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 沒完，沒了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被膝患困擾了多年。但它的到來，卻一直都彷如我心中的一根刺，且是一直都拔不掉的那種。

那是做了 Bilateral Triple Arthrodesis 兩年後的事了。汪涵決定把注意力轉移到我那不能再緊的四頭肌上 —— 儘管之前的患處仍然在痛。

若你問我有何感覺，我只能答你：無奈。然而，眼前的汪涵也爲我抓破了頭皮達兩年之久了，試問我還有抱怨的餘地嗎？

他把我那跟兩條同極相斥的腿合攏了不知多少回，不過，不論他花了多少氣力，右腿始終不肯乖乖就範；反之，越是用力，那兩個傢伙就歸位得越快。

「她的情況也甚爲罕見，幾乎按得到的肌肉都繃緊得厲害；還有的就是，四頭肌的繃緊度，令她在步行時難以提腿。」汪涵這樣對媽媽說。

「那跟兩條腿不能合攏有否關係？」

「不排除這個可能。」

片刻，他又說：「這個時候才動手術，效果自是不及幾歲的小孩好，不過，我覺得值得一試。」

那麽，我大概也沒有必要再問甚麽「如果」了。

***

小學的音樂課，一直都令我又愛又恨。

沒靠背的長方形塑膠椅，同窗一旦坐到上面去，兩條腿就會自然而然地合上，然後把課本擱在大腿上，興高采烈地高歌打拍子去。

至於我，則忙碌得連拍子也沒有時間打 —— 我得不住用手按著那兩條互相排斥的腿，免得擱在上面的課本掉到地上。

那時的女同窗，沒有幾個是沒有裙子的，我卻對這東西沒有絲毫好感 —— 每早更衣時，嘴裏總會在呢喃道：「穿運動服不就更整齊嗎？」

「看你這是甚麽步態？挺直腰枝走路好不好？」每當外婆看到我走路時，嘴裏總會吐出這番話。有時她會向我示範挺腰的步態，有時，甚至會強行挺直我的腰部再讓我走。

但我總走得像快要掉到地上一樣，也疼得不住地在尖叫。當外婆實在忍不住我的聲量時，她的雙手便會扯上一面白旗，我也就回到很舒服，但很不堪入目的原狀了。

***

「甚麽？汪涵又叫你動手術啦？兩年前的痛苦，難道你都忘了嗎？求求你，別再讓自己受皮肉之苦了好不好？」聽筒另一端的歷純，完全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微笑，這回掛了在我的臉上。我知道，把話說完後，他還是會明白、支持我的決定的。

兜兜轉轉，我又成爲了柴夫的病人。只是，這年的我和他，真的儼如頭一回碰面的醫生與病人般，除出病情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對於他的這種反應，我的確有點傷心。但，這是否也是意料中事？

像汪涵一樣，他蹲了在坐在椅子上的我的跟前，把我那條可惡的右腿合攏了又再合攏，而它亦一如以往地立時就打回原形。

在病歷上寫了片刻後，他說：「依我看，大腿前方的那組肌肉，拉長了以後是有幫助的，至於外側那組，我倒不覺得開刀後會使你雙腳合起來。」

又是南轅北轍的意見，又是各有各道理。我聽到自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一陣頭昏腦脹的感覺直湧心頭。

「明早開會時我再跟他們談談看吧！」

他的身影隨著我的點頭而遠去。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目送他遠去時，內心的一把聲音響起了這句詩。或許，兩年前的我們，也真的張揚得過了份，令他感到壓力。他來得並不輕，那麽，就輕輕的走好了。這樣，對他好，於我亦然。

第二天，汪涵到病房來，還把我請進了診症室。

相視而坐以後，汪涵沒有立刻說話，只把視線落了在我的兩條腿上，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

