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飯廳內,三道人影立於餐桌旁,圍著桌上一個圓形物件面面相覷。苦惱的陰影爬在他們臉上,使場面看上去像是一票被圍困至死局的前線軍官,正在隱密而昏暗的地下室中,進行著最後掙扎。
「雖然老闆說吃完後要跟他報告感想,可是……」塔奧為難地欲言又止,眼前的存在太過衝擊,使得平時的舌燦蓮花萎成了豆芽菜。但即便他沒說出口,塔基奧與M-21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在這當下,三人心裡想著的肯定是同一件事:「這真的能吃嗎?」
無可名狀的物質滿滿盛在碗裡,向四周散發著難以忽視的不祥氣息,在三人看來,這簡直比上次的草莓味泡麵還可怕。
沒錯,草莓味泡麵。而且居然是粉紅色的。
那件事並沒有過去很久,輕易浮現於腦海的印象鮮明到令塔基奧打了個寒顫。在他這輩子所遇過最嚇人的事物中,那碗泡麵絕對有實力角逐冠軍寶座——如果發怒的弗蘭克斯坦沒參賽的話。
說它嚇人並不是指味道很糟,而是那完全等同高級鮮果般的鮮香酸甜實在太美好、太逼真,嚼著嚼著,便會產生一種幻覺,彷彿自己身處於晴空下的草莓園,正與夥伴們共同享用著親手摘取的新鮮草莓,猛然回神後,放進嘴裡的東西卻怎麼看都姑且是湯和麵。各種知覺訊息間的衝突過於巨大,讓人不禁懷疑麵裡是不是被摻了致幻藥,以及自己是不是哪裡得罪了老闆,下一秒就要像吃了不明膠囊的阿麗絲博士一樣倒在地上瀕死。來自那碗麵的精神衝擊,讓他接下來好一陣子看到跟草莓有關的東西都會緊張。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食物被製作出來?據罪魁禍首所說,是「太過專注於重現草莓的滋味,忘了兼顧整體協調性」所造成的結果。
真是糟透了。這句話是塔基奧對該起事件的總括感想。可悲的是,現在桌上那碗他不太想直視的,嗯,暫定為泡麵的東西,比以前所見過的任何食物都要更糟。
「這次誰先上?」M-21打破沉默,將現實重新放在三人眼前。
「呃,猜拳輸的人先吃?」塔奧提議。
「猜、猜拳嗎?」儘管有些錯愕,塔基奧還是伸出了手,同時試著回想起後續動作。微小的興奮令他稍稍從眼前的苦難中分心,畢竟,打從在間諜教育中學到有關猜拳的知識以來,他還從來沒在生活中實際嘗試過。
「對,來猜拳!」塔奧也伸出手,「一次定勝負!」然而在他短暫瞄了眼桌面後,便又乾笑著改口:「不對,我看還是那個什麼好了,五戰三勝?啊不,五戰三輸?」
姑且不論五戰三勝制能不能用在猜拳,而且還是三個人的場合,就連塔基奧都知道這種改動除了拖延時間外毫無意義,反正終究是有個人要先吃——雖然他也理解塔奧想逃避到最後一刻的心情。
「……就五戰三輸。」或許是同樣理解這種心情,M-21乾脆順著他去了。
「剪刀、石頭、布……」
「吃……我……吃了……我們……或者……被我們……吃掉……」
在他們拖拖拉拉猜著拳的同時,那碗時不時翻騰起來冒個泡,嘶嘶作響的泡麵(暫定)發出了詭異的聲音。但是,像是在說話什麼的肯定是幻覺吧。
儘管塔奧和M-21的臉色隨著聲音出現逐漸變得慘白,而自己的臉色恐怕也一樣難看,但那肯定是幻覺吧。塔基奧願意為了抓牢這個想法拚盡全力。
「……石頭、布。」
「剪刀、石頭、布。」
五局結束,每人各輸了一局,其餘兩局平手,因此沒有誰需要馬上動筷子。三人暫時鬆了口氣,紛紛脫力跌坐在椅子上,沒人知道猜拳竟然可以是如此煎熬的事情。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辦?再猜五局嗎?
