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大概是市場最熱鬧的時分,老丁在市場逛了一圈,東瞧瞧、西看看,真是沒什麼好買的。魚是自小不愛吃的,肉已經嚼不動,蝦的腥味兒受不了。最後還是跟平常一樣,只買了一塊豆腐、一把青菜,四兩絞好的碎肉和一坨梅乾菜。他拎著賣菜的婦人給他的塑膠袋子擠過人群,轉進那條極窄的巷子。這其實算不得是條巷子,只不過是兩幢高樓之間的一條空隙罷了。這短短十來公尺終年不天日的空隙裡,瀰漫著一股陰濕的霉味兒。聞到這熟悉的氣味,老丁的心情就輕鬆起來,天天從這條小巷子進出,已經很習慣了。老丁低頭注意的看著地面,踩到狗屎倒不打緊,一大把年紀了,摔跤可不是好玩的。走出了這窄巷子就到了一條寬巷子,說寬也真寬,兩旁停滿了車,中間還能容許一部中型車通過。只有老丁住的那幢房子門口沒停車,那是因為賀平最討厭人家把車停在他家門口,他買來三盆桂花排成一排,又找來兩張舊藤椅用麻繩綁在一起,往花盆前面一放,把門口那塊空地全佔滿了。老丁慢慢走到藤椅邊坐下,順手把塑膠袋放在腳邊。他嘆了一口氣,只不過在市場逛了一陣子,沒超過二十分鐘,就覺得有些累了。想起剛才寄出的信,估算要一個星期才能到達安慶吧!信裡告訴姪兒他今年不準備回去過陰曆年了,理由是家鄉氣候太冷,自己已經八十五了,恐怕頂不住那澈骨的寒冬。自從開放探親後,他已回去過三次了,初時那股熱切的盼望之情漸漸淡了,如今同輩的親人一個個凋零殆盡,只有一個年近古稀的姪子尚有書信往來。自己每個月僅那萬把塊錢,省著一點用,日常開銷尚能對付。回去一趟的花費,要攢好些時日哩。說什麼落葉歸根,唉!不必了!
老丁閒散的坐在藤椅上休息,目光漫無目的的移動著,這個時分巷子裡偶而有人經過。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婦推著一輛嬰兒走過,肥頭大耳的嬰兒正專注的吮著自己的小肥手,老婦彎下腰來用台語對嬰兒說:「好吃!真好吃!是不是?」臉上堆滿了愛憐的笑容。說著又拉過蓋在嬰兒身上的毛巾替他擦掉口水,繼續推著車子向前走去。老丁目送那老婦蹣跚的背影,心想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抱過一個嬰兒。思緒正在飄忽間,「砰」的一聲,老丁回頭看見三樓廖家的阿旺關上身後的大門,走向那台小貨車。感覺老人正注視著自己,他回過頭來對老丁擠出一點微笑說:「丁伯伯,你這麼早就買好菜了?」心裡實在納悶,這些老芋仔為什麼老是不喜歡關大門,難道他們不知道電動門長時間開著會壞掉嗎?老丁朝他笑笑,日子是快得不能理解,好像沒多久之前,阿旺還在門口騎著三輪小腳踏車,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不但日子過得快,風氣也變得教人難以接受。就拿這阿旺來說吧,長得也算眉清目秀的,原本一頭濃黑的頭髮,偏把它染得焦黃,額前的一撮長得蓋住眼睛,不時要用手撥到後面,後腦勺更是長髮披肩,有時還用根橡皮筋紮著。三樓廖家搬來大概有二十年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比老丁他們這幾個老兵要晚個五六年。當年由老趙邀集了四個舊日的袍澤,湊了錢買下這幢舊公寓的二樓。當時大家都是年近五十的半老年人,老趙說:「你們想想!都這個歲數了,真要好好合記合記,不先弄個窩,將來去住榮民之家,老讓人管著,多不自在呀!」老趙雖然最有眼光卻是最沒福氣的一個,搬進新居不到五年就謝世了,他一生省吃儉用,存下的錢比誰都多,只有他才敢出主意叫大家合夥買房子。老趙看起來一點不像個短命相,個子又高又大,一張紫紅的大臉滿是疙疙瘩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他以為只不過是感冒咳嗽,拖延了些日子,到榮總去檢查,竟然是肺癌末期,不到兩個月就掛了。嚥氣時四個夥伴都在床邊,他無光的眼睛掃過四個老友的面孔,沒說話就永遠閉上了眼。也沒交待他遺留下的那幾十萬塊錢要怎麼處理,後來只得依例交給退輔會保管。