「如果不肯定有否幫助的話，那，還是算了吧！」沒想到我竟是先說話的那個。

我知道，那句話他是有聽進去的，只是當時他的腦袋正被一籃子的解決方法佔據著，因爲，他給我的答覆是：俯下身子把兩條腿合攏了以後再交疊，像是要確定些甚麽似的。

「要麽不做，要麽就要做到最好。」坐回了椅子後，他續說：「我擔心的是放鬆了以後，你會不夠力走路。這樣吧，我只放一點點，其餘的，就得靠物理治療了。」

他的這番話，使我驚訝了半天，不過，即使千呼萬喚，「不」字還是不願露面。手術同意書上，也因此出現了我的簽名。

花了三個小時的光景，Change of Tendon Length 就在我的兩條腿上留下了三道疤痕。左邊的兩條，是汪涵的傑作；至於右邊的，則是由仇鴻操刀。

免卻了打石膏的煩惱，傷口在夜裏依然撒野得厲害。我向護士要求打止痛針，誰料她卻把眼睛瞪得鬥大地喊：「你也要打針？」

我真的想反問一句：我爲甚麽不可以打針？

轉身去拿針藥的時候，只見她把臉拉得長長的，腳步聲也比以往的響亮。

打完了針以後，她隨便給我蓋上被子就走。

難道醫生給我處方這等針藥就是神聖無比，我提出注射的要求就是罪大惡極？

往常放鬆了筋腱後，護士們最關心的，是我有否多坐起來。不過，這次她們並不把這當成一回事，拔了喉管後，仍任由我躺在床上。

平臥久了，腰酸背痛就會開始發作，逼得我不能不問護士說：「我可以坐起來嗎？」

「當然不行啦！不然筋腱再次縮緊了怎麽辦？」

她的話音剛落，柴夫便現身病房了。看見側身躺著的我，他還沒走近病榻就說：「拔了喉管就多些坐起來，別老躺在那兒了。」

如果，您先向護士查問了情況再說話，您想，效果會否好一點？

接下來的節目，就是要到安蒞處受刑。

傷口就橫了在大腿前方，但要對付的地方，也在大腿前方，還未躺下，我已冷汗直冒。

「躺下後，把兩條腿呈九十度地擱在床邊。」安蒞邊說，邊把我膝下的部分往床邊拉。

還未完全屈下，傷口的拉扯感已令我疼得忙把它伸得直直。

「你這叫甚麽屈膝啊？給你一個沙包壓在腿上吧！」

「多重？」

「八磅。」

「先來個兩磅的吧！」

「隨你喜歡啦！」

說是兩磅，但壓了在腳上去以後，好比千斤重。

「繼續屈，目標是九十度。當然，度數越大越好。」

傷口就像被撕成了兩半般的疼，加上肌張力從中作梗，我完全感到兩腿是彎一度，直兩度。

「瞧你這個樣子，真不敢想像要到何年何月才可恢復至術前的水平了 —— 右腳一點都沒動過，老是直直的。」

「啊 ——」右腳的確不住地在努力 —— 再次努力的時候，我聽到右邊的傷口裏頭像扯斷了橡皮筋般「啪」的一聲響。那一響，把我的眼淚都擠出來了。

「你幹嘛了？」

「我聽到裏面『啪』地響了一聲。好痛。」

「但甚麽問題都沒有啊！繼續拉吧！」

響聲過後，也確是不怎疼了。不過，事後我總覺得下肢怪怪的，整個人也有點軟弱無力。

在病榻躺了半天後，疲累的感覺仍沒有離去的意思。看樣子，它還會待上一段時間，可是筋腱是不會等我的，所以，我也就坐直身子，把膝蓋伸直了又彎曲。

把右膝屈起時，我有點目瞪口呆 —— 腳跟完全貼到了大腿後方去，但卻丁點兒也伸直不了，得用手幫它一把才能成事！

「你也真夠天真，難道只有表面才可出岔子嗎？說不定裏頭已經遭殃了。明天趕快跟大夫們說說。」護士芊芊說。

如是者，第二天我就向首先到來的柴夫告狀。

「沒甚麽大問題的，大概是你還沒習慣拉鬆後的感覺而已。」別說朝患處看看，這大夫連跟我的眼神接觸也沒有，只管讓筆尖在病歷上飛舞。

未幾，仇鴻出場了。我又重覆了一次那番話。

這高個子比較好一點 —— 他會朝患處瞄一瞄，然後說：「我想，是沒能適應而已，多給它幾天時間吧，會慢慢好的。」

第二天安蒞讓我練習走路。左腳這回可辛苦了 —— 右腳乏力得只能貼著地面挪動，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在左腿和兩隻手上。