在做出決定前,由走廊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三人轉頭看向門口,發現出現在那裡的是萊傑羅。
「啊,晚上好啊,萊傑羅大人。」塔奧首先出聲招呼,其餘兩人也隨後跟上,萊傑羅向他們點頭作為回應。
「你們似乎在緊張。」他說著看向碗,接著又將視線移往三人,像是在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是這樣的,老闆煮了新的泡麵給我們,但是……」
作為長年相處的同伴,塔基奧看得出來塔奧有多拚命在解釋現況。無論世上有沒有神明,能一句話就讓弗蘭克斯坦打消主意的萊傑羅,此刻之於他們正如同大神降世,他們非得把握這個機會說服他並取得豁免權不可。是啊,短短的人生中,夥伴們一同經歷過無數戰場上的生死關頭,也都挺了過來,最後要是不幸死於泡麵未免也太荒謬了,讓人難以接受。
「……所以,這碗麵我們還是別吃比較好吧?」經過一番調理清晰、詞句動人,候選人辯論會觀眾聽了肯定要哭的長篇大論後,塔奧終於在結尾丟出了唯一的訴求。三人吞了吞口水,緊張地等待萊傑羅的反應。
「我理解。」萊傑羅輕輕點頭,表情看起來有些無奈,「弗蘭克斯坦在實驗室製作的產物,很多時候也令我擔憂。你們不需要勉強自己配合他。」
順利從神明口中得到赦免的三人如釋重負,紛紛放鬆了肩膀,殊不知好不容易盼來的和平只維持了短暫一瞬。
「但是,既然麵都煮好了,我希望能告訴他感想,所以我來吃吧。」他說著便往擺放著泡麵(暫定)的位子坐了下來,「而且會不會是等得不夠久呢?」
「呃,您的意思是?」
「畢竟是他有信心端出來的泡麵,雖然現在可能看上去難以食用,再耐心等待一下,麵條變多以後或許就會比較好。」
不,再怎麼說都不是那種問題吧!三人在心裡一致吐槽。但他們的想法顯然沒有傳達給萊傑羅。只見他開始用餐前慣例的等待,姿態虔敬端正一如往常,彷彿對於碗中散發出的不祥氣息毫無覺察。
這究竟是為什麼?主僕間的信任竟然深厚到如此程度嗎?又或者他的勇氣是源自於對泡麵的熱愛?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萊傑羅大人,您也別勉強……」塔奧乾笑著勸他。
「吃我……快點……吃我……跟我們……在一起……」
萊傑羅沒有對塔奧的勸告做出回應,倒是前方的麵碗忽然蒸騰起一陣濃重的紫黑色煙霧,躁動著,彷彿有生命一般。話說,在那陣煙霧後面,剛才好像有什麼模糊的,像是扭曲臉孔的東西從碗中浮現出來,但眨眼間又不見了,那一定也是幻覺吧?
啊……不行了。感覺理智線隨時會繃斷的塔基奧嘆了口氣,說聲不好意思後便把碗從萊傑羅那裡挪開,放到自己面前。
「還是我來吧。」他沉重地宣示道。
食物中毒什麼的,跟讓老闆的主人出任何差錯比起來,根本一點都不可怕。接受老闆的治療比被老闆打個半死再接受治療要好得太多。再說,他們可是RK呢。守護萊傑羅大人不是他們最重要、最理所當然的任務嗎?
