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午開始,弗蘭克斯坦便在宅邸各處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像是春天的鴝鳥,但佔滿半個大廳的各式居家物品——別稱羅迪的心血來潮——仍然堵塞著大門如巨岩累疊,不知何時才能被安頓完畢。
「明明都說了不需要,一下子硬送這麼多東西過來是在想什麼啊?」他一面碎唸,一面將家具堆外緣的橡木櫥櫃打開檢視,隨即發現裡面竟然塞了小一號的五斗櫃,而五斗櫃的各個抽屜中又各自放有小木箱,小木箱裡則收著小木盒——整人遊戲嗎?弗蘭克斯坦不悅地翻了個白眼,他完全能想像那位高踞寶座的貴族之首,此刻正如何為自己無聊的惡作劇暗自竊笑,近期若是見到面,搞不好還會嘻皮笑臉地問他:「看到這麼多禮物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層層疊疊的收納用品全分開來放好,原本好不容易稍微縮減的佔地面積再度往外擴散,如同雨後的土石流。
「說什麼祝賀喬遷?羅迪是個讓人搞不懂腦袋裝什麼的傢伙,真讓人替貴族的未來感到擔心。」他煩躁地諷刺。
「羅迪是睿智的。他做的每件事總有合理的理由。」陰影中的貴族打破沉默,皺著眉反駁他的說法。
雷卡一早領著運送貨物的隊伍到訪宅邸,之後便留了下來。被友人勒令禁止隨意移動物品的他其實無事可做,只能悠閒地倚在牆邊旁觀對方獨自忙碌,偶爾再奉陪幾句閒聊,總之一切行動以不礙事為原則。但既然尊貴的羅迪被放進了話題,他可不能繼續保持無所謂的態度。
「你和那位簽了契約,意味著確定要在這裡長住下來,這樣的你總不能老是借用萊傑羅大人的物品吧?而且,作為人類應該也會有許多額外需要的東西,羅迪是這麼說的。」
「……向Noblesse借衣服怎麼說都太誇張了。」沒等弗蘭克斯坦回應,他又補上一句。
突然被戳中痛點的弗蘭克斯坦整個人抖了一下:「你幹嘛老提那時候的事啊?」
他偶爾會後悔把拌嘴吵架的要領教給雷卡。
「啊啊,你說的我懂,但這些怎麼看都不是給我一個人的量。他想送東西給萊傑羅大人的話為什麼不早點送?」
就搞不清楚羅迪對主人的處境到底在不在意,弗蘭克斯坦忿忿地想,同時手上的整理工作倒也沒停下,因此他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剛才的五斗櫃,發現抽屜面板上雕著不顯眼卻優美的花紋,似乎符合主人的喜好,再看看從裡面拿出來,剛剛擦拭完畢的木製小箱,也是類似的雅緻設計,於是終於妥協地輕哼:「那老狐狸的品味倒是不錯。」
雷卡聽了點點頭,絲毫不帶諷刺地附和道:「羅迪的品味自然是非常傑出的。」
儘管口頭上存在爭執,兩人心底其實都為羅迪的禮物感到高興。除了物質需求的層面以外,如此大張旗鼓地遣人送禮過來,等同向外昭示弗蘭克斯坦受到羅迪的承認與庇護,從此以後,洛凱道尼阿沒人能對他的存在說三道四。想到稍早到訪的幾名貴族明明一臉不悅,卻連挑釁都不敢回應半句,只能死瞪著他直到放下貨物離開,弗蘭克斯坦嘴角一揚,發出了小聲的嗤笑。
※※※
端坐於茶几旁剛被換新的沙發椅上,萊傑羅半放空地看著弗蘭克斯坦在房間內外來回走動。在雷卡為了其他工作離開後,似乎工作得更加專心致志,或者說根本已經走火入魔的弗蘭克斯坦,現在正堅持將新加入的所有物品以最適當的方式擺設,哪怕和調整前的位置只差了不到一根手指。想幫忙卻被徹底否決的萊傑羅,唯一被分派的工作是思考是否還有舊的物品想要替換。
似乎有人在很久以前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想了想,答案果然還是跟那時一樣:沒有,不需要。他對宅邸內的陳設沒有什麼不滿。硬要說的話,這裡唯一讓他稍感困擾的,大概是房間裡那幾座書櫃吧。因為自己在玻璃櫃門上的倒影實在與兄長太過相似,到了本人也可能會誤認的地步。
在陽光充足的日子,每當他從窗邊轉身回望,便會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書櫃上,那幾乎會讓他錯以為兄長又來房間找他了。或許並不奇怪吧?畢竟兄長生活於此的時間,遠比他不在的時間長得多。與記憶中同樣鮮明的身影立於房內與他相對,像是僅僅是來進行日常談話一樣,像是兩人不曾傷痕累累地對峙過一樣,像是他仍未進入永眠一樣。但那並非事實,不過是折磨人的幻象與現實不斷交錯。
