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約是在幼稚園時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同。

我的幼稚園裡有一塊被圈出來的花圃，當時還沒有什麼白髮的園長阿姨每年都會讓我們在那塊地上種下任何想像的到的植物，大多都是種些好照顧又容易生長的園藝植物，按她的話來說就是：希望藉機培養小孩子們的責任心和對於環境和土地的關懷。雖然我對此不以為然。

那時的我個子不算高，遺傳母親的白淨臉蛋讓我無法從園長阿姨的捏臉攻勢下逃離，只好噘著嘴，用能讓多數女性感到母性激發的稚嫩聲調喊著：園長媽媽住手！我真正稱呼親生母親的次數可能還不及幼稚園三年裡像園長阿姨求饒的多，所以即使畢業數十年，我仍會在母親節和園長生日那天捎上一朵康乃馨放在幼稚園大門的信箱上。她是我實質意義上的母親。

那是我待在這間幼稚園的第一年，園裡的花圃旁還留有一欄專門養著小動物的地方，裡面有幾隻又白又肥的大白兔。說實在的，我沒有很喜歡牠們，好吧，我得承認，在看見那些呆得不行的大棉花球會把自己的排泄物吃進肚子裡前，我對牠們仍是有相當大的好感的，因為牠們和棉花糖十分相似，棉花糖又是我為數不多熱愛的零嘴，不過從那之後我就有幾十年沒在碰過棉花糖了。

那時候我在幼稚園裡最要好的朋友是亦于，他是個很沉默的人，酷酷的不多話，但相處起來很輕鬆，至少比那些動不動就拿著從家裡帶的粉紅色蕾絲洋裝想套在我身上的女孩要好得多。我到現在都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姓什麼，不過他只在幼稚園待了一年，後來他過得如何，即便我們那時曾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仍是一概不知。當年沒有像現在一樣方便的社交網站或通訊軟體，我們彼此的家庭也多半都有些不方便與外人揭露的問題，所以造就了現在的結果。

那天，第一個走進柵欄裡打算和兔子玩的女孩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園長阿姨第一時間協同幾位資深老師把所有看到現場慘狀的孩子集中在同一間教室，幾個年輕的老師眼角滲出淚光，我也待在那間教室裡，但一滴眼淚也沒能從我身上被榨出來。亦于也待在那間教室，如果忽略他手上的小刀和衣褲上大面積的血漬，我們就會更相像一些。他和平常沒什麼不同，還是昨天那個安安靜靜的普通男孩，我不懂其他人為什麼都要用一種恐懼或是嫌惡的眼神看著他。

「亦于，能把刀子給我嗎？」園長阿姨的聲音平靜的像是在和他說請把作業往上交一樣。

他的眼光完全沒放在園長阿姨身上過，他看向我，把刀子禮貌地遞給園長(刀刃朝內刀柄朝外)，然後那束目光就再也沒移開過。

後來園長阿姨到底對教室裡的人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亦于在回家之前輕輕地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話：「我們也許是同類。」

隔天，他就再也沒在幼稚園出現過了。

我為此流下了我出生以來流過最多的眼淚，女孩們圍在我身邊，好像我是柵欄裡最後一隻大白兔，她們同情的給予我關愛，但在得知我大哭的原因後，幾乎所有人都用著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我。她們臉上的憤恨不平和我淚流滿面的狼狽模樣成功吸引園長阿姨的注意。園長的到來趕走了三分之二圍在我身邊的女孩們，她們銳利又充斥詆毀亦于的竊竊私語也減少了大半。

園長阿姨還是一如往昔的蹂躪我的臉頰，把淚痕和殘餘的眼淚全弄糊了，她靜靜看我，像是說了一本辭海一樣的話語又像什麼都沒說，我試著從她厚重的鏡片底下解讀她的意思，但只得到了一個曖昧不明的微笑和一句：「詩乘，你別再哭了。」

在那之後，我雖然停止了哭泣，但仍無法克制的想念亦于。我覺得這大概是基於一種對於安全感的尋求，待在同類的身邊總是比較令人安心。是的，我漸漸相信，我和他是同樣的。

「他成癮於傷害身邊所有活物，而我耽溺於傷害自己，雖然行為有所差異，但我們渴求相同的東西——死亡。」我在第一次割腕時發現這個事實。在初次利用刀片分離皮膚的瞬間，死亡的喜悅淹沒了痛苦，鮮紅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我在一陣失血的暈眩中再度聽見了他的聲音，那個聲音沙啞衰老彷若死神的低語：「詩乘，我們也許是同路人。」

我七歲時，曾下定決心要在二十七歲，用自己認為完美且不那麼痛苦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追求死亡。我希望能夠死得有點尊嚴，不要像幼稚園裡的大白兔們或是午夜被酒駕害命的倒霉鬼那樣，太過於痛苦也顯得不夠計畫周全。

如果可以，我希望今晚閉上雙眼後就能在明日的黎明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