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夏天,雷雨特別多,整個月都見不到陽光。那天是下雨天,雨豆大豆大的落下,將乎要把大地淹沒。就是因為那場雷雨,所以在圖書館溫習的人比平日少了一大半。來的人,包括我在內,零散的分佈在大廳。每個人佔用整張大木桌。古舊的圖書館沒有將看書和溫習的地方分隔開,人總在身邊擦肩而過,不免令人分心。大學論文還有兩天就到死線,我只好在這裡埋頭苦幹了。
「楊鈴﹗在這幹啥? 」我一轉頭,就見到韓東勳,我的大學同學。「你的論文完成了嗎? 」我問他。「大不了就畢不了業,這算什麼?」他抱著胳膊笑著說。我垂下眼,不回話。「系中只有你在趕死線,其它人都出去玩了。喂﹗要一起去嗎?」東勳的手撘在我的肩上說:「你躲在這裡就可以寫得出嗎? 」我不自在的縮縮肩道:「不了,我不太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他聽罷沒趣就走了。
我心中回想起過去三年的大學生涯,我總是孤身一人,形單隻影的。平時就算功課不忙,也不會去和同學們聚會。大概他們也不會記得有過一個大學同學叫做楊鈴吧?我聳聳肩,其實我很享受不被發現的孤單。
為免再被騷擾,我躡手躡腳的收拾桌上的參考書和手提電腦,一手提起布包,走進書櫃架那邊去。這間圖書館很大,特別是走到那邊的書架—根本沒人會到書櫃找書。那些又高又闊的書櫃將我的身影隠藏了。我走到最盡頭的那排,那書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深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有書紙的味道,還有印刷墨水的氣味。我頓然整個身體放鬆了,聽著外面滴答滴答的雨聲,我重新投入工作裡。
「嚓」的一聲,我的四周倏然黑了。「啊﹗ 」我在黑暗中低叫,才想起自己混然忘了時間。圖書館關門了﹗我慌忙抱起所有,奔到大門前,但管理員的身影已消失於遠處了。我自覺倒霉,心中又不其然害怕起來—這裡……有鬼嗎?
這座歷史悠久的圖書館,還保留了不少西方的建築風格。那些古老的雕塑像在暗角盯著我看。我害怕得將背緊貼在牆,慢慢向左邊移動。除了大門上「緊急出口」的字樣發著光,其它地方都落入黑暗之中了。窗外還在下雨,雨聲仍然環繞在我身邊。我突然感到左邊的手臂傳來一陣冰冷,我被嚇得緊閉著咀,不敢呼吸。我一轉頭,就發現一面鏡子站在我的旁邊。鏡中的我臉容發青,像鬼魅一樣。
然後,在我的右邊,慢慢浮現了一張臉。他的臉比我的更慘白。在那青白之中,唯有他耳邊閃起一顆紅色的光。一陣寒意緩緩爬上我的背,令我不禁打個冷顫。「救救我。 」他開口說。我的耳邊傳來一冷風,嚇得我全身僵硬,雙眼反白,往前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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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好像停了,我再也聽不見雨聲—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周圍的空氣仿如靜止不動。我緩緩睜開眼,面前映著那張在黑暗中浮起的臉。他深邃的黑眼珠盯著我看。我低叫一聲,一手推開他,在地上不住的往後退。我的背碰到了硬物,突然幾本厚重的書由我頭頂掉下來。那男生瞪大眼,飛奔到我的身邊,用他的身體把書擋開了。那一剎,我看到他側面的線條,在陽光的映照下發光。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但心仍在快快跳動著。他面對著我,嘴唇在動,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卻讀得出他的話:「對不起,你有受傷嗎? 」我搖搖頭,手自動的將我想說的話比劃出來:「是我不小心。 」他用手指著我道:「你…… 」「我聽不見。」我回答。這一切來得十分自然。
在這個空間內,我不再是楊鈴,我是宣兒。而那男生叫吳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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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圖書館的玻璃窗透進來,落在永成的臉上,我又看見他發光的側面。他在我的身邊,低頭沉默的在看書。他的左耳有一顆閃動的紅點,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我用手指點點那顆紅水晶耳環,問:「為什麼戴這個?」他用生澀的手語回答:「因為戴起來很酷。」他美麗的耳窩加一上那血紅色的耳環,的確很好看。我不自然的拉扯自己耳邊的長髮,不自覺想要蓋住那雙醜陋變型的耳朵,然後低下頭去。永成卻伸出手,要撥開我的頭髮。在那一瞬間,我自覺被侵犯了,那強烈的自卑感抵抗著那不安全的感覺。我用力推開他,力氣大得使他掉下了椅子,倒在地上。「別碰我﹗ 」我不知道我的聲音有多大,反正我也不會聽得見,但我仍喊得全身發熱。永成呆了呆,然後自徑從地上站起來。他轉身想要走,我心中倏然沉下去。我伸出手,拉住他。「不要走。」我說。
