怪他們走得那麼急,如果不是政府軍走得懶散,只怕是今天晚上已經抵達叛軍基地。「如果今晚拿下他們的軍火庫,你們能不能守住?」巴恩愣在原地,什麼都沒說,方燦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能不能?」發音咬得極重,彷彿如果巴恩說不能,他就馬上把這人的腦袋轟下來。
「可以的,先生,他們的補給很足,一定可以的。」巴恩回過神來,堆著笑答應方燦,雙手在胸前摩擦著,心中已暗地盤算如何把支援都叫過來進行反攻。「那麼等一下叫你的人都聽我做事。」方燦靠在了椅背上閉目思考,腦袋往出口一撇示意巴恩出去,這架勢還真的分不清誰才是僱主了。
成員聽完方燦清晰的翻譯後紛紛痛罵叛軍不像話,是烏合之眾,是一盤散沙,但也別無他法,只能坐在板凳上焦灼地乾等,待探路的黃鉉辰回來後,才能有更詳盡的計劃。
這時方燦的手機響起,李旻浩慨嘆一句這種窮鄉僻壤還有網絡,頗好奇地挪過去一點看是什麼電話。正是晚飯時間,外頭吵得很,方燦堵住一邊耳朵踱著步,隱隱約約能聽見他一應一答的聲音,「這麼突然?這邊也很急⋯⋯瘋了嗎?來不及的⋯⋯對不起,可是⋯⋯知道了。」才一通電話的時間,方燦整個人像瞬間衰老了十年,肩膀垮了下來。
黃鉉辰回來的時候看著挺輕鬆,大搖大擺地掀開簾幕,「五十個人,我還幫他們加了點菜。」他搖了搖手中一瓶空了的鎮靜劑,像邀功的小孩一樣笑得明晃晃,只見屋內人都一臉凝重,馬上就知道不對勁,「怎麼了嗎?」
「上頭直接下命令,明天之內要把政府軍的上校活捉回去,捉不了就直接殺掉。」黃鉉辰錯愕地看向金昇玟,收到的回答只是確認的點頭。他忍不住罵了聲,把頭髮往後捋了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焦躁。方燦也很是無奈,掛名為保安公司實質是傭兵基地一向都做著中介的工作,極少會親自指派小隊執行什麼任務,正因如此,到了這些罕有的時候,方燦也不得不聽令,何況其他隊伍都恰巧在不同地方賣著命,只有他們八人在利比亞,那麼便更是非他們不可。
「彰彬、知城、鉉辰、精寅,你們能搞定這邊嗎?」分隊各自行動是下下策,小朋友們沒有帶隊的經驗,風險高得很,但也只能如此。詢問不是真的詢問,而是強調著必須要搞定,方燦不笑的時候格外可怕,被點名的四人只能硬著頭皮答應,唯唯諾諾的一點也沒有平時不正經的影子。
他們沈默著收拾行裝,臨行時方燦特意和徐彰彬說了好一會話,事無巨細地一一託付。這是徐彰彬第一次有了擔任「哥哥」這個身分的實感,不自在地撓了撓鬢間,連聲應好後,便背起槍和方燦一行人別過,「保持聯繫!」他回頭喊了一聲,總覺得心中蔓起不安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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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在最前頭走著,皺著眉一副任誰看都是生氣得快炸掉的樣子,方燦問李龍馥那小孩怎麼了,李龍馥也只是聳肩,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李旻浩在後面笑嘻嘻地跟著,拖著聲音嚷嚷:「金昇玟——你知道路嗎?別走丟了啊。」金昇玟像是聽到了催命符,越叫越走,低著頭默念著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李龍馥默默聽著又看著,琢磨出了個大概,畢竟應該也是離不開那幾套,便和方燦道出了自己的結論:旻浩哥又,又又又把人鬧瘋了。也談不上誰對誰錯,李旻浩就是習慣用別樣的方式去愛弟弟們,金昇玟雖氣得不久卻偏偏是容易生氣的類型,簡單來說就是他們天生八字不合。方燦開始後悔把他們兩個編到了一起,真是可觀的組合。
方燦拍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加速前進,明早前要出叢林。我和Lix想辦法混進政府軍的本營,狙擊要在這邊的樓裡蹲點。」他攤開了在巴恩那裡順走的圖紙,圈了圈靠近軍事基地的一排廢墟。
李旻浩和金昇玟對視了一秒,明面上平靜地笑笑不說話,心裡早已把白眼翻上後腦,想要質問方燦是不是故意惡趣味。又看了看身旁好死不死都是拿狙擊槍的人,一百種幹掉對方的方法滿當當地在腦海中鋪展開來,恨不得現在就掄上一拳。
李龍馥看著眼色,一臉擔憂地問方燦:「這樣沒問題嗎?」方燦拍了拍他的肩充當安慰,「他們做正事的時候還是會認真的。」可澳洲弟弟眨著眼睛說起了母語,低沈的嗓音載滿了迷茫,「不是,Chris,我感覺不好,另一邊也是,感覺什麼都很不好,就像總有壞事要發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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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靜劑的藥效下,吃過晚飯的士兵們早已在營內睡倒一片,剩下兩個無精打采的哨兵在四邊巡迴,哈欠連連。黃鉉辰和徐彰彬摸到他們背後,慣用的手法迅速致命,隨後進入裡屋解決剩下的倒霉鬼。韓知城和梁精寅靠在樹邊把風,四個背囊扔在一旁,打算在叛軍順利運走火藥後馬上起行匯合另一隊。「可累了,割五十個人的喉,手都得酸死。」韓知城嘖嘖地說著,掛在梁精寅身上彷彿沒有骨頭一樣。梁精寅點頭贊成,可惜現在這種時候,安上了消音器的槍響都像大炮般嚇人,只能作罷。
等了有十分鐘,徐彰彬和黃鉉辰終於滿手是血地走了出來,臉上的厭惡之情毫無掩飾,「下次我可不幹這種髒活。」韓知城推著要往自己身上擦手的兩人,瞪著雙眼壓著聲線,「不要碰我,欺負忙內去。」梁精寅笑得人畜無害,狹長的狐狸眼剩兩條彎彎的黑線,黃鉉辰僅僅是看了一眼,就決定繼續折磨只對自己的身體有潔癖的韓知城。滿頭黑線的忙內把纏成一團的哥哥們拉開。韓知城見機馬上爬到樹上藉口要盯著政府軍營,實質為擺脫兩個煩人精。
梁精寅朝隱蔽處打了手勢,示意在一旁的士兵們可以開始動作。徐彰彬深感自己辜負了方燦的苦口婆心,連忙內也變得比自己有擔當了,乾脆哼哼唧唧地撒起了嬌惹梁精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士兵的眼神像見到金子一樣發著光,發出無意義的驚嘆後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地來回奔跑將一箱箱彈藥搬到車上,好比勞碌的工蟻,密集的身影卻造成了視線死角,四人都沒注意到遠處有道黑影閃過。
估計是敵方的補給隊才來過沒多久,火藥庫裡的庫存很多,搬了好一會都沒搬完一半。無線耳機裡忽然傳來韓知城的罵聲,徐彰彬向他的方向張望,按著耳朵問怎麼了。韓知城連話也說不流暢,慌張地告訴他:「軍營出兵了,四十多人。」遠處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徐彰彬快速地計算了一下,除去那幾個有等於無的叛軍,他們四個人根本是沒有機會正面打贏。
「撤退!全部撤退!」徐彰彬大吼著。黃鉉辰和梁精寅馬上卸下背後的槍拉動槍機,怎麼也想不明白政府軍是如何得知他們軍火庫失守的。那幾位不識趣的傢伙好像這輩子沒見過子彈,無動於衷地繼續當著搬運工。眼見政府軍隨時就要到,徐彰彬氣急敗壞地將一人踹翻在地,痛罵道:「是不是不要命了?」要是情況允許,他可真想和三個弟弟直接跑走,可礙於職業操守,他必須確保彈藥安全無事地被運回去。
