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根是我中學的良友,自出席他的婚禮後,我們便鮮少聯絡;沒想再聽到他的名字時,是在新聞上:他因犯盜竊和誤殺而被判刑。爲人憨厚老實的他,會做出這事,實難以置信。
疫情嚴峻,嫂子既要照顧兒子,又要為口罩奔波;我實在不忍她的辛勞,寧願付天價也要為他們找來口罩。當初從錢包掏出幾張「紅衫魚」時,店員那毫無波瀾的眼神我依然記憶猶新;我到底是他們第幾位客人,才能使他們發這國難財發得如此心安理得。
當日,嫂子看到實物便激動得愴然涕下。經過一番安撫,言談之間,我得悉他們劏房的租約快要到期,新家又突然被收回,一時面臨無家可歸的境況。一袋袋紅白藍膠袋被閑放一角,如同主人一樣,被忽視的徹徹底底。
「八年了,總以爲會生出些感情來,
但原來活著的動力,
就是想著擺脫這兒。。。」
我無意中發現曹根寄來的書信,都是他獄中寫的日記。我閲覽一遍,有感社會世事之莫測,故撮錄一篇,以供思考。
一.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子照到石屎地上。
醒來的只有我一人,其餘的還在流連夢鄉,發著自由的夢。我對陽光特別敏感,每當它照進來,仿佛就會觸動眼睛裏的感應器,自覺睜開眼來。我站在窗前,讓這光芒從頭到脚灑遍我全身。這是清冷的早上僅存的一絲溫暖,猶如在深淵中看見希望;我伸手試圖抓住它,但它實在太渺茫,一下子便從我指尖流逝。
從窗口看出去,景色卻不令人怡然自得:一排又一排的窄窗,看不見盡頭似的;我甚至感受不到風的存在,樹木也變得不活躍,剛才和暖的陽光再次被灰雲遮去;一切畫面,仿佛靜止下來,單一而死寂。
二.
今夜,月亮連一點光也不願施捨給我。
你向來是誘我入睡的良藥,爲何要收斂自己?
你是怨恨我所犯下的罪孽,故要收回對我的溫柔,好使替故人懲罰我!
三.
這段日子,我一直心緒不寧;雙手活動時,總隱約聞到鐵鏽味,卻如何也洗不走。
今天,是第十八天。
我心裏越發不安,工作時甚至被手上濃烈的鐵鏽味惡心到乾嘔;可問起周圍的人,他們對這腥味卻是毫無感覺。
晚飯時,國哥説起外面搶購厠紙等日用品的事,回想起昨天在電視看到的情景,一名主婦獨力買了十多條厠紙,我心裏不禁嗤笑一聲:
這家庭的規模最好是能和「真情」媲美,不然,就是擦爛屁股也用不完!
或許白天真不能說人,電視剛好在報導一宗持刀搶劫案,劫的還是不值錢的厠紙!
「之後可能衛生巾也當紙巾用,搶清光囉。」
「這年頭,銀紙也沒厠紙值錢,造孽囉!」
「我們男倉三星期才一卷厠紙,也不見我們急了!」
國哥和同桌師兄的高聲議論,完全入不了我的耳;不用旁人告訴我,我也知道自己的臉有多白。
住手!不要這樣做!這些話似曾相識,仿佛不久前才有人向我説過。勸説的話到了嘴邊,卻怎樣也吐不出來;我好像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只能渾身顫抖著,即使鼻尖聚滿汗珠,雙手也抬不起來去擦拭。
曹根,你這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今夜,他要回來了!
我生硬的低下頭,雙手又傳來濃郁的鐵鏽味,我仔細看了半晌,雙唇劇烈的哆嗦著,才看出,這滿手的都是血!
四.
晚上的自由時間,通常在收音機的聲音裏渡過。今夜,張先生又開始發揮他錄音機的屬性,聽到最多的就是「開會」這詞;裝作勤勞做事,向來是政府一貫的作風。倉内的師兄坐在床上熱烈議論,批評政府各種不是,最後得出一結論:
「多虧那邊的人吃野味才搞出這攤蘇州屎!説什麽中港一家親不能封關,人家才管你死活!」
只見國哥緊綳著臉,兩道眉擰得緊緊的,眼珠子都被怒火充溢,他腦海的最後一根弦「啪」一聲便斷了,憤而起身,手指指向師兄們,破口大駡:
「人家鍾先生也説了,發源地未必在哪兒!連世衛都稱讚我們抗疫的應變工作,權威都這樣説,還要像外面那些甴曱搬弄是非,老臉不羞嗎!」
「隱瞞工作做得倒是挺快,不怕,相信政府!欸你説説,世衛到底收了多少錢幫忙說好話,哈哈哈。」
民哥與國哥一向水火不容,二人經常火花四起。民哥大概五十歲出頭,黝黑的臉上有一道疤痕,增添幾分煞氣;他學歷不高,就中學畢業,説話行爲上雖略帶粗鄙,但顯得他率直豪爽。
國哥一番言辭,可這反擊就像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瞬時讓他憋得難受,臉色黑得快要滴出水來。我眼見這劍拔弩張的情景,心中吃驚,想道:「國哥可是秉承『爹親娘親也不及政府親』的信念,看來,又要起一番唇槍舌戰了。這下子想躲也躲不及,還是要想個獨善其身的法子。」
「阿根!你來評評理!」
我心裏頓時嚇得漏了一拍,就知道國哥喜歡把火吹到我這邊來!幸好我睡上層,一早把臉別到牆那邊,用被子和毛毯把自己蓋得密實,一副已然熟睡的畫面完美呈現。我緊閉著眼睛,想道:「這有什麽好吵的,給你說贏了,這疫情也不會好轉;這裏每人就派發五、六張毛毯,實際也禦不了什麽寒,倒不如留口氣暖暖肚子吧。」
五.