「你的右腿是甚麽回事了？」

「沒力提起啦！」

「才做了一天治療而已，就弄成這個樣啦？」

我實在不想再跟她爭辯甚麼了。來回走了幾次後，實在是累得很了，乾脆下班。

那夜，我繼續試著伸直彎曲右膝，但依樣是腳跟貼了在大腿後方後，沒法子伸直；從輪椅起來走幾步上廁所，右腿仍然無力提起。

一星期後，左腿的力度已漸漸恢復，仇鴻問我，打算甚麽時候回家。

「但我的右腿仍不能自行伸直。」

他把我的腿一推，腳跟再次緊貼至大腿後方。他用手指按在我的傷口附近，著我把腿伸直。

我使勁時，傷口附近的肌肉確是有輕微的顫動，但仍無法把腿伸直過來。

「你是甚麽時候發現這問題的？」

我才把話說完，正在對面替病人作檢查的柴夫從簾幕走出來，到仇鴻身旁站住。

「你來按按看。」仇鴻對柴夫說，然後把位置讓給他。

柴夫把仇鴻的動作重覆了一遍，臉上呈現一片鐵青。他抬頭對仇鴻說：「我想，機會很大。」

看來，真的有事要發生了。

仇鴻望向我，說：「我找汪涵來看看再同你說。」

不到幾分鐘，目標人物出現。他也把仇鴻的動作重覆了一遍，只是，要我使勁的次數比他們多。

「你做了些甚麽物理治療？」

我把事情經過向他重覆了一遍。

「甚麽？你聽到『啪』的一聲？」

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

「我想，四頭肌大概那個時候給扯斷了。趁傷口還沒完全癒合，再開一次刀看看吧！」

想不到真的被芊芊說穿了。

汪涵離開後，仇鴻對我說：「要是斷了後你還能活動自如的話，我可不管你；不過，現在看來，這手術是值得做的。時間不會太長，只消三十分鐘。」

手術，安排了在兩天後進行。

爲了確保膝蓋骨沒一道給扯了出來，仇鴻給我照了張愛克斯光片。好在不幸沒有再下一城。

爲了好好保護患處，他們給我做了一個 splint 穿上。右腿又有好一段時間不能彎曲了。

像個瘋婦般告了差不多一星期的狀，卻連用眼睛看看也覺費時失事，還幾乎要把我摒回家。

仇鴻這麽做，已屬意料中事，但其餘兩隻角的舉動，已不是只令我鼻子發酸，心口發疼那般簡單了。

在手術室的等候區內，我第一次看到了一身綠色的仇鴻，不過，是他先認出我。進手術室前，他對我說了句：「祝你好運。」

這是一句，有生以來我聽過最刺耳的祝福。

撐開眼皮的時候，已是九十分鐘後的事了。我發現自己仍身在手術室內。而第一個收入眼底的人，卻是站在不遠處的仇鴻。

他側著腦袋看了看我，說：「醒啦？」然後走到我的身旁，手壓在床沿上。

「是不是斷了？」我問，但馬上又覺自己傻得要命 —— 右腿明顯比左腿重，不是已經告訴我答案了嗎？

「的確是斷了，但你放心好了，我已替你修補得很好。」說時臉帶微笑。

我有點想吐的感覺。可憐的右腿，就這樣被裹上了個筒形的石膏。

那堆駭人的徵狀，再次在手術夜來襲。肌肉收緊了，令傷口不住與石膏碰上，痛得我眼淚直流。

沒有平臥之外，我還隨手抓起一本雜誌來分散注意力，但全屬徒然。

痛楚還沒遠去，痲痺又向我招手了。痛，吃片止痛藥可以舒緩，但痲痺這傢伙，卻只有時間才可把它打發走了。

「那麽辛苦，得來甚麽好處？換了我是你，一刀也不容他們開。」護士邊替我檢查邊說。