剛買下這屋子時,幾個老兵還算不得太老,李敬一和賀平兩個人在一間早餐店裡幫忙,各自存下了一點錢。政策開放後老李回貴陽去過兩次,最近這次去了快十個月了,他認不得幾個大字,那窮鄉僻壤的村子裡當然沒有電話,所以是音訊全無。老丁猜想他要不是病了,就是不回來了。上次他回來就曾說家鄉有個寡婦有意嫁給他,而且他這次走時,把存款提了一大部份帶走。賀平只回過廣西一次,才待一個月就回來了,他說實在過不慣,別的不說,只蹲著上大號就教他受不了,那一雙風濕痛的膝蓋每每讓他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以後再也不提回鄉探親的事了。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哪裡好過就在哪裡過!」謝正明在部隊裡原是個駕駛兵,他是其中最早退伍的,當時想盡了法子裝病,逼得醫官開了一張證明才得以退下來。退下後就開計程車為業,照說這個行業的收入是足夠養家活口的,可惜他偏愛賭幾把,人說十賭九輸真是沒錯,開了多年的車子也沒能攢下幾文錢,曾有人勸他存錢討個老婆成個家,他說:「算了!打光桿兒有啥不好?一人飽、全家飽。」這幾年歲數大了,身體漸漸差了,反應愈來愈不靈光,只好把車讓給人家,改行替公寓大廈的住戶收垃圾、清洗樓梯。常見他瘦小的身子,黃黑的一張尖臉,疲憊的拎著一只水桶、一支長柄的拖把,在樓梯的一隅緩緩的移動。深夜裡他的咳嗽聲時常吵醒老丁和賀平,他們勸他說:「年歲大了,做不動的差事就別做了!好不容易弄幾個錢,都是送進紅中、白板裡,多划不來!」老謝可不是這樣想,他很在意每個月幾千塊的外快,牌桌上的樂趣是他無法捨棄的,他這一輩子唯一覺得人生有意義的就只有在牌桌上。他一直沒有回家鄉去看過,自幼是個孤兒,依著舅舅過日子,才十二三歲就跟著部隊跑,也許是太早挑重物,個子很早就停止向上長,因此大夥就戲稱他「矮子」。
賀平從樓上端了一張長凳出來,放在老丁旁邊說道:「今天的太陽真好,把棉被拿出來曬曬吧!」說著轉身回二樓捧來被子和墊褥堆在凳子上,也許是褥子的灰塵使然,他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賀平掏出一方手帕擦過口鼻,然後在另一張籐椅上坐下。他是比較會照顧自己的,平日大家的住處多半靠他打理。老丁望望賀平那稀疏而灰白的頭髮說:「聽說理髮又要漲價了。」賀平皺起眉頭說道:「媽的!又漲?我看乾脆我自己剪剪算了!啥都漲,就給咱們那點錢不漲。」老丁提了提腳邊的塑膠袋說:「豆腐倒是好多年沒漲,雞蛋也沒漲,以後咱們多吃這兩樣吧!」賀平那愛唱反調的脾氣就來了,他說:「喂!你當豆腐是可以多吃的嗎?我聽說吃多了豆腐會長結石哩!再說雞蛋也不能盡量吃,現在哪隻雞不打針?哼!雞蛋毒得很呀!」老丁搖頭說:「你這些都是打哪聽來的?都是瞎扯淡!有吃的就挺不錯的啦!活到我這把年紀還怕這個?」兩個老頭就這麼有一搭沒一褡的槓上了,這是他們打發漫漫長日的方式。任何一個無聊的話題都能引起一大堆廢話,永遠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從來不會把對方的話當真,也隨時可以停止。