那人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正要回到貨車處,肩膀處卻濺起血花,哀嚎著在地上打滾。徐彰彬馬上蹲下躲到牆體後,忽然覺得不對勁,開槍的方向不屬於政府軍的出兵處。耳機傳來黃鉉辰的急促的呼吸,「距離四百米,打死了七個,現在躲樹後面了,瞄不到。」徐彰彬咬著牙,看見倒地受傷的士兵在掙扎,卻遲遲沒有下一槍擊向他。徐彰彬急忙通知在樹上設防線的三人:「你們後面有狙擊手,目標好像是我們。」
韓知城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一邊堂皇地問怎麼突然冒出了其他人,一邊射殺了剛探出頭的軍人,忍受著子彈胡亂打在自己身旁的危機感。梁精寅忽然大叫一聲:「下樹!」,扯著身旁黃鉉辰的袖子往下拽,韓知城也應聲跳了下去在地上滾了圈。炮襲打在樹枝間的巨響震得人耳鳴,炸彈接連炸開燒出火星,燃出灰煙。
梁精寅跌跌撞撞地躲到掩體後,一枚子彈擦著他的耳朵打掉了一塊水泥牆,果真徐彰彬所說的狙擊手是衝他們而來的。前有步兵後有槍手,他們現在處於進退兩難的局面,梁精寅艱難地將槍口對準樹林,在肉眼視距的極限中對任何一個像是人的物體開槍,能殺一個是一個。旁邊的黃鉉辰拔了手榴彈的保險栓,向前方拋去,用盡一切辦法也要壓制政府軍的推進。
敵方的迫擊砲一枚一枚地發射著,硝煙四起灰塵彌漫,視線受限,徐彰彬瞇著眼回頭確認叛軍的裝運車正在駛離,臉頰被砲彈炸裂的破片劃傷,再偏一點就要插入顴骨處。「敵人離這裡應該還有三百多米,再不跑的話就真的來不及了。你們跑,我盯著後面那王八蛋。」韓知城的語速很快,但清晰得很,說著就開始幫步槍換上專用狙擊彈,卻被徐彰彬一把奪過。
他還來不及發問,對方就在通往樹林的路上扔了顆煙霧彈,再把他踹了出去,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也顧不得被瞪得好像要被多剜幾道口子,「你們先跑。」韓知城也沒有時間跟徐彰彬爭執,憋著一肚子氣,虎著腰低頭跑走。
梁精寅想跟徐彰彬說什麼,也只是被命令式的語氣打斷,「你們先跑。」徐彰彬只記得方燦跟他說了好幾遍要照顧好他們,他是哥哥,有義務保護他們。他死死盯著瞄準鏡中的景物,只要那人一現身就要馬上扣下扳機,背後越來越大的腳步聲刺激著他的心臟,腎上腺素在血管中肆意流竄,可對方也一直沒有開槍暴露位置,埋伏在林葉間,似乎不趕也不急,無線電中梁精寅焦急的聲音喚醒了徐彰彬,「哥!快點過來!」
他收起了槍,在煙霧徹底散去前衝了出去,眼見已到半路,隨著槍響腿上一陣劇痛,頓時失去了力氣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徐彰彬沒辦法檢查傷口,只覺那裡被子彈的熱力灼得滾燙,痛覺從皮肉裡頭蔓延到整條腿。怪不得一直不開槍,原來是在等他出來,徐彰彬嘴裡念念有詞,全是不堪入耳的髒話。
他飛快地跪了起來,單腳一跳一跳地往狙擊盲區靠攏,才沒幾步腳邊又被子彈揚起灰塵,他迫不得已蹲了下來,受傷的左腳受不了力,往前一倒。煙霧已經散得差不多,徐彰彬只能伏在地上托著槍,在鏡中來回掃視著,如果不能在敵軍來到前殺掉對方,似乎怎麼樣都是他死,心中越亂就越找不到目標。倘若這樣就是盡頭——
黃鉉辰跑了出來抱起徐彰彬,三步併兩步地衝回林中,徐彰彬在心中暗罵智障,視線一直注視著那頭的狙擊手,果不其然這人又探出了腦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黃鉉辰。徐彰彬腦海中閃過紛紜雜沓的片段,想起方燦的苦口婆心,想到許久沒見面的姐姐,想到那些堪比家人、更甚家人的存在,好些年的回憶躍動著,燒成一把火燙穿他的心臟,拖累他們的愧疚穿插著萬千思緒中。
徐彰彬閉上了眼睛,等待全身關機的那一刻來臨,可他感覺不到除腿上以外多餘的痛,或許是死掉之後就不會再痛——只覺過了好一會後自己被輕輕放在了地上。
梁精寅的槍口還冒著煙,抱在臂彎裡不自覺地用力。他擔憂地圍在徐彰彬邊上,看到對方緩慢地睜開了眼睛之後才重重鬆了一口氣。是黃鉉辰扛著徐彰彬一路瘋跑到叛軍基地附近,見暫時算是安全才放下了人,連忙捲起了他的褲腳檢查傷口。徐彰彬撐起上身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忍不住抖了抖,外皮一圈是燒傷的痕跡,子彈陷進肉裡面深深埋著,血不絕地往外流。
為了轉移注意力,徐彰彬撇過頭,開口問:「那人呢?」韓知城翻著背包,應上一句:「忙內幹掉了。」要不是梁精寅,黃鉉辰和徐彰彬大概就要雙雙送命了。想到這裡韓知城有點唏噓,沉著氣將鑷子探入傷口中夾住了彈尾,一點一點往外扯。
徐彰彬痛得直抽氣,手指在地上使勁撓著,留下十道坑紋,「媽的,你快點。」鑽心的疼痛湧動著,肌肉越是繃緊就越難受,好不容易子彈才被完全拔了出來。韓知城將一把缺了口子的刀和沾血的子彈扔到徐彰彬懷裡,嘟嘟嚷嚷地幫他纏著繃帶,「要不是這備用刀,你腿就沒了。」
徐彰彬扶著韓知城的前臂試著站了起來,可能是身體習慣了痛楚,除了有點發麻發軟的不適感外,並不妨礙趕路。「要先回叛軍基地嗎?」黃鉉辰問。「不,馬上去匯合另一隊。那狙擊手是衝我們來的,雖然不知道他上面是誰,但燦哥他們很可能也有危險。」韓知城迅速應道。
梁精寅在一旁靜靜站著,突然開口:「知城哥,你和彰彬哥先走吧,他腿有傷,我們墊後,萬一有人來追我們還能拖一會。」徐彰彬愣住了,直直地看著滿臉笑的梁精寅,「這次輪到哥先走了。」
『好⋯⋯帥⋯⋯』三人一致地在腦中飄過這種想法,看梁精寅的眼神也充滿了讓對方心裡發毛的愛意,恨不得馬上一個飛撲抱著小傢伙使勁蹂躪。
黃鉉辰摸了摸梁精寅的髮頂,大笑著調侃道:「我們忙內多懂事啊。聽到沒有,你們快點走吧,小心別死了。」韓知城提起了他和徐彰彬的背包,碾了黃鉉辰一腳,沒好氣地說:「你死我們也沒死。」
「要是回頭看到你還活著,我第一個就開槍打死你。」「閉嘴吧黃鉉辰。」「又說不過我了嗎臭弟弟——」「你們都閉嘴吧。」「好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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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來,這裡都不是話多的人。方燦在寂靜中細碎的腳步間思索著——最會活躍氣氛的三個人被分到了一隊,想必也是吵得像炸藥吧。他看了一眼時間,凌晨三點,在飛機上並睡得不舒服,像他這種習慣性熬夜的人也有了倦意,其他人一定更難受,想著便索性叫停了小隊,靠在一棵大樹旁休整喝水。
李龍馥翻出了兩條能量棒,遞了一根給金昇玟,倚在樹幹上撕開了包裝和李旻浩一起掰著吃,輕微的咀嚼聲讓安靜變得不完全,才消去了可怖的氛圍。金昇玟平日連雞腿也願意分給其他人,自然對巧克力包裹著的堅果沒什麼執念,分了一大半給容易肚子餓的方燦,迅速地吞下自己那份後,就灌了一口涼水清洗掉嘴巴裡多餘的糖份。
真的是自律到可怕的傢伙,李旻浩咬著果仁想,無線電猝不及防的沙沙響嚇得他一抖,「哥,燦哥?」是徐彰彬,氣息的不穩定聽著像在急步走。方燦還嚼著東西,含糊地朝耳麥應了聲。「不知道誰派了狙擊手對付我們,目標很明顯是我們⋯⋯我是說我們全隊,哥那邊也要小心。」