除非您真的是我，否則，還是別把話說得那般肯定好。

第二天一早，在半睡半醒之間，我看到柴夫站了在我的床邊。

「她昨夜沒怎麽睡過。吃過止痛藥後，疼是好了點，但痲痺到今早還有。」

我實在不想跟他說話，既然護士已把我的狀況轉告他，大概接下來他也只會在病歷上動著筆，那我就閉目養神去好了。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冰冷的腳掌忽然被一股暖流包圍。

我把眼皮撐開，發現他正用手替我按摩著。

「傷口還疼著，別碰我。」

「定時給她的腿換個姿勢，痲痺或許會少一點。」說罷，他又在病歷上寫了一會兒才走。

這一幕，令我感動；但這一幕，也令我心疼。

「前幾天她還沒有裹上石膏的，這是甚麽回事了？」協助我站起來時，助理這樣問安蒞。

「她說在這裏屈膝時扯斷了四頭肌。真想不到你的筋腱竟這麽脆弱，才兩磅的沙包而已。」

「起初您還說八磅呢！」

「哦，那個我說笑而已。」

我開始覺得，除出病情外，這個人說甚麽，我都不用在心房空出位置容納了。

練習站立前，石膏還好端端的；腳底才碰到地上，它就往下滑了，把我的腳跟壓得通紅，做完了治療後，它更破了皮。

「給你把它弄短一點兒吧！」柴夫瞄了瞄患處，說。

「他到底發甚麽神經了？就是把石膏弄短了，它還是會下滑的啊！」石膏助理員像聽了甚麽荒謬的事一樣在嚷著 —— 儘管最後她們還是乖乖就範。

雖然好心的助理們替我在石膏的末端多加進了些棉花，但在回病房的路上，患處仍然在痛。

正在等候升降機之際，柴夫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蹲下身子把我的腿往外擰，打算看看石膏修成甚麼樣子。

「啊！」他的動作，令腳跟受壓得更厲害。我看到末端的棉花有點濕濕的。

「給你弄短了以後，該好點的了。」

「從沒有濕到濕了叫好一點？」

「說來說去，你只是不想要這東西而已。」

天啊！如果我告訴您說我愛煞了它的話，就不是住在這裏了。

「你先試幾天再說吧！」說罷他轉身就走，沒有給我提問的機會。

結果，腳跟在我回到病房後不久就淌血了。

「弄短了石膏以後，好點沒有？」那天中午，仇鴻走進來就問。

「我要投訴您的好下屬！您瞧我的腳跟！」才說完，罪魁禍首就走到了仇鴻身旁。

仇鴻側著腦袋看著，叫道：「哇！弄成這個樣子，給你換個靴形的吧！」

老早這麽說，不就相安無事了嗎？

於是，這次換石膏，就在那天下午由他們兩個主理。

電鋸聲停止了以後，我的右腿被抬起了。然後，我又感到腳底出現一股暖流。

「我的腳踏著些甚麽了？」雖然是明知故問，但我的嘴巴仍是那般的情不自禁。

「柴夫的肚子，有仇報仇吧！」仇鴻邊替我繞上石膏邊說，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纖維石膏除了輕巧外，還很快就乾，所以整個工程很快就劃上了句號。

除出二十四小時我都得直著右腿、時間久了，它就鬆得可多容納一隻手掌，以及汗水弄得我有點癢外，這只「靴」大抵沒有沒給我添些甚麽麻煩；加上腳底那塊防滑墊子，我依樣可以活動自如。

