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零零捌年柒月參日
夜晚的街頭,計程車和公車往來高樓之間。街上有學生剛從補習班離開,三五成群地走在一塊。有人一手提著公事包、另一手不是拿著咖啡就是講著電話,繁忙的工作內容及行程,流露在這個城市裡每個人的臉上。彷彿沒有休息的片刻,大家都在追尋自己的目標、為自己的生活打拚。大橋連接著住宅區和商業區,大橋下是遊民和雜亂不堪的環境,在這裡以老鼠為友、與蟑螂為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住宅區靠近大橋一側,地方政府規劃為市集佈置區域。在白天,這裡是家庭主婦或夫提著菜籃來交易的場所。夜晚則是外地小販和夜市擺攤的領地,學生放學後大多會拖晚一點再往家的方向移動、或是在補習上課前先來逛逛,夜市的攤位花樣百出,與另一頭的商業區的專櫃擺設的等級根本是天壤之別。
而眼前的這些美食佳餚,並不是橋下的遊民所能擁有的,他們身無分文的姿態就算來到了夜市,也是自找麻煩、被人鄙視罷了。隔著鐵網就是攤販的備料區。當食物的香氣穿過了網進到橋下,那遊民便像喪屍般地望向人來人往的夜市,但是卻無力為自己掙得一點溫飽的機會。唯一的方式,就是來到另一側的橋邊,擺出鐵碗和訓練有素的演技,欺騙路人的憐憫心來換取微薄的生活費用。
而這一切並非自由,而是由橋下的組織策畫安排,他們是並不被政府或是地方機關所承認的高知識份子,主宰著橋下的秩序和遊戲規則。如果想要能夠分得鐵碗且在橋旁擁有自己的生存空間,需要與他們簽約,否則什麼時候人間蒸發或是被斷手斷腳都無人能夠替自己說話。
這裡的人們稱之為「黑棺幫」,他們雖是高知識分子,在大橋下的世界也有一定是勢力和權力。但是在世人眼中,他們與其他的遊民並無差別,頂多就是個地下組織,協助政府管理遊民的生活、文化系統。
黑棺幫的核心人員也是個白手起家的遊民,天資聰穎的他很快的擄獲了其他人的心,於是建立起了這個組織來管理橋下的社會。當然後面來的遊民跟大部分的核心人員並無太大區別,不過就是來的時間較晚,所以身分地位只能服從於橋下的前輩罷了。
替黑棺幫服務的遊民,從小孩到老人都有,幾乎遍及了每一個年齡層,唯獨青少年是少之又少。他們的收入大部分來自於橋邊的乞討或是被組織分配到較遠的地區服務。黑棺幫自壯大以來,就在其他地區的遊民耳中名聞遐邇,因此只要是被分配到區域外工作的遊民,沒有人不對他視而避之,因為是黑棺幫的生意,沒有人敢佔便宜。黑棺幫之所以強大,背後必有強而有力的人力支援,這些人脈透過一開始創立組織的幾人就已經打通得差不多了。
遊民的收入,並非直接進入口袋。而是需要繳回橋下總部,與組織人員核對金額,確認無誤後才能有機會在分配資源時獲得生活必需品及食物。但如果被發覺有藏匿金錢的疑慮,大部分已違約處理,那些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問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另外,選擇告發藏匿金額,也可獲得發放必需品時額外的獎勵,並有機會提升自己的生活環境或是工作地點。在這裡的人不只被上了編號,如果確定要工作會被列上排行榜,而排行榜是以你賺取的金錢換算積分來排名,每次的物資發放和配額多寡就以排行榜先後順序為參考。因此,橋下的社會就像是外部的商業區一般,是人們相互算計和廝殺的戰場。
「這一個禮拜的收入狀況如何?」橋下一處約十幾坪的小鐵皮小屋內,分隔了許多小房間,其中一房內的位穿著白襯衫、黑領帶的男子問道。
他眼前的是位打扮得像路上行人的遊民,整齊穿著、不過就是頭髮亂了些,指著手上的紙本報告道。
男子聽完,有些滿意地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向房內的大夥兒各個道謝完畢後,便出了房去。深夜將至,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夜市的部分攤販也開始準備收拾。除了商業區和路燈還閃耀著光芒外,其他地方都在黑暗中沉睡去了。橋下今日的運作流程差不多也告一個段落,大夥兒回到自己的被窩裡準備休息。有的小孩即使活蹦亂跳吵鬧著,也開始被大人們一個個拉回用舊床墊堆起來的小房裡休息了。