他們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相伴呆坐著,望著空蕩蕩的巷子,幾隻時常出現在這一處的野狗也是生活中的點綴,牠們總是互相嗅聞、追逐、撕咬著,有時旁若無人的交媾著,這件在人類世界中禁忌的行為,總會吸引眾人的注目。近來野狗明顯的少得多了,這一定是環保局捕狗隊的績效。謝正明對野狗減少的現象特別覺得高興,以前開車時,最怕從巷子裡突然竄出一隻狗,深怕是個小孩子,總是嚇出一身冷汗。有一回就因為閃避一隻野狗而撞壞了車燈。在他看來,狗這種動物最大的用處莫過於提供冬夜裡一碗熱騰騰的香肉。就在幾個月前,端午節後的一天下午,兩隻狗正在交合,老謝下樓來看見了,撿起門邊一塊巴掌大的水泥塊朝狗使勁砸過去,大聲吼道:「滾!」狗被砸得大聲嗥叫,一時又掙脫不開彼此,那體型較大的母狗拖著公狗往前跑了幾步,才得以脫離。老丁和賀平都笑他閒事管得太遠,窘得他那張黃黑的尖臉不由得一陣泛紅。這時老謝手拿著老虎鉗子和螺絲起子從二樓下來,走到他那用來運垃圾的三輪板邊,蹲下來修理鬆掉的兩根螺絲。他自言自語的說:「快要報廢了,老是嘎吱嘎吱的響。」蹲著還沒有三分鐘,就覺得雙腿脹得發麻,扶著車子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對老丁和賀平慢慢說:「昨天我遇見老紀,就是在公車總站附近的巷子裡,天剛要黑時,他呀!才剛剛收攤,正要回家去。」老丁和賀平都轉過臉望著老謝,等他繼續說下去。他從褲袋裡掏出皺成一團的衛生紙,慢條斯理的擦拭著手指上的油污說:「他說這幾天,等他空了,他要帶阿牛來看看我們。」賀平有些不悅的說:「等有空?他倒好像挺忙似的!」老丁擺了擺手說「他大概是要等他兒子有空啦!他好幾年沒上咱們這兒來過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定是有什麼事。」老謝聳聳肩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說阿牛現在在唸高職什麼餐飲科,將來可以當廚子、開館子。唉!你們沒瞧見一提起他那寶貝兒子,他那付得意勁兒!」老丁接腔道:「這是難怪的,他吃了那麼些苦,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拔大,將來能當個廚子倒是挺好的,好找工作,餓不死。」賀平說:「幸虧阿牛不像他娘,要不然老紀就真是白忙一場。」老丁說:「這個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那小傢伙比他老子都機靈。」老謝搔搔頭說:「真看不出到頭來咱們這夥人裡數老紀的晚景最好。」老丁覺得休息夠了,便從阿籐椅上站起身來,一面提起腳邊的塑膠袋,一面說:「不能只看人家現在好了,你們想想,他受了多少罪?說起來也只有他敢,撿一個人家不要的白癡當老婆,樣樣都靠他,還成天帶在身邊。唉!總算老天可憐他,給他一個兒子。」賀平咧嘴一笑說:「他是得成天帶著她,防著別個偷偷的來下種啊!喂!老謝!去年你不是見過阿牛嗎?模樣長得像老紀嗎?」老謝白了他一眼說:「少缺德了!不勞你費心,那娃子簡直就像老紀蛻下的殼,拿模子來印也不能更相像了。」老丁也笑起來說:「盡是滿嘴胡說八道,連續劇看得太多了,亂七八糟的!對了!這一陣子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他住的那山邊的房子聽說有坍方的,你看情況怎麼樣?」老謝說:「我沒想起來問哩!他自己倒說了說,說政府快要來拆他們這一帶的違建了。正煩惱父子倆要往哪兒安身哩!」說著三個人心裡不免都想起自己幸虧有個安定的窩,對已逝的老趙油然生起幾分感激之情。