三個星期後，那隻「靴」要跟我道別了。這時我還發現它的另一個好處 —— 身段瘦削得，

電鋸只消一下工夫就可把它弄成兩半。

輪椅還沒在病房停住，我已看見安蒞在我的床邊忙著了。一台有小腿般長的機器正佔據著我半個床位。

「這是甚麽玩意了？」

「CPM2。給你屈膝用的。待會兒柴夫看過傷口以後，遊戲就可以開始。」

我的嘴角一牽。又是"CP"，加個"M"字，剛好是我的英文譯名的字首。

「哦，都準備好啦？」柴夫的聲音把我領回了現實世界。

他俯下身子，把石膏揭開 —— 我看到了一條身形糟糕得很的蜈蚣烙了在我的大腿上；而且，不難發現血紅的肉芽冒了出來！

雖說我是熱褲迷你裙的絕緣體，但當想到這蜈蚣會粘在我的腿上一輩子時，內心也不禁揪了揪。

「不錯啊！接下來的日子，你就乖乖地用 CPM 屈膝吧！不過做完了以後，記住要穿上 splint。」

「那甚麽時候可以出院？」

「你練幾天再說吧！」說罷，他就走了，總不給我再次提問的機會。

安蒞替我把小腿擱在機器上，然後邊調節彎曲的度數邊問：「支持得住嗎？」

即使調至最大的那個度數，我都支持得住 —— 只要不是您動手就可以了。

一般的傷口，只消兩星期便可沾水；那隻「靴」已陪了我三星期之多，照說，我已可以替自己大掃除了。

「傷口可以沾水了嗎？」不過，還是先問問護士比較穩當。

「當然可以，傷口已經癒合了嘛！」

可是，開動了蓮蓬頭後，我還是不敢讓它面向那道疤痕，只輕輕用水濕潤著它的四周。不一會兒，流出的水帶有少許紅色，膝蓋也漸漸發紅漲大起來。

「給你傳呼醫生來看看吧！」護士給了我一個冰包敷在膝蓋上後，說。

過了不知多久，她滿心歡喜地走進來說：「柴夫來了！」

「你怎麽了？」我抬頭，他尾隨護士走了進來，順勢坐到旁邊那張騰空了的病榻上，俯下身子檢視我的膝蓋。

這一連串的動作，都在我意料之外。只是，還沒有感動完畢，我又必須對他的提問作出反應。

「我甚麽時候說可以沾水了？」

那你爲甚麽不說清楚才走？

「以防萬一，還是過幾天才大掃除吧！」他轉過身子對媽媽說：「她呢，老是急著要出院，患處雖然是重新接駁了，但要斷的話，還是很容易的，所以先留院做一段物理治療會比較好。」