除了金昇玟外三人不多不少都被驚嚇嗆到,咳嗽聲起起伏伏,先緩過氣的李龍馥情不自禁地放大了音量質問:「你們沒事吧?」那邊頓了頓,「⋯⋯嗯,沒事,龍馥,什麼事也沒有。」徐彰彬支支吾吾的,「那人死掉了。總之,我們在來的路上了。」李旻浩垂著眸,捻著食指和拇指沾上的糖漿,黏膩一片,「韓尼呢?」「什麼?」「韓尼。」
「我在他旁邊。」韓知城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響起,似乎有點疲憊,「怎麼了嗎?」李旻浩折了折手指關節,對著空氣揚起了嘴角,「沒有,只是問問。能說話就好。」什麼叫做不能說話啊?韓知城撓著腮幫。
仍在軍營附近徘徊、解決著出來搜索的政府軍的黃鉉辰騰出了拿槍的手,向方燦解釋了狀況,自然是沒有順徐彰彬的意掩飾他左腳受傷的事實,引來了李龍馥和方燦同時的爆發,英語韓語夾雜著雙聲道地在眾人耳邊轟炸。金昇玟暫時摘下了耳機,苦笑著揉了揉被吼得生痛的耳朵,隱約聽到黃鉉辰差點死掉這種消息時一秒正色,對著無線電加入了戰場,連問黃鉉辰三次是瘋了傻了還是純粹沒有腦子。
混亂的人們好不容易才整頓起來,該哄的哄好,該罵的罵完,草草結束了遠程對話。「好了,四點前要到軍事基地,政府軍的補給隊今天會到,查得不嚴。」方燦努力拼湊著從叛軍司令得來的碎片信息,幫著其他人收拾行裝,「那些要殺我們的人呢?」李旻浩問,方燦無奈地聳肩,「也只能見一步走一步了,你和昇玟多看著點吧。」確認沒有任何缺漏後,便與他們一同拖著沈重的身軀小跑前進。
該說是幸運,莫名其妙地又讓他們逮到了落單的兩個士兵,人數佔優,快速地動手解決後,方燦和李龍馥換上了還帶有體溫的利比亞軍裝。李旻浩和金昇玟止不住笑,李龍馥的骨架小,套著別人的上衣像偷穿爸爸衣服的小孩子,厚重笨拙。方燦攔著快要打人的李龍馥,示意他們看向已有大約輪廓的基地,「那邊一區廢樓應該正對著他們總部。」金昇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小心為上。」目送著兩人離開,一想到旁邊的李旻浩,頭就開始痛起來。
「你離我遠一點。」
「我有說過我要靠近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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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政府軍基地比想得還容易,運送物資的貨車一輛又一輛,方燦和李龍馥混在人堆裡,泰然自若地由大門進出。方燦堅信,在這種保安措施下,只要他們不開口,只要沒有人聽見那腔澳洲味道濃濃的英語,就沒有任何人能夠認出認出他們並不屬於這裡。
李龍馥搬著一箱軍備,和方燦並肩走著,大搖大擺地走進庫房,放下物資後在裡面轉了一圈,赫然發現通往不同地方的鑰匙都掛在這裡,挑了幾把像樣的揣進褲兜。
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光明正大的感覺讓李龍馥蒙上了心臟下墜著的隱隱不安,求助般的目光打向方燦,對方握了握他的手,「沒事的。」寬厚的掌心總是能夠讓他打消大部分焦慮,似乎有方燦在,一切都沒有問題。只是李龍馥不知道方燦也只是在不斷自我安慰,反反覆覆地暗示自己沒問題,實際上下唇已經咬出了小破口,血絲悠悠地冒出,散出鐵鏽味。
前往主樓的路上撞到了一隊往外走的人,李龍馥低聲說了句抱歉,刻意模仿的口音成功過關,沒有被過多追究。那群人粗嗓門抱怨著上司的不人道,凌晨讓他們出去圍堵不知道哪裡來的過街老鼠,說來也是可恨,殺了五十多六十兄弟還運走了半年量的火藥。
方燦和李龍馥都心頭一顫,迎面還走來十多人,總共四十多人要搜捕徐彰彬他們,明顯不符合成本效益,長期內戰下資源本就不足的政府軍絕對沒可能會做出這種耗時耗神耗力的決定,那麼的解釋只有一個:另有他人在針對他們。
他們拐進了轉角,壓著聲線,急匆匆地往無線電中喊話,喚了幾聲才有人回答。「四十多人要來堵你們。」先是靜默,後來黃鉉辰的聲音劃破停滯的氣流,「我和精寅身後有二十多人。」眾人都明白這已是類近無望的貓捉老鼠,能不能平安無事只能靠運氣。四周恢復安靜,只有沙沙電流中夾雜著不太平穩的呼吸聲。
「哥,一切都會好好的,我們哪有那麼容易死掉。」韓知城故作輕鬆地說道,方燦已經想像到他強扯嘴角的模樣,還要調笑著,「不要哭啊哥。」分明最容易哭的是韓知城,眼淚充沛的千禧小孩,偏要犟嘴逞強。
方燦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也許是缺水,喉嚨一片乾澀,「嗯。要知道,我不能沒了你們。」他艱難地拼出句子,彷彿回到了初學韓語的那段日子,他總是以為只有自己蜷縮在看不見光的地方,卻有人提著燈來到黑暗,把他從無盡的恐懼和孤獨中拽出來,是上天派來了七個人賜他救贖。既然無法一同逃出陰影帶,那麼就乾脆互相取暖,說好不分開就不分開。
從一無所有走到現在,他們都只有他們而已——
李龍馥靠在牆上垂著頭,一想到隊伍就難過,心室痛得好像要爆炸。他太久沒感受到這種無力的不服了,他們不該是這樣的,也許是只有八人在一起才是無所不能,大抵已不是他們構成了團體,而是團體構成了他們。李龍馥想,他離不了任何一個人,見識過溫暖後就也沒有辦法獨自生存。
方燦攬過快要將自己折疊起來的李龍馥,不輕不重地拍著對方的背。熱流在李龍馥的眼眶打轉,他揉了揉拭去便努力打起精神,「走吧,都結束後我想快點回家睡覺。」方燦笑著說好,什麼都說好。
——所以要一起回家,一個都不能少。
他們對這裡並不熟悉,在總部兜兜轉轉也沒找到路,只有空曠的走廊迴盪著跫音陪伴他們錯落的步伐。方燦估計上校應該是在宿舍之類的地方睡著,或者已經醒來在某個地方消遣——軍紀散漫成這樣的地方,於高位的人一定都不務正業。最好的辦法其實是抓個人問話,只是這個時間點,除了被派出去的那兩隊人,往哪裡找——
李龍馥的脖子被冰涼的金屬抵住,鋒利劃過皮膚的感覺刺刺癢癢的,那麼熟悉的感覺,彷彿又把他拉回十幾歲時的毒窟,他凝住腳步,沒有多少表情,不過又不同——他靜靜地看著方燦的背影。方燦轉過頭來,閃過一瞬的驚慌,看向那人手上的軍刀後,又悄悄鬆了一口氣。「別、別動!你們是誰?!」對方似是個菜鳥,空有滿腔無根據的勇氣,以為刀鋒卡在別人的喉嚨上就所向披靡。
方燦搖了搖頭,如果這人是看李龍馥瘦削才挑他下手,就太弱智了。他站在原地看李龍馥是如何在數百次挾持中活下來,從來都是右手抓著持刀人的手腕,左手握他手背,在發力向外翻轉的同時向下蹲,頭偏向左側。那人已經錯失了下刀的時機,右手被李龍馥往懷裡一扯,絆了個踉蹌後摔倒在地,上臂被壓著而下臂被往後扳,「卡」的一聲和哀嚎宣告著骨折。
「別再叫了。」李龍馥踹了踹那條受傷的右臂,用更強烈的刺激威脅對方閉嘴。士兵悶哼了好幾聲,果真安分地止住了痛呼。「你們上校在哪裡?」那人頓了頓,毫無反應地撇著頭,是個倔脾氣,方燦抱怨著又要浪費時間,拽著那軟趴趴的斷臂將人拖行到洗手間內。
方燦回想著人對痛覺容忍極限,掂量著不同部位的敏銳程度,在腋下的皮膚每剜一刀,對方的後腦使勁撞向身後的牆,渾身打顫掙扎,眼淚流了滿臉。李龍馥坐在一旁,淡淡地轉過臉,方燦心中不由得升起悲哀,只覺生存不易,混口飯不易。人人都有生存法則,於他們,唯獨完成任務是最重要的,要不擇手段,要捨割慈悲,就算違背信仰,就算死後要被千刀萬剮,永不超生——也有非得這樣的原因。
只是為什麼總是他們?