之前在活動室看電視,看到一位大叔在主持追問下,語帶哽咽地道出家中已無口罩可用,唯有冒生命的風險,暴露在大街上。看畢,我心疼得像被刀子割一樣,仿佛失去全部的力氣,回神過來,淚光已氤氳臉龐。
男子漢尚且如此,靜怡,在鏡頭拍攝不了的地方下,你又是否在為生存而哭泣?新聞上拍攝那些凌晨便蹲侯買口罩的人龍中,又會否有你的身影?
早前你來探訪,你的臉容更加疲憊憔悴,早前養得圓潤的臉也變得瘦削不堪。你一定是吃了很多苦,縱使這樣,你乾裂的嘴唇依然願意爲我露出笑容;你總是想把自己雙手藏好,不願讓我看見上面結滿的繭子和傷口。靜怡,你向來腰背不好,看到你强忍苦楚歡笑的模樣,我便覺得自己沒臉目見你。
我很想揪出那個欺負你、折磨你的人,可每當我握緊拳頭,便發現是多麽的諷刺!這段艱苦的日子我本應與你共同熬過去,現在卻什麽也做不到,我羞愧難當,只能給自己火辣的耳光。此時,我生出從未有過的念頭,我悔恨自己生爲男人!只要我是女囚,就能參與口罩生產的工作。我定會把我所有的愛意的關切,都傾注在那裏,祈求上天能把我的心意,傳遞到你那裏去。
六.
或許我們於政府的功用,就是成爲犧牲品。
這苦難不會可憐你而消停,只會接踵而來;我們一家三口,原來也只值六千元。
同心抗疫?確實。
只是我們是她手中的盾牌,一次又一次替她承受各種衝擊。
七.
刺鼻的消毒藥水味充斥鼻息,我睜開乾澀的眼眸,朦朧間只看到有兩人端正的站在在我面前,面容嚴肅。昏迷前的情景一一在腦海浮現:撕破的床單、窗框、死結。
那兩人必然是牛頭馬面!他們是來接我的!我日思夜想,終於見到他們二人,心裏絕對是愉悅的。唯有業隨身,他們終於要帶我到歸處啊,心道:
「來!引領我吧!引我到你們的地方去!」
看見我蘇醒後,他們二人動身向我走來;人生的走馬燈忽然投放出靜怡和耀光的笑容,我心裏頓時猶豫起來,流轉著進退兩難的痛苦。法律已經制裁了我,我已收到應得的懲罰;我還要看著耀光長大成人,還要給靜怡幸福,我不要死,閻王!我不要死!不要帶走我!我眼神驚悸,揮動雙手試圖趕走他們,卻只見他們越來越近。
「鋃鋃」刹那間,一切都靜止了。這是手拷鏈子鏈撞擊床邊的聲音,我僵硬的盯著這桎梏,輕輕的擺動手腕,金屬碰撞的聲音又再次響起。我擠出一抹笑容來,逼自己笑出聲,或者是太激動,眼角也覺濕潤。
曹根你怎麽混得這麽廢!
連閻羅王都不願收你,臉皮卻厚得把自己打包送去!
你這厚臉皮,不打醒你你也不知羞!
右手一下下的掌摑臉頰,憑著這狠勁,這臉肯定要腫成豬頭。
「幹什麽!幹什麽!停手!」
兩名長官中較年輕的一位發覺我的行爲便立刻上前阻止我,按住我的雙手,口中不斷吐出類似「人生很美好」的話。
我停止掙扎,歪頭看進他的眼眸裏,從那兒看到的,是自己這副殘軀;感受著長官傳來所謂的正能量,我放聲大笑,放任這笑聲在房間不斷縈繞。
這世界真是他媽般美好!愛你愛到想把你毫無保留的吞噬掉,使你融入骨和血!
八.
我們倉裏新來了一個小夥子,二十多歲,我們都叫他軒仔;初次見他,我便被他那成熟滄桑的眼神迷住: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有如此眼神?我們舊人都沒去問他入獄的原因,仿佛已經了然於心;各位師兄對他也很包容照顧,唯獨國哥對他總是沒好臉色,經常冷嘲熱諷一番。
軒仔跟我一樣,都是淺眠的人,偶爾我在黎明前醒過來,便會與上層的他四目交投。我倆都喜歡走到窗邊,感受陽光的溫暖;有次我好奇問他爲何睡得不深,他說:
「我掛念這個家。」
九.
