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三萬出頭,養著兩隻瘸腿的老貓,每天上班下班偶爾加個班,生活雖然有點拮据但也不是過不去,只是家裡的貓都不太親我,甚至總是離我遠遠的這點讓人不太開心而已。
我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上班族,大概吧。
最近公司莫名奇妙流行起了回憶童年的風氣,大家聊得熱火朝天,群組裡滿是竹蜻蜓、跳格子、彈彈珠、格鬥機台⋯⋯,我不太清楚其他人的童年到底是怎麼過的,是不是真的如同他們口中所說的這麼美好,但我很肯定我的童年絕對跟其他人的不同,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D80V4qQw
甚至在當朋友們笑著回憶往昔時,我只能緊緊閉著嘴,臉上掛著不失禮貌而虛假的微笑,彷彿我的童年是多麼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
而那的確是不太能跟別人說的黑暗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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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住在鄉下地方,跟爺爺奶奶住著,就是那種家門打開,外頭是一望無際的藍天與稻田,當時的我大約七、八歲,一般小孩已經上二年級的年紀。
那年代的鄉下小孩家長幾乎沒在管,阿公阿嬤溺愛成性,遠在天邊的老師管不著、也不太管,從家裡走路到學校要一小時那麼遠,去學校還要聽老師訓話、要寫作業,小孩們哪喜歡去學校,一個個能拖就拖,能翹就翹課,天天聚在一起彈彈珠跳跳繩,玩得不亦悅乎,有些孩子則是家裡務農,農忙時期更是整天不見人影。
這情況政府一再宣導,眼見不見成效,最後還是祭出一招叫做上課補貼,附贈營養早、午餐免費,家長為了省錢順便爭取補貼,才一個個抓起小孩打包送去了學校,情況總算改善。
我大概是那個唯一被遺漏的小孩。
當家長一個個抓小孩時,我家裡年邁的老人家們沒有要勉強我的意思,很是放任我自由亂跑,學校想去再去就好,本該打電話回來管管小孩的父母長期工作忙碌,早已感情失和各自成家,如今都過得好好的,比以往幸福了不止百倍,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起我就會想到不愉快的過往,我就這樣被遺忘在離他們遠遠的地方,遠遠的,反正餓不死就好。
一開始我還是很高興的,不用上課多好,可以繼續玩遊戲、吃零食,跟下課了懨懨的同學們講起來也是神氣無比地享受著他們羨慕的目光,
只是漸漸地,朋友們開始在聊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有時候是新出的玩具,有時候是書裡面誰誰誰真的好帥啊但自己不識字,隱約被排擠的感受越來越明顯,
「阿志,你們今天下課後跟我一起去玩球吧!」我興致勃勃的邀約。
「你自己玩吧,不用上課多好,我還要跟其他同學一起趕作業呢。」已經三年級開始有課業壓力的阿志卻只是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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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越來越明顯,最後我總是自己一個人玩,也不是沒有偷偷去上課過,只是總感受到曾經朋友微妙的目光,上課上的內容一個字也聽不懂,掙扎了一兩天後還是放棄了,對當時的我來說,面子大過天,就這樣死要面子的撐著,假裝自己一個人還是玩得很開心。
每天都硬撐著在外頭鬼混到天黑,回到家重聽的阿公阿嬤也聽不太懂我說的話,或許是那時內心的孤寂,我開始偷偷帶一點自己吃剩的廚餘去喂野貓,每次只要一點點兒肉絲,那些野貓就會呼嚕呼嚕地叫著圍過來,用身體或是尾巴磨蹭我。
我那時候挺開心的,柔軟的小動物彷彿能治癒我心裡那點不可言說的傷痕,我喜歡躺在地上任由它們磨蹭或舔咬,有時候叨叨絮絮跟它們聊心底的事,總覺得它們能聽得懂似地安慰我,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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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是哪一天了,原本一如往常的蹲著餵貓咪們,有隻附近的大貓氣勢洶洶的走近,毫不客氣地搶走了我手上的肉絲,擠走我身旁所有的貓,