在同袍之中老紀是比較沉默而不合群的,退伍後,他用幾萬塊退伍金向人頂下山邊的一間違建,每日拉著板車在市場賣水果。他有自己的盤算,若是跟大夥擠在一處,總也成不了家,自己三代單傳,豈不要絕後了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思想在他心中是根深柢固的,萬事莫如娶妻生子重要。無巧不巧,他在市場認識了賣滷菜的老婦人,那老婦介紹一個每日在市場撿拾紙箱、棄物的老人,這拾荒的老人撫養一個白癡孫女,二十多歲的孫女見人只會傻笑。老人外出工作時,就用一條鍊子把她栓在桌腳上,起初她會大哭大叫,哭累了就捲曲在桌子下面睡著了。老人提起這個孫女,不禁悲嘆道:「可憐啊!兒子車禍死了,沒錢的人家,媳婦怎麼守得住呀!她跟人跑了。留下著個無父無母的嬰囡,我老了,不知道還能照料她幾天。」說著流下兩行清淚。老紀聽了,尋思道:「傻就傻吧!只要能生養孩子就行。」於是就在沒花一文錢的情況下,把傻女領了回來。看她一身污穢不堪,首先第一件事是幫她洗頭洗澡,剛開始洗時,她一直叫嚷著、掙扎著,後來抓到滑溜溜的肥皂,覺得很好玩,才安定下來讓他替她把澡洗完。換上簡單的衣裙,仔細一看,倒真是個白淨端正的少女,老紀心裡著實歡喜,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可是不消半天她就尿得滿身騷臭,老紀想了想,乾脆自己操刀,把她的頭髮剪短,短得近乎小平頭,再找一套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嘿!這麼一打扮,活脫脫一個半大小子。老紀對自己這個神來之筆得意極了,這可真是個妙招呀!既省事又安全。自此之後,每天帶著她到市場去賣水果,不時塞個什麼吃食在她手裡,她就安安靜靜的啃著,不會製造什麼麻煩。但是也不能讓她吃得太多,否則拉得到處都是,可就要教人頭疼了。老紀每隔一兩個小時就牽她去上一回廁所,大部份日子裡都很平順。
顧客中有位好奇的老太太問老紀:「那是你的兒子嗎?以前怎麼沒看過?帶他一起來作個伴吧!」老紀只得含糊的漫應著。也有那眼尖的仔細瞧了瞧,邊走邊的滴咕道:「看不出來嗎?是個女的!有點不大對勁兒!」老紀只當沒聽見,一律不予回應。日子久了,眾人就不再注意傻女了。大約過了一年,傻女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老紀打心窩裡歡喜。吃年夜飯之前,老紀恭恭敬敬的用紅紙寫了紀家的祖宗牌位,誠心誠意的祭拜祝禱一番。過了端午不久,兒子阿牛就出世了,老紀破例的騎車到老丁他們四個人的住處來報喜,他實在太快樂了,一定得找人分享他這份喜悅。過了幾天,老丁叫大夥湊錢買了個金鎖片,一同到老紀的違建探視,見那嬰兒長得黑黑壯壯的,就笑說像隻小牛犢,老紀喜不自勝的說:「今年恰好是牛年,小名就叫阿牛吧!」滿月之後,老紀用布帶把嬰兒兜在胸前,推車上市場做生意,傻女跟在車邊不停的笑著。擦身而過的人們扭轉頭來再看看著一家子,猜不透這是什麼樣的組合。
阿牛是個挺省事的孩子,粗枝大葉的養著,幾乎不曾生病,吃著最便宜的奶粉,吃得多、長得快。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處境,早早就長出了牙齒,可以吃煮得軟一點的飯,讓老紀省了好多麻煩。一轉眼就滿了週歲,光著屁股、只穿件小汗衫四處走著。老紀一有空閒就把兒子抱過來,放在膝頭坐著,用他那濃重的膠西腔慎重其事的教阿牛叫「爸爸」,其實他原本打算教兒子說「爹」,後來想想還是別跟潮流相搏吧。阿牛的口齒似乎不怎麼靈光,快兩歲時終於叫了第一聲「爸爸」,老紀聽到這祈盼多年的稱謂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幸福的神在多數的家庭都只是短暫的停留,人間的磨難總是少不了的。一天下午,老紀看著早上賣剩的一些木瓜、楊桃、香蕉,心想再去轉一圈,便宜賣掉也比放爛要好。於是先把板車推出門,再把阿牛抱上車坐定,傻女照例茫然的跟在一旁,一家三口沿著下坡的巷子慢慢前進。突然一隻大黃狗從人家的院子裡衝出來,朝著傻女大聲吠叫,傻女驚懼的倒向老紀懷中,老紀握著車把兒的手被她撞得鬆開了,車子就順著地勢向下滑去,老紀慌忙推開他的女人,大喊大叫的去追那推車。