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不怎麼樣的星期日清晨,我起床梳洗、換上素黑色衣服,跟隨家人出門。天氣很好,我們到達殯儀館,見到很多親朋戚友。久未見面的人們互相問好,時間一到,各人便進靈堂默哀。在遺體告別儀式,一列人沿着死者遺體繞行一圈,人們哭得死去活來。我想,一個人活到八十歲已經夠久了。人是會死的,死了,就化作一縷青煙、一掬塵土。死了,就甚麼都不是。躺着的,只是一件徒具虛形的死物。我經常會這樣想,這個世界每天都如此多人死,為何死的那個總不是我?那些才華橫溢、滿懷理想的人,在未及綻放之時就無緣無故死去;而像我這種無夢無能之人,則偏偏被留下庸碌度日。如果真的有神,難道祂不覺得殘忍嗎?神啊!我一直等待祢奪去我這條渺小的命!
一直注視那具冰冷軀殼時,我突然回想起15歲時遇見的那個女孩。我在想,當我如此躺着時,她會前來向我作出最後道別嗎?喪禮結束後,各人又再噓寒問暖一番,然後便回去各自崗位繼續過活。下次再見,則可能又是某某的喪禮。人活到某個年紀就該明白,有些人,就算過去關係如何密切,往後都只會在喪禮上再見。而更多的人,也許早已永別了。人生在世,過客匆匆,始終不可能每個曾經相見的人,都有再次相逢的機會。我該知道,一如我和那個女孩。
15歲那年,我的時間停頓了。
「碰」的一聲,有些甚麼從高空墜落砸進我腦海,時間自此停止了流動。當周遭同儕急欲成長時,我被獨個兒遺留在15歲的秋天。在那個有點荒涼的境地,我一邊編織稻草人,一邊感受從黃金稻田吹來的陣陣涼風。無意之中,我發現有個女孩正在稻田另一邊盪鞦韆。我離遠和她打了聲招呼,她也以微笑回應了我。後來我才得知,在15歲的秋天,我和那個同樣年輕的女孩受到了相同的詛咒。從那時起,世界分裂成兩個:帶着我日漸蒼老的靈魂活下去,15歲軀殼身處的世界;以及永遠15歲的我與永遠15歲的她共享黃金稻田,時間巨輪永不轉動的世界。我和女孩在15歲那年相遇,然後我們被永遠留在「那裏」。然而,身處「這裏」的我們從此不可相見。假若有一天我們不幸遇上,停頓的時間將再次流動,那個屬於15歲的我和15歲的她的世界,則會永遠消失。為了保護我們的黄金稻田,我和她心中早已約定彼此。我們都清楚,剩餘的人生,我們都將孤獨地生存下去……
在那個不怎麼樣的星期日下午,和那個同為96年生的女同事相對而坐時,我無意識望了她耳朵一眼。我從前沒有細心看,可仔細留意時,才發覺她的耳朵真的很普通。那真是一雙不怎麼樣的耳朵啊!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唏,妳知道嗎?在1996年出生的人都受到了詛咒。」她把視線從電話屏幕轉向我,不明所以地「吓」了一聲。我摸了摸耳朵,向她展示耳前鬢角旁的小洞。「這裏,看到嗎?是標記,被詛咒的標記。」她聽後亦摸了摸自己耳朵。「那是甚麼意思?」我想了一想,才繼續說:「在1996年,有一群人做了一個實驗。」她露出困惑的表情,「甚麼實驗?」「有說,是在出生嬰兒皮膚植入微型機械,以監察他們日後的成長狀況;有說,是在他們身上注入神經毒素,以限制他們壽命;更可怕的說法是,那些人想要改造,甚或控制他們的思想和意識。」我指着自己的腦袋,「他們這裏會有點異常,以你們的說法就是,扭曲。」「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停頓了片刻,想要尋找適當的用語。「不知道。但其中一個說法是,為了找尋救世主。」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再次向她展示耳朵的小洞,「而我,就是第51號實驗品。」
我不懂得死亡代表甚麼,可我覺得那不該是悲傷的事。生存是一個緩慢又漫長的過程,所以我不認為,死亡會是一瞬間結束的事。在那後面,應該還有更多的甚麼。至於那是甚麼,我亦不知道。死亡,是生存的人永遠無法想像的抽象事物。我想,所謂生與死,可能只是一種狀態。從生到死,然後從死到生,循環不息。那不是相對,而是過程。我們太理所當然地以為,人是從被生下來那刻開始的。可是,或許根本就沒有所謂開始和終結。出生的人會死去,死去的人會出生。我們從來沒有生,亦從來沒有死。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呢?我不記得了。在那條街遇見她時,其實我沒打算和她搭話。反倒是她,主動與我相認。她上身穿着露臍小背心加外套,下身穿着熱褲,化着濃妝豔抹,看來實在庸俗不堪。這與她過去給我的清純形象可謂大相逕庭。我實在記不起,她曾幾何時作出過如此打扮。她似是正在替某公司進行宣傳活動,於是我們只打了一聲招呼便匆匆分別。我突然發覺,我自以為過去與她有過甚麼約定,可實際上,我們其實甚麼也沒彼此承諾過。10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IanmfyM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