假日我們都不需要工作,長官領我們到運動場打發時間;我不是愛活動的人,伸展筋骨後便坐在一旁;我環視周圍,看到軒仔竟也像我這老人一樣沒參與其中,便過去凑幾句話說。
突然,一個籃球往我們這邊飛去,眼見要打到軒仔,我立刻上前擋下這一擊。軒仔吃驚的連忙扶起我,目光狠厲的往國哥瞪去。沒錯,這球是國哥扔的。國哥往我們抛了個不屑的眼神,語帶髒話的説著凶狠威脅的話。
「你隻死甴曱給我留心點,下次可沒那麽幸運!」語畢,他便吐了口口水離開了。
我手覆起軒仔的拳頭,跟他説起國哥的爲人和脾氣,讓他別太生氣。他扶起我坐下,把頭埋在兩膝中,不久便擡起頭,望著遠方的鐵欄,眼眸裏流轉的是我解讀不了的情緒。
「你知道我們港人最厲害的地方嗎?」我愣了一下。
「就是面對什麽大場面,生活依然能如舊。」
我低頭沉思:這話說的沒錯,這城市好像永不停擺,無論發生什麽事,也阻止不了人上班工作的決心。還記得當初「山竹」來襲後,港人也沒空整理家居,一腔熱誠全投在上班中,即使要等候七小時才能上車,也堅持踏上這無盡旅途;不過啊,要是這政府宣佈停市,又要招來熱血上班族的謾駡了。
「那些人總會說:『生活嘛,沒錢怎撐起家來』這垃圾政府就是看中我們的奴性,料到我們不會反抗,才敢胡作非爲!」
「當初大三罷,哪怕一天也好,地鐵站裏依舊是洶湧的上班群。香港人啊,要經濟穩定,吃到屎寧願哭著吞進肚子也不願反抗;至真的有人站起來為他們爭取,卻指責他們養廢自己吃不了苦。獅子山精神?哼,不過是政府奴役港人的藉口罷了。」
軒仔的話語在我腦海如同重擊,讓我不得好好反思自己這大半輩子:渾渾噩噩也説不上,就是,沒個目的。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在生存或生活,總想著事不關己,過好自己;現在面對軒仔,也有些慚愧,老臉不禁紅起來。
「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你想得這麽通透。在我心裏啊,你就是英雄!」
「英雄?哈哈,當真以爲我是Marvel的人物嗎,平凡人一個啦!」
十.
今晚我們又是聽著收音機打發時間,民哥本與軒仔相聊甚歡,怎料廢國硬要惹是生非。收音機播著葉太在立法會上催促追究罷工醫護的報道,廢國聽得怒髮衝冠,破口大駡。我們對他這情況就司空見慣,本不打算理會,怎料他一個枕頭甩到軒仔頭上,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看他入獄前一定很喜歡在家摔東西,這麽臭的脾氣,難怪也沒家人來探望他!
先前籃球這筆帳還沒算呢,不發火還真當我病貓啊!
我走上去用力推了他一把,道:「我們一直免得惹事才容忍你,你卻變本加厲起來!你看你自己,看上去斯斯文文,可就好眉好貌生沙蝨,敗類一個!」
「我告訴你!你這種腦殘藍絲真讓我惡心!你真以爲盲目撐政府警察她們會對你好嗎,他們不過同樣當你是賤民,出了什麽事還不是立刻推你們出去祭旗!要死了還要把熱臉貼過去,你説你犯賤不犯賤!」
國哥被我這一輪炮轟嚇得跌坐床上,我很久沒這麽痛快駡人,憋著的一口氣終於排出來,頓時身心舒暢。軒仔和民哥呆若木鷄的看著我,顯然是被我反常的狀態攝到。回過神來的我便覺得丟臉,尷尬的搔了搔頭,準備回到上鋪去。
「根,可以阿你!就知道你不是他那一派,現在啊,我們這黃色監倉一致槍口對外!」
民哥大步走到我身邊,豪氣摟住我的肩膀;就在此刻,我忽然找到自己繼續在世上的目的。靜怡,或許我此生也會帶著悔疚度過,但起碼,我找到活下去的動力了。五年後的世界會是怎樣,無人知曉,但我知道,一定是前所未有的美麗。
當我走回床邊時,軒仔悄悄地在我耳邊說:「根叔你也算是個英雄哦。」
我抬起頭,會心一笑道:「也就是個不願再吃屎的平凡人了。」
十一.
衆生皆無名。
奴隸總是等候從天而降的英雄,
其實只是在等有誰願意披上被藏在一角的戰袍;
然後毫無節制地吸食挺身而出的恩澤,
救救我們?
救救我們!
救救我們。
如此的心安理得。
ns 15.158.61.4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