要是真像弗蘭克斯坦告訴他的人類傳說所描述的,貴族無法在鏡中形成倒影,他是否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這問題讓萊傑羅有點想笑。但他又有什麼資格擺脫煩惱?他應當提前阻止兄長和他的追隨者們犯下過錯,卻沒能做到,只有亡羊補牢地懲罰他們進入永眠。然而不知為何,從來不曾有人就他的失職問責於他,甚至連羅迪也沒有,因此他只能自行懲罰他自己。雖然,如果弗蘭克斯坦知道他這樣想,大概不會同意吧?想到這裡,萊傑羅彷彿想掩飾什麼似地彎身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
「主人,您看這個放那裡好嗎?」弗蘭克斯坦出聲問他,手往剛搬進來的深色五斗櫃和另一邊牆壁先後比劃了一下,「之後可以在上面放個花瓶做裝飾。」
「你覺得合適就好,我無所謂。」萊傑羅說。他總覺得弗蘭克斯坦對裝飾宅邸的熱情比他大得多,而且多半早已在腦海中把多數房間的家具配置安排好了,沒必要再去打亂他的行動。
「嗯,那我移一下旁邊的櫃子。」
對布局已有想法的弗蘭克斯坦迅速走向牆邊,以不同於尋常人類的力量將書櫃輕鬆抱起。倒映於櫃門上的世界隨他的動作歪斜,直到某個東西突然從頂部滑落。
「嗯?」他反射性地伸手去抓,然後奇蹟似地在落地前接住了它。另一邊脫離他掌握的書櫃卻遵循著物理定律瞬間著地,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啊,不好意思。」他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然後低頭看向自己剛才接住的那個東西,
「……這什麼?時鐘?」
那是一個手掌大的金屬座鐘,不知道被擱置在書櫃頂上已經有多久,多虧是在這具有半永恆性質的洛凱道尼阿,倒也沒生鏽腐壞,光澤明亮的表面甚至沒有半點灰塵,只是彎折的指針明顯沒在動作,鐘面邊緣開裂,一旁應當與之相接的部件則向內嚴重凹陷,明顯的碰撞痕跡。
給萊傑羅確認過後,弗蘭克斯坦又將它捧在眼前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最後他皺了皺眉,說道:「主人,它似乎壞得很嚴重,您希望怎麼處理?」
萊傑羅看著它沉吟片刻,隨後作出決定:「已經用不上了,就丟掉吧。」
「您確定嗎?」弗蘭克斯坦窺探著他的臉色又問了一次,萊傑羅點了點頭。
「那我就把它拿走了。」他把移動到一半家具們安頓好,順便檢查了茶壺內茶水的剩餘量後,便帶著座鐘離開房間。
※※※
門開了又關上,萊傑羅從書本中抬起頭,看到只比門把高半個頭的兄長正對著他笑。
「萊傑羅,你看我帶了什麼過來。」他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道,語調中卻充滿了掩不住的興奮。
萊傑羅看向他捧在手中的物品,那個燦金色的光澤他有印象。
「……你從父親大人的書房拿出來了?」他記得當初看到時,父親很快便將它收走,放到櫃子裡側那以他們的身高完全無法看見的位置,同時叮囑他們說那是別人送的禮物,很精細所以不可以亂碰。
「父親大人正在接待室跟羅迪說話,沒問題啦。而且你之前不是說很想仔細看看嗎?」
是那樣沒錯。但還是好好問過父親比較好啊。儘管他這麼想,隨著兄長將物品放上桌面,他的目光轉眼就被吸引住了。那黃金色澤的來源,以銅為底的鎏金外殼比陽光下的花蕊還要明亮。上面以白瓷鑲嵌而成的花鳥圖樣,守護似地圍繞在繪製著符號的圓盤四周,而其中又有如同草葉交纏成束的纖細金屬薄片,一長一短,從圓盤中心向外延伸。據父親說,那是一種叫做時鐘的東西。
「它好漂亮。」萊傑羅發自內心讚嘆。
「嘿嘿,很棒吧?」兄長得意地揚起臉,好像被誇的是他自己,隨後笑著伸手往身高與他相仿的萊傑羅頭上胡亂摸了摸,「我是哥哥,幫助弟弟完成願望是應該的。」
萊傑羅覺得那像是在模仿父親的動作有點粗糙,但他沒說出口。