一心只擔憂兒子的安危,沒注意腳下的一塊大石頭,砰的一聲,重重的絆了一跤。一時眼前一片黑,有幾秒鐘的時間失去意識,但聽見阿牛的哭聲,魂魄頓時回轉,努力從地上抬起滿是灰塵的臉,發現車子沒有滑多遠,就被一棵小樹擋住了。阿牛只是受到驚嚇,並沒發生意外。老紀掙扎著想站起來,小腿一陣劇痛,不由得哇哇大叫。附近住戶聽見外面大哭小叫的吵雜聲,紛紛出門來察看,一位婦人抱起阿牛撫慰他,用衛生紙擦去他一臉的鼻涕眼淚。有幾個熱心的男人扶起老紀要他試著站站看,老紀痛得滿頭大汗,無法站立。穿著一件汗背心的壯漢把一口赭紅的檳榔渣吐在泥地上說:「阿伯的腿大概是斷了,還是叫救護車來吧!」有人馬上跑進屋子打電話,救護車很快就到了。老紀在醫院裡照了愛克司光,原來是腓骨裂了,幸虧沒有斷掉,只用夾板、繃帶緊緊的固定起來,不必打上石膏。醫生再三囑咐要休息,一二十天裡都不要走動。
陪著老紀在醫院的是他這一鄰的鄰長劉先生,他們並不是舊識,只不過是街坊鄰居而已。他在幫老紀掛號時,發現竟然是鄰縣的同鄉,益發對老紀同情起來。他也是個退伍軍人,因為有張高中文憑,退下來後謀得一個鄉下小學代課教員的工作,後來補成正式的教員,很幸運的追求到一位女職員,他的人生旅程從此步上平穩的路。養大了一雙兒女,夫妻倆自學校退休後,買下山邊樓房的一樓,在門前一方小小的院子裡搭之出一層層的架子,架子上放置一盆盆的花卉、盆景。日子過得清閒安適,決心要讓人生的後半段過得豐富而有意義,兩口子投身各種義工的工作。既然擔任了鄰長的名份,對四周鄰居的事都很熱心,大家都叫他劉老師。眼看老紀的苦況,心中十分不忍,不但自己一直陪著老紀,還要妻子暫時照顧傻女和阿牛。老紀在家休養的那幾天,劉老師每日過來探視,送來自家做的烙餅和饅頭。劉太太看見阿牛一身髒臭,實在可憐。就把他牽回家洗了一個澡,那阿牛起先怕生,賴著不肯去,她回家抓了一把糖才哄得去,洗完澡還擦了香噴噴的痱子粉,手裡拿著一包餅乾,歡天喜地的回來。老紀自是有說不盡的感激,心想人家非親非故的竟這般大力幫忙。後來劉老師又跑了幾趟社會局,替傻女弄得一份津貼,每個月可以向政府領兩千塊錢,老紀不知該如何表示內心的感激,等腿傷痊癒後,挑了一個最好的西瓜送到劉家,劉太太著急的搖手說:「老紀呀!千萬不要客氣!你這些東西都是要賣錢的,哪能白吃你的哩?」平日就不善言辭的老紀捧著西瓜,一臉窘相杵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劉老師溫和的接過西瓜笑道:「謝謝你了!這西瓜是你自己挑的吧?一定很棒。不過我跟你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喔!你若是把我當朋友看,下次就不許再送禮。」老紀乾笑著頻頻哈腰為禮。
老紀的腿傷好了後,日子又回復原來的規律。轉眼阿牛快四歲了,這天老紀聽說有颱風要來了,但是一大早起床卻是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於是一家三口照常到市場作生意,平日在老紀旁邊賣滷蔡的老婦沒來,臨時來了個算命的攤子,那算命的男子的算命方式挺有趣,一只籠子裡養了一隻白色的文鳥,在籤筒裡放著幾十條硬紙剪成的詩籤,有顧客上門求教時,就放出鳥兒,那鳥真乖,並不會乘機飛走。一雙纖細的腳繞著籤筒跳著,歪著頭打量籤筒,好像正在仔細思量,然後用牠那粉紅色的鳥喙叼出一支簽,就完成牠的任務了。算命的照著籤詩向客人解說客人聽完後就付賬那算命的還帶著一隻猴子,小猴身穿一件大紅背心,脖子栓著一根很細的鍊子,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著,作出逗笑的動作,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傻女和阿牛也很有興趣的盯著牠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老紀的生意也沾光,許多人向他買水果,老紀簡直忙得不可開交。