『龍馥啊,我真的沒辦法繼續了。』
可如果想要活下去,如果有要活下去的理由,他們別無選擇。
「我肯說,住手⋯⋯我說,問什麼我都說——」好像將近窒息的人在水面之間掙扎著,扯氣扯得肺泡破裂。
方燦滿手是血,垂落在身側。
那就好,那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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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拉住了梁精寅的手,扯停了不斷往前生長的步履。身後有追兵,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哪裡來的埋伏,停留是拿出性命來抵押的奢侈。總是笑嘻嘻的梁精寅難得沒有表情,投來疑問的目光,瘦得有點凹陷的臉頰顯得有點凶。
「這附近埋了地雷。」黃鉉辰指了指旁邊的血跡和難以分辨的殘骸,緊張地吞了口水。幸運沒盼來,倒是遇上了不幸,梁精寅一時竟分辨不出,繞第二條路和直接走過去這兩個選項,哪個更具風險。
死局,徹底的死局。梁精寅想,這輪不到他來決定,也輪不到黃鉉辰來決定,生死原來從來都不由他們掌握。沙漏一點一點地流逝,沒時間排雷也沒時間繞遠路,再想也是於事無補,黃鉉辰心一橫,「走,直接走。」好像是給自己判了死刑一樣,只能在心中禱告唯一的地雷已經被上一個倒霉鬼觸發,他們是安全的,沒有事的,會活下去的。
梁精寅提心吊膽地走著,聚精會神地留意所有細微的聲響,生怕自己就算踩到狗屎也不知情。他發現黃鉉辰的腳步聲又停了下來,正隱隱煩躁,一回頭順著對方的視線往下看,似乎就明白了許多。「我就告訴你,我一向運氣都不好。」黃鉉辰笑得比哭難看,右腳一動不敢動,怕隨時觸動了鬆發引信,在梁精寅面前死得慘烈。
他的手伸到自己後頸處擺弄著什麼,只見解開了了鐵製的項鍊,向前一拋擲到眼前人懷中。梁精寅攤開手掌一看,士兵牌上刻著黃鉉辰的名字,還有他們的隊名,本以為會隨著各自主人一輩子的所有物,一旦交到別人手中似乎就意味著很多,「你帶著,不要過來,直接走,不要回頭看。」
『上帝說不要回頭,羅德的妻子不聽,變成了一根鹽柱。』
什麼亂七八糟的。
梁精寅罵著,去他的上帝,去他的鹽柱,難道情況還能比現在更壞嗎?他頂著黃鉉辰的眼神警告一步一步走回去,蹲了下來,他聽見黃鉉辰的惱怒的嗓音從上方傳來,真像神一樣:「你想死嗎?快走!」
「如果你讓我自己走,我建議你現在抬起腳,我們一起炸死。」梁精寅抬起頭看黃鉉辰,笑得晃眼。「梁精寅,你不要那麼幼稚,快去找燦哥他們。」黃鉉辰快要急死了,他寧願腳下的是壓發雷,當場炸得灰飛煙滅,那麼便不必讓梁精寅有所牽掛。「哥不要那麼自私,有沒有想過我走了之後,我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梁精寅已經將命運分岔路的其中一條鋪展到人生盡頭,他將會承受滅頂的幸存者罪惡感,將在夜晚面對疼痛酸澀的記憶,每一個纏綿不去的夢魘都將提醒著他,是他拋棄黃鉉辰獨自苟活。他只能夠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蜷縮在床邊滿耳都是爆破的鳴響,大家都會說,梁精寅瘋了。
「鬆發雷就是為了讓中伏者的戰友來救他,好拖延時間,然後一網打盡。」黃鉉辰努力保持著身體平衡,「你走,我死;你不走,我們一起死。你才是又自私又蠢,梁精寅,懂不懂得權衡利益?」他和梁精寅經常吵架,多數是在充斥起床氣的早上,只有梁精寅願意在這個時間點去喊其他人。
黃鉉辰總是敏感得一觸即發,抓住別人的一句話死死不放,對唯一的弟弟更是過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爭執,想到這他就忍不住要勾出眼淚來,嘴上的斥責漸漸變成用來發洩又無意義的辱罵。
「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是燦哥他不會走,旻浩哥不會走彰彬哥不會走,昇玟哥也好Lix哥也好,就算是知城哥,打死也不會肯走。」梁精寅打斷了黃鉉辰,一邊想辦法拆雷,一邊分出精神反駁對方,「哥,你是不是不信我?是不是總把我當成小孩子?沒辦法保護你們,沒辦法守住自己的家人。」
「就信我一次吧,這次不成,那就以後都不鬧了。」黃鉉辰聽了想笑,什麼以後,哪裡還有以後讓他鬧,根本就是小孩子撒潑耍賴,可他除了默許,拿梁精寅完全沒有辦法,任由對方在背包翻來覆去,只求找出能派上用場的工具。
黃鉉辰穩穩地站著,努力不讓腳壓著重量發生任何變化,虛弱地說了聲,「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當你兄弟。」他真的不後悔當上傭兵,更可以說是慶幸。脫離在街口和野狗搶食的命運,遇上這七個人大概已經耗光了他這輩子的運氣,那麼就注定是活不長久。都說人不能貪心,可黃鉉辰依然渴求在來生有同樣的好運氣,即便結局也是等價交換而來的不得好死,他不後悔,他義無反顧。
黃鉉辰總覺得身後那二十多人即將到來,也許是高度緊張造成的幻聽,也有可能是真的——似有似無的腳步聲刺激著他的耳朵,本來就汗多,這下渾身上下都將近要濕透。
梁精寅手一抖,翻出了一個小冰袋,實在不明白這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背包裡。黃鉉辰還是一副無念無想的樣子默默誦讀禱文,懺悔自己這麼久以來犯下的所有大錯小錯。「哥、鉉辰哥,你能活了——不對,是有機會活了。」黃鉉辰看著他拿出了剩一小塊正在昇華的乾冰,深感莫名其妙,「你別騙我了,現在跑還來得及。」
梁精寅沒有理會他,堅定不移地看著黃鉉辰的雙眼,「等一下凍住了之後你就趕緊抽腳跑。」見黃鉉辰一臉迷茫明顯聽不懂的樣子,梁精寅沒好氣地將重點重複一遍,「總之我讓你跑就趕緊跑,不要回頭。」這下已經不是鹽柱不鹽柱的問題,而是炸成屍塊的問題。黃鉉辰愣愣地點了頭,心臟鼓躁不已,額上冒出密密的薄汗。
梁精寅不知道這可不可行,這完全是外行人才會選擇的方法,但他們除了放手一搏沒有其他選擇,要活著,只能活著。強烈的求生慾望驅使他放棄再深入的思考。
他將用來清洗傷口的酒精灌進黃鉉辰的靴子,再倒了點水稀釋濃度,拿乾冰的手凍得失去了知覺,他屏住呼吸,一秒,一秒也好,只要壓力桿能被凍住,他們就能活。「哥,我數三聲,用力抽腿。」
戰場比教堂聆聽過更多虔誠的祈禱,上帝無暇兼顧那麼多的希望,任由它們一一跌落又破碎,「所以你不要聽天由命。」梁精寅告訴他,「你不要這樣。」黃鉉辰無力地看著梁精寅,張了張嘴,想說的話一概倒流回肚子中,只剩一句,「我信你。」
「三。」
梁精寅就像,親弟弟一樣的存在。
「二。」
如果是他——
「一。」