寧靜的夜晚到來。在大家都入睡的時刻,一個黑影走進了大橋下。經過了一區又一區的小房、睡袋、垃圾和雜物堆。他站在大橋的正中央,心想:這裡本來是政府規劃來讓鐵路通過的土地,如果不是遲遲無法通過鐵路興建的案子,這裡也不會變的如此雜亂不堪,成為如此社會敗壞的景象。黑影向著大橋下的鐵皮屋走去。腳底踩著草鞋,但是走在這裡的地上卻沒有一丁點的聲響,不如說是被遊民的打鼾聲給蓋了過去。噶的一大聲,打開了鐵皮屋的小門,但是這樣的舉動並沒有吵醒任何人,橋上往來的車子造成的吵鬧聲已讓橋下的住民習慣在有噪音的環境下入睡。黑影越走越深,鐵皮屋牆邊的縫透進了一點外頭剛駛過馬路的車燈。照出了黑影的原形—是位理光了頭髮身著長袍的人。他一扇扇鐵皮屋內的小門確認著,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終於,他停在了最後一扇門前。門上寫著「非請勿入違者重罰」。他推了門走了進去,在裡頭是一張大床和幾張小木桌拼起的會議桌、一旁還有沙發和衛浴空間。床上有個男子正在呼呼大睡。
黑影走近了床邊,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是誰?」男子微弱地說道,瞇著眼翻過身來。
黑影無動於衷,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男子頓時發覺床邊有人,趕緊跳了起來。不料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捆住似的,動彈不得,只能用力坐起身子。正要開口求救,嘴巴卻怎麼也張不開。黑影這時靠了過來,把臉貼近了男子。牆邊的縫又閃過了車燈的光,男子看清楚了眼前的臉,是個光頭的年輕人,露齒而笑的望著他。男子嚇到冒出冷汗,甩動著身體想找辦法離開這張床。但是眼前的黑影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哈。」一陣惡臭從黑影的口中吐出,男子差點沒被這味道給弄暈了過去。黑影將他向床後的牆推了過去,碰的一聲撞上了鐵皮。男子的後腦一陣劇痛從頂傳至尾椎,頓時無法思考眼前的狀況。
黑影這時鬆開了他的肩膀,右手一個巴掌拍向了他的左胸。一陣刺痛傳了過來,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胸口冒出,一陣暖一陣熱的讓男子越來越慌張、汗水幾乎快要浸濕了他的上衣。
「人稱大帥哥的優等生。」黑影開口了。
「嗚!」嘴巴被鎖住的男子,什麼話也不能說。
「我來讓你贖罪了,安詳吧!」黑影說完,左手一個巴掌拍在男子的右臉頰,這掌力道讓他昏了過去。
現在是凌晨大約一點多,大家還在睡夢中。大橋下卻飄出了陣陣濃煙。一定有人察覺到了異狀,不到數分鐘,警車、救護車、消防車就紛紛到場。大火將鐵皮屋層層圍困了起來,水柱在怎麼努力地澆熄火源根部,馬上又會竄出新的火舌。救難人員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將情勢給控制住。
鐵皮屋已被大火燒到變形扭曲,唯獨一個區塊,一張完整的床完全沒有被火焰燒灼的痕跡,只被黑煙稍微沾上了邊。但這不是在橋下的人看到的問題點,詭異的是床上的東西。
一個赤裸的人直立在床上,上半身被往下翻摺,嘴就這麼剛好地含住了他的下體,他的背部有明顯的五道爪痕,其餘的傷口在胸口和右臉頰有明顯的瘀青。警方初步判定該男子已死亡,但是死因尚待查證。
消息一出,橋下的遊民有的歡呼、有的哭泣。黑棺幫核心人物的死,讓整個組織上下亂了秩序,遲遲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接管地下社會的領導權。就這樣,日子久了,街頭上打劫、竊盜的事件頻繁傳出。警方開始大肆介入大橋下的社會,這裡成了警力打擊罪犯和驅趕群眾首要目標之處。黑棺幫的事件不到幾個月便傳到其他地區的烏合之眾耳中。遊民間的鬥毆也開始出現在報紙新聞上頭,一切地下生活的規則都化為泡沫。即使組織背後的人手介入,也無法抵抗上百甚至千人的圍剿。黑棺幫的形式,在那晚過後的兩、三個月內,就解散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人提起。大橋下的空地,少了乞討和在這裡生活的群眾,便漸漸地淪為野狗聚集的新地盤,但往後隨著政府案子的通過,這裡被改建成了鐵路通道,大橋旁的夜市也因應政策隨之遷址。橋的兩側架起了柵欄和鐵網,原本骯髒但還有生氣的環境,變成了鐵路局列車往來的其中一個部分,摳摟摳摟的軌道替代了攤販的奮力地叫賣和遊民夜晚的鼾聲。
一日清晨,一名和尚手握佛珠,嘴裡輕念著經文,走上了大橋一側的人行道。在幾公尺的距離,他停下了腳步,往橋下的鐵路一望,似乎還看的到當年鐵皮屋的位址和雜物、垃圾的模樣。他吸飽了一口氣,然後將它深深地吐了出來,閉上了眼。聽著橋上往來的引擎聲和橋下列車經過鐵軌的聲響所交織成的混音,伴隨著大樓間吹向大橋的微風。
「陳琪,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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