在兩人圍著座鐘反覆看了好幾圈,把各個角度的模樣全數仔細印入腦海後,萊傑羅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地說:「現在該把它放回去了。」然後便將座鐘從桌上拿走。
「欸?等一下!」兄長阻止他,「我之前聽別人說它其實是可以動的,你先還我一下。」
「不行!」萊傑羅抓著座鐘往旁邊閃,試圖避開想要攔截的兄長,沒想到一個施力不當讓座鐘脫手飛了出去。反應不及的兩人眼睜睜看著它撞上地面,發出刺耳而不祥的聲響。
「啊,慘了……」
兄長走過去撿起座鐘,隨即確認到損傷部位至少佔了正面的一大半,完全不是能忽視的程度,原先興致高昂的紅潤臉頰因而變得蒼白。
「我看還是先修好再放回去好了。」他在片刻的遲疑後說道。
萊傑羅皺著眉以眼神詢問他要怎麼修。如果是父親的話,修復作業大概一瞬就能完成吧?但是他們還太小,根本不太會使用力量,尤其自己連身體動作都還控制不好,更別說要修理這麼精細的東西了。想到這裡,淚水開始在他的眼眶中蓄積起來。
看他這樣,兄長似乎更慌了。他焦躁地咬著下唇,一雙眼睛左轉右轉,急著想出能挽救眼前情況的辦法。過了半晌,一個名字從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那個,呃,拉古斯!拉古斯叔叔應該知道怎麼修理,也會願意幫我們保守秘密。」
私下找他幫忙是個好選擇嗎?萊傑羅不太確定。但早在他來得及作出結論之前,走廊方向就傳來了呼喊他們的聲音。
「……少爺、萊傑羅少爺,你們在裡面嗎?」
話音剛落,緊接而來便是敲門聲,兩人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兄長動作很快地往旁邊一躍,剛好來得及在房門打開前將損壞的座鐘——他們罪行的唯一證據——藏到書櫃上沒人看得見的夾角,並在下個瞬間回到萊傑羅旁邊,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兩位少爺,羅迪帶了點心給你們,快去吃吧!」
前來傳話的是家中的成年僕從。他微笑著以一手將門拉開,示意他們前往接待室。
「好,我們馬上過去。」兄長回應道,而後牽起萊傑羅的手,「走吧,萊傑羅。」
在一個避開了其他人視線的拐角,他把頭貼向萊傑羅,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悄聲說道:
「我會好好還回去的啦。放心,不會有事的。」
萊傑羅沉默地點點頭。他相信他的兄長會信守承諾。因為,每當他們一同走在宅邸長長的走廊上,對方牽著他的手總是溫柔而堅定,不曾輕易放開。
※※※
貴族的時間極為漫長,長到他們往往難以記起自己的年齡,更別說要回憶孩提時代發生的瑣事。萊傑羅依稀記得當時年幼的兄長時常笑得燦爛,但那笑容究竟生得什麼模樣,他想不起來。洛凱道尼阿的恆常性不存在於貴族的心靈,他們的生命中有太多事物會被時間不斷沖蝕,最終徹底淹沒,再也無法看清。
沒想到那個座鐘會就這樣留到現在。不是說要修好了還回去嗎?他有些感嘆地想,然後起身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兄長總是對他很好,幾乎總是,就是偶爾會說話不算話。
時隔多年才重新出現的座鐘,它的原主早已永眠,如今就算恢復完好也沒有了能歸還的對象,因此若是撇除回憶不談,它的存在已變得缺乏意義,也就不再有費心修理的必要。尤其作為洛凱道尼阿的貴族,沒有人真的在意那些鐘錶指針所能標記的時間差,大家只當它們是裝飾品。
這裡會認真以鐘錶計算時間的,多半只有弗蘭克斯坦一個人吧?而他自身頂多是以弗蘭克斯坦的行動來感知時間的流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萊傑羅自己也不太清楚。總之,踏入他生活中的弗蘭克斯坦,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替他標示各個時間段的提示者:當他出現在晨光灑落的庭院,開始悉心照顧花草時,那便是一天日程的實際起算;當他將散發香氣的午餐從推車移到桌面,同時熱心介紹起菜色時,萊傑羅便知道這天的時間已過了一半;而他在夜間為他端上的第二次晚茶,則默示著午夜已悄然來到,是換日的時刻。不同於貴族們慣於留意的太陽傾角總隨季節變動,弗蘭克斯坦作為他對時間的參考基準,似乎更加穩定而精細,並且在無星無月的夜晚也同樣適用。另外,有時他也會以茶水的溫度來估算時間。剛才嚥下的紅茶已經涼透,所以他知道弗蘭克斯坦差不多要回來了。