至少,路上不會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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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彰彬跑不快,拖著腫脹不適的左腳吃力地跟在韓知城身後,撥開野蠻生長的枝椏。比起山和叢木,他們所有人都更喜歡大海,對蚊蟲肆恣的熱帶雨林實在生不出好感——從前是如此,現在更是演變成了厭惡,「我以後連Bear Grylls也不想看了,PTSD。」韓知城搓了搓雙臂,連連搖頭。
誰不是呢?徐彰彬默默在心中回應。黎明到來前,天是黯淡無光的,極輕的樹葉晃動都能讓韓知城猛地向後縮,他的膽子是公認的小,總是一驚一乍的。再跑一會實在受不了,韓知城朝身後伸出了手,攤開掌心似在期許什麼。徐彰彬遲鈍,低著頭目光只放在地上的碎石和殘枝,處處留神不要崴了腳。
「你牽牽我。」在八個人裡只有三人是原生家庭中的忙內,這兩人佔了大半位置。似乎老么的共通點就是無論在哪也有一種年幼的嬌憨,徐彰彬對這種習慣性的示弱無比熟悉,正如他也常常向成員們撒嬌——可又有點不一樣,韓知城於他是哥哥一樣的角色,這麼以來徐彰彬反而覺得陌生。
「肉麻。」徐彰彬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搭過了手,暗地裡埋汰著李旻浩,畢竟這本來是他的職責。穿過了許多葉片,終於看到了市區的影子,徐彰彬其實不願意稱這地方為城市——遠遠看去,夜色籠罩下到處都殘破不堪,高樓被炸成了平房,平房又東缺一塊西缺一塊,塵土飛揚,空氣中還瀰漫著硝煙火藥刺鼻的味道。
站在隧道前,韓知城低聲來了一句:「如果我是他們,不派幾個人在那裡守著就說不過去了。」他用下巴指了指看似平靜的洞口,自然地脫開了徐彰彬的手。「要賭嗎?對面有多少人?」韓知城笑嘻嘻地開口,「洗一個月的碗。」
徐彰彬無言,像是懷疑自己的耳朵似的重複問了一遍,「賭這個?用我們的命來賭?」韓知城鄙視徐彰彬蠢笨,碎碎念著你這哥怎麼什麼都不懂啊,耐著性子地說:「我的意思是,我願意洗一個月碗來換我們倆都平安無事。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很嚴重的條件了。」
不知道上天允不允諾這個可笑的提議,徐彰彬說韓知城的嚴重太過兒戲,果真還是不怎麼幹苦活的小朋友。再看自己,兼職洗碗工多年,少洗一個月也不是多吸引的事,見韓知城隱隱惻然的眉眼,嘆了口氣,「我們不賭這個,沒意思。」他說,「我賭我們會死在這裡,以後你的碗都我來洗。」
「說好了。」韓知城的手緊了緊,邁向隧道中心,四周黑得可怕,有光的地方更可怕。他們站在那微弱的光前,將背包中的彈藥放下來,檢查一下槍枝。韓知城看見徐彰彬堅定地朝他點點頭,湧上了強硬擠出來的勇氣,深吸了一口氣將肺部填滿,為了那該死的、在洗手盤堆了不知道多久的盤碗筷——迅速拉開了三顆煙霧彈往外頭扔。
一些白煙又被風吹回了隧道中,視線模糊不清,韓知城的心還懸在半空,把他和徐彰彬的背包都扔了出去。一剎那,密集的槍聲不絕的響起,如果那是他們,早就被亂槍打死,那些髒盤子又沒了著落。徐彰彬在心中數著槍聲,握著槍把渾身繃緊得隨時要抽筋,沒一會就聽到了撞針空撞的聲音。
閃爆彈被擲出去的同時產生了巨響,徐彰彬和韓知城瞇著雙眼衝進那白茫茫的亮光中,強光能夠刺得人發愣,可他們沒有遲疑的時間,轉過身貼著對方的後背朝任何貌似人的物體扣動扳機。子彈很快就打完了,韓知城扔了手中槍又抽出腰側的手槍,對著黑影又是一陣連發,也不知道到底打中了多少。
唯一託付的背後全是安心的感覺,韓知城稍稍放鬆卸了大半重量在徐彰彬背上。方燦說他們是令人放心的存在,是他最相信的人,起初團體的雛形只有他們三個,方燦的組織,韓知城的反偵察,徐彰彬的近戰,「你們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他們那時候還很年輕,被老闆寄予了厚望,浴血也要爬到頂端。
他們慢慢地退到煙霧外,看見倒在地上都是七零八落的屍體就舒了一口氣,「記得洗碗。」韓知城一邊跑著一邊對徐彰彬說。
前往支援其他人的路上碰到了巡邏中的士兵,本來是一槍或者一刀就能解決的事,可韓知城眼尖,看見對方手上繞著熟悉的鐵鍊,恐懼自腳底向上淹沒大腦,從血管蔓及全身,他用力折了對方的手腕,甚至是恨不得整塊腕骨卸下來。徐彰彬也看清楚了那是什麼,化成灰他也認得那是什麼——他們的士兵牌。
韓知城扯過那牌子,顫抖的手沒拿住,掉在了地上,手指像是不受控一樣抓不起來,索性蹲在地上細看。那名士兵摀著自己的手腕痛苦地叫著,槍被踢得遠遠的,無線電又被徐彰彬碾壞,他能做的只有等死,或者,比死更嚴重的東西。
徐彰彬看了一眼,名字映入眼簾的那刻牽動了深入骨髓的疼痛,他拳頭攥得死緊,在那人的臉上招呼過去,鼻樑骨斷掉的聲音清脆響亮,遠遠比不上耳邊嗡嗡響的噪音,從腦袋深處爆發,吵鬧得掩蓋周邊一切。都比不上,那些直線上升的怒氣沒有什麼能抵過。
「怎麼來的?」韓知城仍蹲在地上,向蜷縮在牆角的人問話,沒有回應,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揪住對方衣領提起來,抓得很緊,幾乎是能用衣料將人勒死的程度,「我問你,怎麼來的?」韓知城紅了眼,說話的時候似乎有東西哽在喉嚨處,堵塞的鬱悶感傳遞著最大的窒息。
對方放棄了掙扎,臉漲成紫紅色,斷斷續續艱辛地吐出幾個字:「殺了就有。」他像玩具一樣被摔在地上,後腦砸上碎石地,要昏不昏地冒著金星。韓知城天真,因為還布滿著希望,而顯現出致命的絕望,他拿槍的手抖得不像話,上膛的響聲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像個處處不協調的機械人。徐彰彬看得太分明,淚水流出來的時候不要眨眼,見證世界從清晰轉模糊的過程,韓知城抽搭著哽咽著,世界塌陷肉身四分五裂,比死了還要痛的生還,偏偏需要背負這些的人是他們。
無法解釋的痛苦中有觸目驚心的血紅,濺出一片又一片的紅花海,韓知城只是喜歡玫瑰,卻沒想過喜歡必須承受這些。子彈換了一匣又一匣,彈孔分佈得均衡,只留下破碎的屍體。徐彰彬看不過眼,大吼著扳過韓知城的肩膀,「你有沒有聽見?韓知城,你要讓我喊你幾次?!」他像在教訓冥頑不靈的少年人,可惜是冥頑不靈,也可惜是少年,鐵牌的四角深深陷在赤紅的掌心中,直抵骨架。
韓知城什麼都聽不進去,無法翻篇無法抽離,他雙眼的茫然讓徐彰彬失措,原來徐彰彬是真的沒辦法擔起長兄這個沈重的身分,到了這種時候,依然是脆弱得一碰就碎。他將韓知城的腦袋按到自己肩頭上,對方掙了好幾下沒掙開,就再沒力氣去動,張嘴咬著徐彰彬的左肩像要發洩源源不絕的恨意。媽的,痛死了,徐彰彬努力仰著臉,那麼清澈的液體就不會淌下。
破曉前的天好黑,什麼都看不見。
「你們,有沒有聯繫過旻浩哥和昇玟?」
「我和他們分開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聯繫不上。」
「怎麼了嗎?」
「我和知城——」