終於有了一點空閒,老紀想起該帶傻女去上廁所了,但是在人群中只找到阿牛,怎麼樣也找不到傻女。問問別人是否看見過她,大家都說沒注意。老紀覺得有些不妙,告誡阿牛乖乖的守著水果攤,自己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尋找。直到中午過了,市場的人漸漸散了,老紀才拖著疲累的身子走回水果攤。阿牛因為又餓又渴而哭過,幸虧賣養樂多的太太塞給他一瓶養樂多哄住了他。老紀心急如焚,也沒想起該謝謝人家,就推車帶著阿牛回家去。回到家裡先把電鍋裡的包子拿給阿牛當午飯,自己坐著發了一陣呆,忽然他站起來快步走到劉家,劉家兩口子吃過午飯正在看電視,老紀垂頭喪氣的對他們說:「劉老師!咋辦?俺老婆不見了!」他倆關掉電視,問清了事情的經過,劉老師說:「去報警了沒?」他這才想起可以找警察幫忙。於是劉老師騎摩托車載著老紀去派出所報案,值班的警察允諾一定盡力協助尋找,一等有消息就會通知他們。老紀只得心存一絲希望的回家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一直沒有傻女的消息,有兩次發現無名女ㄕ,警察通知老紀去認ㄕ,老紀每回都抱著憂懼的心情去到停ㄕ間,一看都是長髮的女子,決不是他的傻女。老丁他們聽到傻女走失的消息,也來關心慰問過,都勸他要專心帶兒子,至於尋人之事,已經盡過心就好了。四人回到住處後,老丁說:「說句沒良心的話,她走了倒是老紀的福氣哩!大概老紀上輩子欠她的債已經還清了!」賀平同意道:「這話說的真對!不過她替老紀生了個兒子,留了個後,也算對得起他了。」
老紀終於放棄尋找傻女,跟兒子相依為命的過日子,粗茶淡飯的生活平靜安穩,阿牛上學後,功課平平,老紀當然沒錢供兒子去學才藝、進補習班。他只是時常叨唸著:「在學校一定要聽老師的話,不管老師說的對不對,都不許回嘴,知道嗎?不乖的話,回來我拿皮帶抽你!」老紀只是說些狠話,他從來沒有捨得打兒子一下,心裡可憐他是個沒娘的孩子。好在阿牛只是功課差一點,老師在他的成積單上給的評語都是稱讚他淳厚善良。國中快畢業時,阿牛對老紀說他想讀高職的餐飲科,老紀聽了很驚訝,現在這個時代是怎麼了?做菜、煮飯還要進學校去學!阿牛說以後幹哪一行都要有執照,他的同學中有好幾個要學理髮美容。老紀心裡認為廚子比剃頭匠高尚些,只是不敢下決定,就拿這事去請教劉老師,劉老師先大大的稱讚阿牛一番,說這孩子很踏實,沒有時下一般孩子浮誇的習氣,他說:「學理髮雖然也很好,但是人要圓滑一點,懂得說幾句奉承巴結的話,才能攏絡得住客人,阿牛好像不是這類的人。」劉太太在一旁點頭稱是,她原本想說理髮美容是要有一雙巧手,一點天生的藝術眼光,阿牛似乎都欠缺,後來一想這話太傷人,又嚥回去了。她說:「學餐飲是個好主意,有名的大師傅能掙好多錢哩!做出了名氣,攢了錢,就能自己出來開館子。」劉老師又說:「阿牛既然自己願意學餐飲,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讓孩子學他喜愛的行業,將來他才不會怨你。」於是阿牛真的讀了餐飲科。
阿牛放學回來,在信箱裡拿到一張通知單,進門看見他老子躺在木板床上,閉著雙眼聽收音機,床邊的老電扇有氣沒力的轉著。阿牛把書包往桌上一放,揮動手中的單子嚷道:「爸!市政府又來通知了,說是下個禮拜五之前,一定要搬走,時間一到,拆除大隊就要動手拆房子了。」老紀接過那張單子大略瞧了一瞧,憑他認得的幾個大字,實在也看不很懂。他嘆氣道:「搬就搬吧!說了好多年了,補償金也早發過了,當官的哪曉得我們的苦。」阿牛對換個地方住倒有點期待,他說;「當官的也有他們的苦呀!萬一山坡坍方了,出了人命,他們就被報紙、電視罵得臭頭,說不定還要丟官哩!」老紀把手一擺,說:「晚上我上他們那裡去看看!」他前些天跟阿牛商量過,想搬去和老丁他們擠一擠,就是不知道他們肯不肯。