這隻貓長得很兇,緊閉的左眼有一道細長的疤痕,應該是在跟別隻貓搶地盤時弄傷的,身上橘黃色的毛斑駁凌亂,我有些稀奇,因為這隻貓平常是不會靠近我的,
仔細觀察了大半天,我才發現這隻貓的左腿受傷了,行動有些窒礙。
即使是受傷了,這隻貓依然很兇,周圍被它趕走的貓都只敢遠遠地望著,試圖想要摸摸它它也不肯,只顧著吃我手中的肉絲,我有些不開心的收了起來,「走開,我不想給你吃。」
疤眼大貓生氣地叫了兩聲,原地打轉兩圈,在我毫不畏懼的跟它對到眼時,它猛地撲了上來,試圖伸爪子撓我。
「走開!」我大叫一聲,胡亂用手揮開那隻大貓,我閉著眼重重把大貓拍打至地,可能是我有些高估它的戰鬥力,它淒慘的叫了一聲後就悄無聲息了。
死、死掉了嗎⋯⋯
我惶惶不安地睜開眼睛,正巧與那隻疤眼大貓對上了眼,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一隻貓咪的眼睛,疤眼大貓的唯一一隻眼是漂亮的琥珀色,裡頭流露出忍耐與害怕的感情,層層疊疊,透著點驚恐與痛苦,絲絲縷縷地朝我捲來,
從疤眼大貓身下滲出鮮血,它似乎撞上了尖銳的石頭,血腥味蔓延,那些混著泥沙的血液也漫到了我的腳下,我渾身顫抖。
「死、死掉了嗎?」我低聲自語,卻已經不是同樣的心情了。
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席捲全身,從髮絲到指尖,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臟快速有力地跳動,頭皮發麻,從未有過的絕妙體驗使我喝醉了似地喵喵叫著,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伸出一隻手指頭沾了點地上的鮮血放進了嘴裡。
是甜的欸⋯⋯我瞇著眼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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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我彷彿得到了什麼啟示,為了追尋那種飄飄然彷彿要上天的快樂,我開始在餵貓的時候偷偷做點小動作,一開始是在手上偷藏美工刀,在貓咪來討食時悄悄劃上一兩痕,看它們吃痛地叫一聲後還是信任地咬走我手上的肉絲,
再後來我拿了個碗,在肉絲與飯中混合了細小尖銳的鐵絲,看貓咪吃下去後再痛苦地咳出來,混合著胃酸和血絲,我著迷地注視這一切,這些快樂伴隨著幼小野貓的死亡而更加深刻。
大部分貓很快地察覺了不對勁。
它們不再磨蹭我,我拿食物過去它們也不再靠近,甚至遠遠躲著我。
因為貓越來越不靠近我了,我只好開始仗著體型優勢抓貓,或是在它們常出現的地方放上捕獸夾,對那時的我來說,當貓踩中陷阱時,那美妙而高亢的叫聲甚至使自己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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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我尤其鍾情兩種玩法,一種是把貓綁在不要的木桌上,然後用錘子把它們的骨骼一點點敲碎,骨骼碎裂的喀喀聲、貓咪痛苦的哀嚎,對我來說就像卡通影片的片頭曲一樣令人熱血沸騰,
另一種玩法是拔牙齒,用阿公不要的鉗子一點點一顆顆拔起貓咪小小的尖牙,我甚至用一個玻璃的小透明罐子收集起了我的戰利品,除了被拔牙的叫聲,我也很喜歡看到貓咪被拔光牙齒後的牙齦,上面那一個個的空洞都是我努力的成果,意外的能得到十分滿足的成就感。
被敲碎骨頭和被拔光牙齒的貓死去得很快,我通常會直接把它們丟到河裡,或是挖洞埋起來,鄉下地方空地很多,很簡單就能處理掉貓咪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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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那時的我來說,弄死貓咪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當時的時代背景也的確對野貓野狗不太友善,因為動物會大便和翻廚餘弄髒環境的關係,投毒之類的事也常有,只是沒人有空和興趣去虐待貓狗而已,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當作一個有趣的遊戲,最多就覺得這個遊戲比其他所有遊戲都好玩而已,還能開發出很多玩法,得到的樂趣與滿足也很多。