「撿到了旻浩哥的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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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腥氣,皺著眉審視著,血污將大片衣料染成深色,氣流帶走了原主人的體溫,只剩讓人隔應的冰涼和濕意。
「我就知道,跟哥在一起沒好事發生,我們沒辦法一起過活啊。」
李旻浩幸災樂禍地看著渾身是血的金昇玟,「這得醃入味了吧?」聽見後的金昇玟把眉擰得更緊,厭惡地將濕漉漉的上衣扯離自己的皮膚,自覺噁心得慌。如果不是金昇玟嫌近戰血肉橫飛太髒,何必跟難搞的李旻浩擠在一起當狙擊手,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推門看到三幾政府軍恰巧站在自己面前,嚇得他反射動作趕緊掏槍開了一發,子彈巨大的衝力將人轟倒在地。金昇玟和李旻浩連忙躲到牆邊,好一會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武器,煩躁地開了兩槍草草了事。
一開始幾乎是零距離的射擊濺了金昇玟一身血,模範處女座的臉色蒙上陰霾,直到現在才稍稍緩和。「這樣沒問題嗎?」李旻浩摸了摸空蕩蕩的耳廓,不習慣地問道。與方燦告別後,他們遇到不分青紅皂白就朝他們開槍的叛軍,大抵是將所有穿軍裝的都當作了敵人。那些人的槍開得跟鬧著玩似的,卻胡亂擊中了李旻浩和金昇玟腰上的微型接發器,通訊器材全數報廢,只能把耳機也摘下,免得影響聽覺。
「還能怎麼辦?」金昇玟小聲嘟嚷一句,依舊為自己的衣服而煩惱著,大口嘆氣,一臉即將要死在樓裡的表情——死不瞑目那種。李旻浩看不下去,咒罵著金昇玟能不能不要那麼多事兒,「別再煩了,你穿我的。」說著就開始解腰帶,麻利地將還暖和著的上衣扔到金昇玟懷中。金昇玟雖然不說,但還是佩服這哥一向so cool的性格,徐緩脫了黏答答的衣服,和對方交換。
「不過哥,」金昇玟盯著李旻浩的脖子,「你牌呢?」李旻浩順著視線摸過去,果然什麼都沒有,他輕輕啊了聲,滿眼也是疑惑,片刻後無辜地聳聳肩,「丟了吧,回去重新配一塊。」是有點可惜,但也不是多大的事,李旻浩沒多放在心上,只是連連打了幾個噴嚏。三月正值不冷不暖的季節,李旻浩是易感冒體質,金昇玟頗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又著涼?你是小孩子嗎?」
李旻浩沒有理會,自顧自地說:「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他在瞄準鏡中看風景,準心對著一個哨兵的腦袋,手一抖就要枉一條大好生命。「目標是什麼來著?」
「上校,但輪不到我們動手。」金昇玟想,以政府軍堪稱傻白甜的戒備,方燦和李龍馥悄悄把上校幹掉再出來應該不是難事。他們的窗戶正對著軍事基地,一切均在視距內,大概要做的便是在方燦和李龍馥逃出來時提供火力掩護。
聯繫不了,也不知道另一隊現在在做什麼,跑回城區之後會來找他們嗎?還是說跟澳洲人們一起當間諜?好像挺有趣的,李旻浩收起了槍靠牆閉上眼,安靜了沒一會又開口,「不行,太無聊了,趕緊出去。」金昇玟老不情願,但也總不能冒險分頭行事,跟在李旻浩屁股後嘮叨著「你真的是要把我們隊名貫徹實行到底?」、「又要去哪裡啊?」、「就待著不好嗎?」諸如此類的。李旻浩黑線,這人是他爺爺嗎?
「現在很好笑嗎?哥?」
「沒有,我想到我昨天看了本書。」
「什麼?」
「微笑面對無禮之人。」
說到底李旻浩也只是想找點有趣的事來做做,就像他慣常會做的一樣。金昇玟總覺得自己被這大兩歲的哥哥拽得跌跌撞撞,其他人都說李旻浩是他人生最大難題,還真沒錯,這支狙擊小隊協調了那麼久,金昇玟還是沒適應過來李旻浩那過分跳脫的思維,也許只是他太真摯。
金昇玟權當這一棟樓一棟樓地跑的無腦行為是在做運動,畢竟李旻浩總是早早出門跑十公里。直到看到這桌上放著電腦,他們才找到了意義,雖然收穫的還有一大堆問號。李旻浩和金昇玟面面相覷,有點後悔之前吐槽這裡是落後地區,有什麼高科技的出現就是見鬼了——還好他們都不怕鬼。
李旻浩開著玩笑,「早知道把龍馥叫過來打遊戲了。」他小心翼翼地按開了屏幕電源,並沒有什麼炸彈,鬆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政府軍所屬的電腦,本應該在控制部出現的東西卻到了這裡,李旻浩只能用靈異現象來解釋。
金昇玟見李旻浩聚精會神地點著些什麼,難得認真的模樣,便沒過去打擾,抱著槍在開了洞卻沒玻璃的水泥牆旁坐著,留意著周邊景物有沒有任何異樣。「對,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中⋯⋯明白。是,他是隊長⋯⋯」電腦傳出的音質十分低劣,只算是勉強分辨到不同人的聲音,內容模糊不清。
李旻浩對英語真的沒有一點辦法,求助般地看向金昇玟,只見他的臉色逐漸轉陰,聽著聽著一拳砸向牆體。「你他媽倒是翻譯啊?」李旻浩見對方這種反應,深知是大問題,急得大吼,就差沒拿槍指著金昇玟的鼻子。「陷阱⋯⋯總之中圈套了,快叫他們馬上走!」
他就說為什麼從在飛機開始就感覺憋得慌,所謂第六感原來真的存在。一想到除了方燦和李龍馥外的四人很可能也在飛蛾撲火般地支援途中,李旻浩就懊惱得不斷低罵,他薅著自己的頭髮,藍光將他的臉映得蒼白,他在沈默中整理出唯一的方案,幾乎是拿命拼上的方案,「金昇玟。」
李旻浩說話很慢,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你開槍,見人就殺,全殺了。」他摳著鍵盤按鍵,胸口彷彿有重物壓著,「把人都引出來,方燦和李龍馥照理應該會懂的——如果沒有,我盡力,聯繫他們。」金昇玟看著這台殘舊的電腦,再看向李旻浩堅定的眼神,真不明白理科生的大腦是如何運作的。
「好。」沒時間想那麼多了,金昇玟伏在窗邊,換上了一匣新子彈,口乾舌燥地移動著準心。李旻浩將電腦拉到死角,抬眸看了看金昇玟,再次喚了對方的名字,那麼懇切,像是把希望都砸到了金昇玟身上似的。「知道了,真是的。」金昇玟咬咬牙,對準哨兵的頭部,扣響了第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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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哥,聽到應一聲。」徐彰彬依然坐在那小巷中,斜眼看著擺弄著鐵牌不願走的韓知城,似要憑弔李旻浩的最後一刻,想像成光彩榮耀,這樣才不至於潰敗出向隅,追悔自己以往每一個極細的錯失。方燦在那邊輕輕咳了聲,應該是在不能輕易開口的地方。「湧了好多人出來,好像是有狙擊手殺了他們的人。」徐彰彬頓了頓,「又倒了一個。」他心覺奇怪,叛軍什麼時候派人來這裡了?又什麼時候來了槍法這麼好的人?