處方了些止痛藥後，他邊走邊對護士說：「明天我放假，早上你傳呼仇鴻來看看她吧！」

所謂的早上，真的很早 —— 我還沒自夢鄉回來，仇鴻就出現了。

「膝蓋還腫嗎？」他邊探著腦袋查看邊問。

「好一點。我甚麽時候可以回家？」

「你愛甚麽時候都可以。就今天怎樣？」

看啊，這壓根兒不是我急不急性子的問題，而是公認我可以勝任的一件事。

那時暑假只剩兩個多星期，即使足不能出戶，也不會太難過；再者，出不了門口也有個好處 —— 筋腱犯不著受那麽多刺激，復原速度也會較快。

爲甚麽我那般肯定？瞧我在重投校園懷抱前已可把那 splint 扔到堆填區就知道。

不過，說了再見，並不代表那就是真正的再見。太完美的事，向來都不會歷久不衰。

開學後不久的一夜，我渴得不得不爬起來找水喝。那時的我，已可徒手在屋內走幾步。

就在距離水壺只有兩三步之遙，右膝突然殺出一陣酸痛，我也在轉眼間跪跌在地上。

我實在不想驚動已熟睡的家人，所以便學著兒時的方法，先用雙手把上身撐起，繼而再用雙腳使勁把整個人站起來。

可是，我呆住了 —— 別說把整個人站起，右腿還未使盡全勁，膝蓋已疼得令我再次跪倒在地上了。一次，兩次，三次，情況依然一樣。我疼得冷汗直冒。

「媽！我摔倒啦！」話音剛落，媽媽便從房間飛奔出來，用兩條前臂從胳肢窩把我扶起。幸虧她的塊頭不小，否則就非召救護車不可了。

那一摔以後，右膝的腫痛情況斷斷續續地發作著。一條腿罷工，另一條的壓力自然倍增。未幾，就連它也開始鬧彆扭。

這兩個傢伙，令我被汪涵抓了進院。本來打算開的 Bilateral Psoas Release 那場仗，也宣佈無限期押後。

除卻骨科醫生外，連痛症科醫生也被派了上陣。一隻藥沒效了嗎？那就換別的。不到幾天，我幾乎可把全數的消炎止痛藥的名稱、作用琅琅上口了。只是服過藥後，軀體就累得只管貼在病榻上。

我滿以爲能叫作止痛藥的，就真的會把痛止住，來到這兒，始覺自己實在天真得很 —— 要是藥物大軍能延遲敵軍進攻的時間，我已該謝主隆恩了。

「給它些時間，情況該會好轉的。」是那年暑假汪涵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服藥加注射再加物理治療等於一個月的光景這道算式，是那年暑假我學會的最大本領。

藥物種類已多不勝數，物理治療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但兩膝那被火燒、被刀刺的痛感，仍沒有投降的意思；加上汪涵每星期重播的那席話，雖則我還未戰死沙場，但淚兒已在我的眼眶起哄。

我的淚兒在淌，小薯、芊芊、小婕，仇鴻與斑斕，還有許許多多的天使，則不住在我的病榻旁好言相勸。但，人家在哭，膝蓋又在痛，實在開不了口回應，所以，請容許我用被子蓋過了頭，直至把鬱悶都哭盡吧！

「膝痛怎樣了？」翌日與小薯在聊著，耳邊響起了仇鴻這個問題。

刺過了斑斕處方的止痛針後，痛楚確是沒有前一天般無法無天。

「反正現在以吃藥為主，不如你試著回家一下。這總比你在這兒今天哭，明天笑要好。說不定過幾天即使我找八人大轎把你抬回來，你也不依。」然後，他的笑容又幾乎令雙唇佔據了整個臉龐。

若然待在家裏能治百病的話，那大概今天您也沒有站在這兒發表「偉論」的機會了。

結果，他的八人大轎並沒派上用場，反倒是一輛計程車在兩天後把我送了回去。又吃了幾趟刺針之苦後，我的日子才算比較正常。

那天，正爲汪涵再次拋下那句話而失望至極，我發現仇鴻並沒有隨隊伍離去。人群消失在視線範圍後，他說：「有一個病人與你一樣，年紀越大病況越差，但他現在已駕著輪椅唸大學去了。」

語畢，他的目光與我的相遇了好一陣子。但，我可以說些甚麽呢？

「替她同心理學家約個時間見見面吧！」也許他站得腿軟了，乾脆下一道命令就算。

雖然明知道這只是新瓶舊酒，但我的心情仍被那人支配了好一陣子 —— 幹嘛要把我拿去跟別人比？

那個心理學家，我只見了一次便沒有再見的打算了，但她的一句話令我的心澄明了許多：「心理因素是不會令痛楚加劇的。」

從醫院回家後，眼見我舉步爲艱，阿姨把我領到一相熟的骨科醫生處。

祖利已滿頭白髮，但臉上的氣色，令人完全猜不到他的年齡。

簡單地替我屈曲伸直過雙腳，拍了幾張兩腳和脊骨的愛克斯光片後，他說：「你的肌張力過盛，令肌肉發炎了；背部不能挺直，增加了下肢的壓力，這都是膝痛的起因，但因已做了融合手術，所以一切已成定局。」

接著他又說：「不用擔心，你並不是心理有問題，而是真的有痛症。裏頭有問題，吃再多的止痛藥，打再多的針，也是徒然。」

他給我處方了一星期的肌肉放鬆藥，但服至第五天，膝患已消失得了無蹤影。

這次看病的經歷，還令我有一種得著：明白妙手仁心的真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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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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