對於一個被忽略的孩子來說,沒人注意自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於是這件事一直到我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才被我奶奶發現,她當時拿著我藏在床底的、早就滿了的貓牙罐子,蒼老而滿是皺紋的臉佈滿淚痕,瞇著一雙老花眼透過玻璃看著罐裡血淋淋的牙齒們,又看了看一臉茫然的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後低低地哭泣起來,像夜晚寒冷的風穿過枯木的聲音,哀哀鳴叫著,彎著她老舊而不堪負荷的背脊。
我意外也很喜歡這個聲音,所以默不做聲聽著阿嬤哭,直到聽到阿嬤終於提起了一絲力氣,質問我道,「哩為瞎覓艾安娞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好玩啊。」我眨眨眼,滿臉的不解與天真,不太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造業啊⋯⋯」阿嬤雙手合十拜了拜天,又顫巍巍拜了拜被她小心放到桌上的罐子,她沒有罵我,只是跟我說不能再這樣做了。
我跟著她把牙齒埋在了土裡,咳著嗽燒了一堆金紙和香,被阿嬤壓著頭對牙齒墳墓拜拜磕頭,這個遊戲就這樣跟著被燒得灰白的金紙一樣隨著風逝去,變成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過去,像政治人物的醜聞一樣被阿嬤死死壓著不漏半點風聲,連阿公也沒有透露,最後順著時間流逝而逐漸不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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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成年後就把小時候的事忘得一乾二凈了。
在那件事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阿嬤跟阿公在我國小要畢業時過世了,後來我被母親接走去了繁華的城市,像透明人一樣被養大,在酒綠燈紅的都市好玩的事物可多了,雖然沒有一樣能比得上那種快樂,可目不暇給的新東西已經讓當時的我看不過來了,再加上阿嬤臨死前的警告與叮嚀,都市的流浪貓也不多,我很早就打消了繼續遊戲的念頭。
再之後被母親逼著上課補習,至少以後可以靠自己活下去,然後大學畢業,然後我找到了第一份穩定工作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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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一人走在街頭,背著深深疲倦與對未來希望的我,無意中看到了路邊奄奄一息的兩隻野貓,對上了兩雙琥珀色的貓眼,從記憶深處翻出了那隻疤眼大貓,想起了那時全身戰慄的快感,想起了口中甜膩的血腥味,想起了我的貓牙戰利品,想起了那些貓咪痛苦的哀嚎,想起了脆弱骨骼一點點碎裂的聲音。
我跪倒在路邊嘔吐起來,發自內心感到深深的恐懼,對自己,也對那些過往,
我吐得一塌糊塗,把晚上的排骨便當和珍珠奶茶混著胃酸吐得一乾二凈,我吐得彷彿要把自己的胃給吐出來一樣大聲乾嘔,渾身狼狽。
我想吐出自己身體內那背著無數罪惡的靈魂,
噁心、好噁心。
那些貓咪死前痛苦而仇恨的雙眼在我腦海中一一閃過浮現。
我踉蹌著自己爬起來,推拒周圍所有上前來關心自己的陌生人,跌跌撞撞抱起了兩隻同樣狼狽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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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隻貓似乎遭受虐待傷了腿,從此只能一跛一拐地走路,我細心養好牠們的傷,每天罐罐肉泥鏟屎地伺候,但這兩隻一直不親近我,卻對其他人甚至只是第一次來家中作客的同事都很親暱。
每當看見這兩隻貓,就像被提醒自己所犯下的過錯一樣。
有時候到了夜晚,我的兩隻貓總會睜著琥珀色的雙瞳盯著我,彷彿從我身上看到了無數與他們有著相同遭遇的夥伴,淒厲地喵喵叫著,
而我也深深凝視著牠們的雙瞳,從牠們眼底看到了醜陋的自己,
「睡吧,」我輕聲對牠們道,「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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