晚飯後,老丁在浴室漱口洗假牙,聽見門鈴響了,趕緊擦乾了手臉去開門,見是老紀站門外,笑著說:「唷!你怎麼跑來了?」老紀進了門逕自坐下問道:「賀平和老謝都不在?」老丁也不知兩個夥伴到哪兒去了,只說:「大概快回了!怎麼樣?最近還好嗎?」老紀兩眼望著地面,咳了兩聲清清喉嚨,老丁根據多年的經驗,料想他一定有什麼事要求人幫忙,就不吭聲的等著,果然老紀對老丁提出想搬過來跟他們一起住的要求。這個要求有點出乎老丁的預料,他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按理說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你們父子要搬來住是沒話說的,現在李敬一沒有回來,他的房間空著,可是他到底會不會回來,誰也說不準,是不是?我也不能一個人說了就算,這樣吧!等我跟他們倆商量商量,這房子既是大夥共有的,總該有個商量才是。」老紀聽了這番話也覺得入情入理,一連點頭稱是。話題轉到回鄉探親的事上,老丁知道他一直沒有回山東去過,就問他想不想回去看看,老紀搖搖頭說:「沒錢!跑一趟要花不少錢,手邊的一點錢要留著給阿牛繳學費。等將來阿牛畢了業、當完兵,再一起回去。」兩人又東扯西拉的了一會兒,賀平和老謝一直沒回,老紀就離去了。
當晚老丁把老紀想搬過來住的事跟兩個夥伴說了,兩個人都覺得有點意外,賀平說:「啊!這要好好想一想,住哪一間呀?父子倆擠著住老李那間嗎?萬一老李回來了又怎麼辦哩?」老謝不說話的坐在一旁,老丁說:「我說個主意,你們看好不好,就先讓他們搬進來,只是醜話要說在前頭,老李一回來他們就得搬走,住的那段日子,收一點點房租錢給老李,不要讓老李怪我們。」看看他倆沒講什麼,老丁接著又說:「咱們都老了,有阿牛在,說不定將來會有用得著他的時候。」這一層他倆倒從來沒想過,雖然不是真的打算溝死溝埋、路死路埋,百年身後之事是只能暫時置之腦後。聽了老丁這一番話,大家沉默的互相看看,終於說了個「也好!」做為結論。1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0JZh2npbO
老紀父子花了一整天收拾東西,在這歪歪倒倒的違建窩了近二十年,累積的雜物真是不少,他們把要帶走的物品放進三隻黑色的大筐子裡,老紀說:「你丁伯伯說過,房間不大,儘量少帶東西。」最後兩人合力把筐子抬上平日用來賣水果的三輪板車,準備離去時,老紀瞥見掛在牆壁上的照片,他說:「把那個摘下來帶走!」阿牛從來沒留意過這張滿佈灰塵的相框,在這張泛黃的相片裡,老紀抱著才週歲的阿牛,神情很嚴肅,阿牛手裡捏著一支棒棒糖,嘴角掛著一滴口水,呆望著鏡頭,傻女穿著一件碎花衣裙,笑的十分燦爛。老紀接過兒子遞給他的相框,用袖子拂掉上面那層厚厚的灰塵,阿牛湊過來看著這張挺陌生的相片說:「這是媽媽嗎?我一點也不記得她耶!」在阿牛的生命中似乎不需要為媽媽留下一個空位,連『媽媽』這個詞彙從嘴裡說出來都有點不順口,他的爸爸給他的愛已經很夠了。
父子倆推著板車到達新居,兩人都累得一身大汗,把住處打理清楚後,阿牛趕緊鑽進浴室去洗澡,老紀疲累得半躺在床上喘氣,望見空蕩蕩的牆壁有一根釘子,他又起身找出那張相片掛了上去。老丁踱進房來說:「都弄好了嗎?來!一塊兒吃晚飯,我煮了一鍋小米稀飯,烙了幾張餅。」轉臉看見牆上的照片,就站在老紀的背後仔細的端詳一會兒,不由得讚道:「多好的一張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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