「塔、塔基奧,你認真嗎?」塔奧瞪大眼看著他,一臉驚恐。
「反正總有人要吃的。」
「等一下。」沉默許久的M-21突然插話,「我的恢復力是最強的,我來吧。」他將碗從塔基奧面前拿走,接著伸手去拿筷子。
「M-21!」塔奧急忙抓住他的手,然後一把搶過碗,「說真的不吃也沒關係吧?我要拿去倒掉。」他大聲說著,端著碗逕直向外走去,直到突然在距離門口僅一步的距離停下。
「欸,那個……」
「怎麼了?」
聽到塔奧的聲音似乎開始顫抖,塔基奧感覺情況不太對勁。
「它好像真的在變多……」
一陣詭異的黏稠聲響截斷他剩下的話。從塔奧背影所遮擋的位置,紫黑色的泥狀物質突然暴衝而出,有意識似地襲向眾人,形態不定且活動方式缺乏規則的模樣讓人聯想到軟體動物的觸手。塔基奧瞬間後退躲過了攻擊,但它們仍然捕獲了首當其衝的塔奧和正要上前搶救的M-21,接著更逐漸向周圍擴張、侵蝕,將整個空間化為他們的領域。
萊傑羅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裝飾於餐桌的花朵突然枯萎,牆上的壁紙在被泥漿掠過後一片片綻裂開來,以焦黑的模樣剝落,周邊一切似乎都正在被腐蝕。
那刺痛肌膚的氣息,不正是暗魂焰槍嗎?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認出來?又或者他們的大腦明明認知到這件事,卻又害怕得拒絕承認?
M-21揮舞著狼人的爪子,試圖將糾纏他和塔奧的部分從身上劃開,但很明顯地效果不彰。
怎麼辦?槍對那東西有用嗎?塔基奧反射性地伸手往腰際一摸,然後理所當然地連槍套都沒摸到。
「塔基奧!快跑!去叫老闆!」在徹底被紫黑色的汪洋吞沒前,塔奧掙扎著回頭對他叫出最後一句話。
可是,老闆他,不就在……。他看向那汪洋的根源,感到有些絕望。此時,那些泥漿質地的觸手也已經纏上他的四肢了。他用盡全力嘗試脫離,換來的卻是更多的觸手如浪潮般湧來。它們爭先恐後覆上他的臉,奪取他的口鼻,使他難以呼吸。
意識隨著缺氧而逐漸模糊,朦朧中,他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這個泡麵還沒完成,你們每個人都是新口味的必要成分。一切,都是為了主人。」
在知覺完全消失前,他最後看到的是在黑暗中妖異閃爍著的,弗蘭克斯坦的眼睛。
塔基奧猛地驚醒過來,心臟在他胸腔中怦怦亂跳。坐直身體的同時呼吸突然變得順暢,然後有什麼東西掉下來砸在腿上。他低頭一看,是一隻手,塔奧的手。他連忙轉身想確認對方的脈搏,忙亂了幾秒後,才意識到塔奧根本睡得正香,而他睡相奇差的右手就是剛剛巴在自己臉上,差點將他在睡夢中悶死的元兇。
確認眼前的危機解除後,塔基奧半放鬆半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將那殺隊友未遂的手掌從身上挪開,開始試著了解情況: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四周有些陰暗,但仍足以辨識物體的輪廓。反射性看向唯一的光源後,他發現那是塔奧前陣子擅自裝上的大型投影幕。上面原本看到一半的電影似乎早已播完,回到了選單畫面,作為要角的扭曲怪物正在選項框後頭揮舞著觸手——不知為何,原本覺得品味很差的怪物設計,現在看起來倒還算挺可愛的。而在投影幕前方的近處,茶几上散亂擺放著未吃完的零食和幾個瓶罐。回想起來,那些不知哪來的可疑飲料大概就是他們會睡倒在這裡的原因。
「你們睡得有夠誇張,我還以為沒到天亮不會醒。」
塔基奧循聲轉頭,看到M-21在旁邊吃著消夜,一副完全沒事的樣子。看來他要不是沒喝,就是連解毒能力都比其他人更強。
「嗯,我下次不敢亂喝怪東西了。」塔基奧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準備收拾桌面,然而視線內卻出現了某個他無法不注意的,似曾相識的物件。
「M-21,那個黑色的……你是在吃什麼?」
「嗯?泡麵啊。墨魚味的。你要嗎?」
「不,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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