「哥,你們在哪裡?」梁精寅的聲音毫無生氣,才剛脫離危險就聽到一人死去的消息,還有另一人生死未卜完全失聯。徐彰彬給他們說了定位數據,看韓知城行屍走肉的模樣,雖然心有不忍,卻還是強行拽著對方起來,往比較安全的地方走去。「我們進了旁邊的房子。」徐彰彬對著耳麥補充一句,「黃鉉辰,你罵醒這混蛋,我沒辦法。」
「滾。」看來黃鉉辰也自顧不暇,帶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打入徐彰彬的耳膜,梁精寅壓抑的泣聲夾雜在其中。徐彰彬想到,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梁精寅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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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旻浩忙得焦頭爛額,時間緊,要是不能及時提醒兩個傻裡傻氣的外國人,恐怕就要全軍覆滅了,他沒辦法將一切做到最完善,靠著模糊的記憶編了個極度簡陋的程序,在等資料拷貝到芯片中的期間,提起了槍對著另一面窗,和金昇玟一起解決外面正在查看情況的士兵們。
那些人很快就發現了狙擊手的存在,急忙找掩體躲著。出動的人員越來越多,李旻浩和金昇玟再怎麼厲害也應付不來,只能暗暗希望不知道在哪裡的徐彰彬韓知城黃鉉辰梁精寅能幫著殺一點。「要換點了。」金昇玟說,一顆子彈擦著他打到身後的牆上,被人發現了,他罵著,縮回牆邊躲避那些如雨傾瀉過來的飛彈。
這裡的網絡一言難盡,李旻浩瞥了一眼電腦中的進度條,對著人影連發了三槍,「再撐一會。」金昇玟的汗一直從額角滴下來,即使沾到眼睛也不敢去抹,努力地把那些怎麼也死不全的蟑螂趕盡殺絕。「哥,你真的不怕死。」子彈打在李旻浩旁邊的窗框上,一大塊水泥跳到他臉上撞得生痛也不吭一聲,頻頻回頭確認那傳輸中的程序。
「誰說我不怕,臭小子。」
「好了。」李旻浩拔下芯片,把主機拆了一部分下來捧著,金昇玟看傻了眼,來不及問這是做什麼就要跟著李旻浩繞著跑到另一棟樓。文科生永遠不理解理科生,更何況李旻浩不像是普通的理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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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和韓知城好像真的瘋了,徐彰彬和梁精寅攔也攔不住,扛著槍往外走,見人就開槍。「媽的,你們能不能清醒一點!現在誰不難受?」徐彰彬再次被黃鉉辰甩開,似乎下一次阻攔的結果就是被槍口抵著腦門,「哥,你就沒想過報仇嗎?你是這樣的人嗎?」黃鉉辰問得聲嘶力竭,似乎隨時要剖開徐彰彬的胸膛,看那肋骨保護著的左邊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我管他什麼命令不命令,我們隊有人死了!」
徐彰彬一槍托砸上衝過來的人的腦袋,和那人一同順著牆壁滑下。生命難以承受之重,顫抖著隨時塌陷,在黃鉉辰的咆哮中支離破碎。他們像被困在荊棘叢中,不掙扎疼痛難忍,掙扎則血肉模糊,如此兩難,叫人如何抉擇。
「見人就殺,全殺了。」徐彰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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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試探著開口,「真的能行?」李旻浩搗鼓著電路板那一類東西,忙裡抽空回答金昇玟:「我大學就學這個。」正當金昇玟還覺得荒謬時,瞄準鏡中捕捉到對面樓的反光,狙擊手,還要是不像政府軍能擁有的那種等級的狙擊手。
李旻浩聽到金昇玟的悶哼,趕忙將手中的東西一拋,衝到金昇玟身邊,「哪裡?傷到哪裡?」他撥著金昇玟的手,哪裡都看不見血,可那痛苦的表情造不了假,李旻浩搖了搖金昇玟,「你說話。」沒等來答覆,腦袋倒是被對方一手按了下去,「不要命了?」子彈劃破空氣的聲音無比刺耳,可金昇玟在吃痛間斷斷續續的狠話更令人心酸。
李旻浩勉強趴在窗下,裝作鎮定地又問了金昇玟一次,「你傷到哪裡了?」金昇玟痛出了虛汗,維持著僵硬的姿勢,「腰,扭到了。」躲子彈的時候抽身抽得太用力,腰側的肌肉拉傷了。李旻浩接過了金昇玟的槍,那架勢彷彿要把開槍者的祖宗十八代重新殺一遍,他咬牙切齒地尋找著對面狙擊手的位置,「你真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怕,我怕著呢,金昇玟。」
李旻浩是他們之中有著最健全過去的人,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還考上了大學,在烤肉店兼職,本該循序漸進平穩過完這一生,沒有人知道他來這裡做什麼,也許是缺錢,說是沒拿過槍卻每次都命中八環內,順理成章加入了方燦一手組成的隊伍,像合適的拼圖完美地組出了完整的圖片一樣。嘴上說著不關心不喜歡不感興趣,可金昇玟知道,李旻浩能把命都交代給他,因為是珍惜的人。
「我該死的怕高還要當狙擊手,你以為真的是燦哥看我瞄得準讓我做的嗎?還不是因為我圖這個位置看得清楚,看得清楚每個人的背後。」火藥不夠,李旻浩單點了幾槍,肩膀被後座力震得發麻,鏡中出現中彈的血霧,「我怕氣球爆掉的聲音,我怕順兒東兒多利忘記我,我怕你們有誰離開我。所以你別做什麼讓我害怕的事情。」
金昇玟一言不發,扶著腰艱難地坐了起來,心中奇怪李旻浩什麼時候多了兩隻貓,本想發問的嘴巴停了下來,潛意識覺得自己會被記仇到下輩子。他看到對方臉上浮現出的瘀青,語氣不由得收起了強硬,「知道了,對不起。」
這是什麼好日子?還說了敬語。李旻浩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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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現在和Lix要馬上走。」方燦準備開門的手觸電般的縮回,發現李龍馥同樣驚愕地看著他,耳麥裡傳來還有韓知城崩潰的大哭,看來是所有人都聽見了李旻浩的聲音。「方燦,你聽見沒?走!」對方必須提高音量才不會被韓知城的哽咽蓋過,音質差得不像話。靈魂在天保佑嗎?方燦顧不上對方有沒有說哥,愣愣地看著李龍馥好一會,一向清晰的頭腦暫時停止了運作,李龍馥最先反應過來,拉著方燦的手拔腿就跑。
方燦的步伐稍有跌撞,滿腦都是他們陷入了騙局的認知,且始作俑者有很大可能是把他從十三歲養大成人的老闆。也許方燦是有點人質情結,分明是他被抓去當娃娃兵,卻仍然對有三餐溫飽而滿足且感激,這下強烈的背信感如雷打在他心頭上——對方讓他們浴血爬到頂端,再親手狠狠拽下來,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房間內的人聽見腳步聲遠去,明白計畫失敗,瞬間破門而出,罵罵咧咧地朝他們兩人消失的方向開槍,子彈打在腳邊有驚有險。走廊彷彿永無盡頭,直線跑無疑等於找死,繞著跑也不安全,李龍馥貼在轉角處,手疾眼快地抓著剛冒出的槍管向下撇,彈道自然而然地全數落在地板上,射擊時的槍管溫度極高,李龍馥燙得直呲牙,估計得脱一層皮,手上的勁卻一點沒落下,硬生生忍受著劇痛把緊握槍把的人扳得彎了腰。
方燦朝剛衝來的人連開了幾槍,正中腦幹,目標馬上倒地。李龍馥扯著與他對峙著的腦袋往膝上撞,在其失去意識後奪過槍將地上的人補死。「⋯⋯撤到城南行嗎?」傳訊不好,方燦只能聽見丁點關鍵字,迅速地應了好。他們現在沒可能從正常門路逃脫,收到命令的士兵們馬上就能從這不大的軍營找到他們,方燦看了一圈,唯獨走廊末端的小窗看起來像可行方案。
四樓,幸運的話大可以什麼事都沒有,倒霉的話將被人半途打死,方燦先向前一步,拿槍托砸開了玻璃,深吸了一口氣,「我先下去,中槍了的話,你先把那人打死,然後直接跑,不要管我。」他攀在窗框間,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李龍馥,「往南邊跑,知道嗎?去找他們。」
李龍馥裝作沒聽見方燦的話,無論結果好與壞,他都不願意拋棄誰,僅此而已。對他格外嚴厲又憐愛的燦哥,他哪裡來的狼心狗肺,說不管就不管?