過沒多久,果然門上傳來兩聲輕敲。伴隨著那句一如往常的「主人,我回來了。」,弗蘭克斯坦走了進來,手上拿的卻不是萊傑羅意料中盛有茶水點心的托盤,而是別的東西。
「那個,總覺得丟了很可惜,所以我擅自把它修好了,希望您不會介意。」他訥訥地說,將外觀復歸完整的座鐘放到萊傑羅面前。
萊傑羅有些意外地眨眨眼,覺得對方做事的效率和主動性總是超乎他的想像。但是眼前的座鐘總覺得跟印象中有點不一樣,仔細一看,似乎是上面的圖樣變了。鐘面外緣本應是其他花卉的地方,現在嵌飾著某種形狀特殊的植物,看起來像弗蘭克斯坦在院子裡種過的白海芋。
發現他正注視著變化之處,弗蘭克斯坦有些忐忑:「啊,因為有些部分實在很難恢復原樣,我乾脆改變了設計。如果主人您比較喜歡原本的樣子,我會再按您的意思改回去。」
聽了他的話,萊傑羅輕輕微笑起來,隨後回絕道:「不用了,就這樣也滿好看。」
「您不討厭就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接著很快又切換回先前的工作模式,認真考慮要如何安頓這個多出來的家飾,「放到架子上可以嗎?還是要拿到書房?」
「你拿去吧。不是說計時工具永遠都不夠用嗎?」
萊傑羅的回答嚇了他一跳。
「欸?給我?這麼貴重的東西?」修理座鐘的過程讓他知道,當初製作它的材料和工法肯定耗費了難以估算的成本。
「嗯,當作祝賀你定居下來的禮物。」萊傑羅以極其肯定且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
弗蘭克斯坦愣愣地點了下頭,對於自己必須收下座鐘這件事,他算是瞭解了,但主人選的理由總讓他感到渾身不對勁。
「……您為什麼要這樣配合羅迪的說詞啊?」
把心情複雜的弗蘭克斯坦放在一邊,萊傑羅倒是對眼前情況感到心滿意足。摔壞的座鐘換了一個新模樣回來,現在它是弗蘭克斯坦花心思替他修好的東西,也是能讓弗蘭克斯坦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適的東西——那樣更好。
其他事物的變化也同理。隨著弗蘭克斯坦按他的審美將宅邸內的物品漸次替換或重新配置,空間中原先附著的意義,也將連同記憶一起逐漸被塗抹覆蓋,從萊傑羅獨自背負的,變換為他與弗蘭克斯坦兩人共享的。如此一點一滴,或許即使是如山的巨岩也能被移動更新。
弗蘭克斯坦的存在,會成為他停止懲罰自己的藉口,或者說契機嗎?那會是羅迪的意圖嗎?他不確定。但他知道,隨著宅邸各處發生變化,弗蘭克斯坦正開始在真實意義上安住下來,而其他曾經住在這裡的人們,則會漸漸被收納到隱密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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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KFw9xclYa
因為實在很喜歡古董鐘,諧音和歷史問題就都被我任性無視了,啊哈哈。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Fp6wAjL1K
另外,在此之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寫到哥哥的事情。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TAze6rcFO
因為原作沒怎麼交代就自由發揮了,希望大家不討厭這樣的想像內容。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SGXaTpPO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