永成回過頭,沒有多說一句話,就一個勁兒坐下繼續看書,再也不看我一眼。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我和永成之間,有些部份已沒法修補,但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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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來了,整片天黑壓壓的,下著傾盆大雨。我撐著傘,在不遠處見到永成的背影。「成。 」我開口叫他,可能聲量太小,被雨聲掩沒了。我急步追上前,卻遇見永成摟著另一個女生。
那女生說:「今日不用陪著那個聾妹啊?」「我不想多些時間陪你嗎?只怪她總愛纏著我。我已經好幾次拒絕了她,她還死纏爛打的,煩死了﹗」永成說著把臉趨向那女生,吻她。「我這算是可憐她而已,你別誤會。 你不知道對著她不能說話有多辛苦。」那女生嘟起咀:「那你趕快跟她說清楚嘛。我不喜歡和別人分享著你,尤其是那個聾妹﹗」「好啦﹗我會跟她說個明白,讓她死心去。 」永成擁緊那女生,深深吻向她。
我看到他咀唇的動作,知道他所說的話,但覺全世界都死了。我被他背叛了。我全身都被憤怒燃燒起來。
「我這算是可憐她而已……你不知道對著她不能說話有多辛苦。」這些話不斷在我腦海中重覆,刺激著我每條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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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成準時赴約了。他微笑著向我走來,擦過一排又一排的書櫃,來到最盡頭的一排書櫃。
一切都在圖書館中開始,就讓一切在圖書館內結束吧。
「在這幹啥?」他問我。他臉一仍掛著那抺笑容。我現在見了只覺討厭。他心裡根本在嘲笑著我,和那女生一樣叫我聾妹。
我用手語問他:「今日你去見的女生是誰?」永成立即停住不說話,他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你都聽到了? 」他低著頭問我。「我怎可能會聽得到?你忘了我是聾的嗎?你們不是在我背後笑我是聾妹嗎?」我索性不做手語,用我的聲音向他喊道。「你為什麼要騙我? 」
永成想捉住我的雙手,我一把他推向書櫃去,繼續說:「你以為我好欺負?所以和其他人一樣看不起我﹗你在可憐我,嘲笑我﹗ 」他開口想說,我截住他:「我不用你們可憐﹗我並不是那麼沒用的﹗我不要你們看不起我﹗ 」
我從布包中取出一早預備好的小刀,在永成還未來得及反應時,我已用盡全身的力撲向他,將刀刺在他的胸口上。鮮血淙淙的流出來,染紅了他的襯衣。永成用黑色的眼睛瞪著我。我把刀從他身體中拔出,他倏然斷了氣,跌到地上。
「隆」的一聲,閃電一下子照亮了整個圖書館的角落,而他耳朵上的紅耳環在閃爍。那漂亮的耳窩在我眼中份外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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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整晚被鎖在這裡嗎? 」朦朧間,圖書館管理員在拍打我的臉,我又聽到聲音了。我做回楊鈴了。
天已經變亮,但雨還在下。我在書櫃中的最後一排醒過來。
「剛才那個……是夢? 」我問自己。
我在一瞬間想起來,整個人戛地清醒。我拋下一切,跑到圖書館後已荒廢的園林去。雨嘩啦嘩啦的打在我身上,好痛。沾濕了的頭髮滴著水珠,落到我的眼睛上,使我睜不開來。我蹲在一棵松樹下,開始動手挖。
連日的大雨使泥土被翻鬆了,輕易的就挖了個小坑。就在裡面,躺著一隻戴著紅色水晶耳環的耳窩……
我驚訝得跌坐到濕漉漉的的泥土上。
「這裡……埋了一條屍體﹗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說的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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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圖書館的管理員替我報警了。警方到來,在泥土中發現了永成的屍體,證實他已死去半年。警方找不到叫宣兒的人,案件只好列為懸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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