所以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承諾,只是把受傷的手不動聲息地藏到背後,閃爍的眉眼帶著笑意,「你不用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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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知城的眼淚不要錢,但要命。徐彰彬頭痛地在亂槍中強行灌了他一口水,在往南的方向跑跑停停,還要照料著快背過氣去的弟弟,佩服他還有力氣掏槍把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敵人打個全殘半死,只是,如果韓知城再哭下去,遲早得脫水而死。
黃鉉辰鼻子一吸一吸隱約又要有爆發的跡象,專業保姆徐彰彬在崩潰邊緣,別哭了啊你們這些臭小孩。「你們沒死嗎?!」黃鉉辰緊緊抓著耳麥,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嗓門吼得那邊心驚肉跳,梁精寅在一旁扯著軟軟的鼻音喊哥,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李旻浩不明白這四人為何咋咋呼呼的,看著那造工差劣的收發器不禁擔心會不會被吼壞,外露在出面的電線一閃一閃,李旻浩心一橫,想著既然已經讓他們撤退去城南了,那也沒什麼需要再說,「沒死,之後再聯繫。」索性關掉了電源。
回想起韓知城的泣不成聲,李旻浩不禁感嘆道:「那小子,真的有那麼喜歡嗎?」才幾個小時沒見就這麼想他了?金昇玟扶著牆站了起來,腰側痛得厲害,他倒抽著氣,「我們也該走了。」李旻浩嗯了聲,多虧瘋狗一二三四號以為他們死了,在週邊亂咬了一通,敵方許多都被分散到各處,他們也沒再受到重重包圍的壓力。李旻浩枕著托腮板解決了最後伶仃一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帶上了不怎麼靠譜的手工無線電。
他走到金昇玟面前,雙手往後伸去招了招,示意對方攀上他的背。對著傷殘人士是那麼的通人性,金昇玟嘆了口氣,這樣多討人喜歡,他摟著李旻浩的脖子,輕輕跳了跳讓對方手腕卡在他的膝窩下。這種姿勢跑路,若是被發現他們就死定了,不過也算了,在其他人眼裡又不是沒死過。
「辛苦了,文科生。」
「應該的。」
雖然在李旻浩瞄準的途中問了很多蠢問題,但至少還是拼出了點有模有樣的東西來,成功避免了被李旻浩唾棄到六十歲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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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精寅覺得自己是做了場夢,子彈飛過的聲音在身後不停響起,從一開始下意識的縮脖子到後來已經習慣,他們跑了很久,夢不是一星半點的長,也不太像是夢。醒來時天還沒亮,肩膀上依偎著黃鉉辰,直覺告訴他才過了五分鐘左右,劫後餘生的刺激感讓他沒辦法入睡。
「他們呢?」梁精寅問同樣醒著的徐彰彬,得到了讓人稍微放鬆的答覆:「在路上,快到了。」他點了點頭,靠回牆上,深覺只有黃鉉辰和韓知城能在各種奇怪的地方裡睡著,也可能只是因為哭累了。
梁精寅想起了自己做的夢,不足五分鐘的夢境詳細又真實,他們最終誰也沒活下來。他捂著跳得飛快的心臟,低垂的睫毛顫動著,像停歇的蝴蝶,只有其他哥哥盡快歸來才能平息那躁動著的不安。黃鉉辰的姿勢很彆扭,背部凌空著,只用頭來撐著牆,梁精寅想他大概真的灼傷了,地雷爆炸時他們還沒跑到足夠遠,黃鉉辰沒多想就將梁精寅撲到地上,承擔了大部分爆炸的傷害。「不痛的。」他說。
什麼不痛,真的把梁精寅當小孩子騙了啊?
梁精寅擔心黃鉉辰會發炎,卻狠不下去推醒對方,再睡一會吧,醒來後,要發現所有事都已經好起來了,不必再惶恐焦慮。
在戰場上待得久,警惕性自然變得極高,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馬上就把韓知城和黃鉉辰吵醒,下意識端起了槍對著洞口。方燦失笑地高舉雙手,一拐一拐地走過去,「回來了。」就像他們才剛走開沒多久一樣,就像他們只是去了一趟便利店一樣,輕描淡寫的「回來了」讓人沒有實感。徐彰彬悶聲過去死死抱住了方燦,一口一個哥我真的好想你呀,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再也不想當哥哥了,太難了。
李旻浩揉著痠痛的肩膀將金昇玟擱在地上,朝不遠處的韓知城眨了眨眼。韓知城愣愣地看著李旻浩,除了有點狼狽外,完完全全是李旻浩。他握著士兵牌的手於潛意識中攥得死緊,李旻浩拔了拔發現沒用,只能無奈地開口:「你得還給我啊。」他攤開手掌放在韓知城面前,像在與貓玩耍,等對方順從地搭過掌心,他就能誇一句「好乖好乖」。
黃鉉辰李龍馥金昇玟扎堆坐在一起,安分地等待梁精寅為他們處理傷口。兩個駭人的燙傷脫皮和一個不知道該怎麼固定的扭傷,梁精寅一邊嫌棄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哥哥們,一邊拿著止血粉思考著處置的辦法,再沒有悲傷的空餘。被動手動腳地搓著腦袋掐著臉頰反而還覺開心,傻笑了好一會,突然就覺得,這樣真好。
真好,夢歸於夢,他們最後誰也沒有死去,在浮沉間有了歸途,曾以為萬念俱灰的每一個瞬間可以燃燒作動能。天會亮的,天要亮了,模糊不清的海平線有若隱若現的曙光,縮在山洞裡的少年們遍體鱗傷,攙扶著對方站起來,現在只要離去,那麼便不用再恐慌。
方燦拍了拍徐彰彬的背,將對方輕輕推開,「其實,這次只是針對我。我的意思是,老闆只想我死,不關你們的事。」人們常常跟他說,從小開始跟他說,因為他是隊長,要肩起責任,既然有了身為隊長的領導權,也應該付上相應的代價,要背負整個團隊,要做領罪的一個,被拋棄時,也是第一個。
他斟酌著用詞,盯著地板不敢對上任何一方的視線,「嘿,如果,我說如果,我以後不跟你們一起——」方燦遲疑著開口,瞬間就被幾道錯落的聲音打斷,「沒有如果。」「瘋了嗎?」「不回答假設性問題。」方燦笑,卻是笑得有點牽強,腳尖不安地碾著,「就算,以後再也沒了方向?要流浪?」
「為什麼不可以?」
沒必要因為不在正確的位置而感到抱歉,沒必要因與群體和目標分離而耿耿於懷,可以徬徨可以迷路也可以徘徊,沒有所謂正確和錯誤,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將stray定性為褒義還是貶意。就算以後要躲藏一輩子,就算以後浮萍無根膽戰心驚,就算以後再也沒有家——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沒有什麼是歷久不衰的,沒有什麼能許允永恆,所有故事都會有終章,可這不代表現存的每一刻都失去了意義,有了對方,足以讓他們去對這破碎泥濘的人間有所留戀,就算黃土白骨,也要在同一處腐敗。
所以說好了不分開就是不分開,不要為了避免結束,就避免了開始。
他們不怕輸,只怕連輸的機會也沒有;他們註定了失敗的勝利,千瘡百孔又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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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t are we all lost stars, trying to light up the dar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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