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了。」低啞的男聲響起,隨後何一彤被人粗魯的推了推。她沒有睜開眼睛,而是皺起眉頭,將頭轉向另一邊,無視了呼喚。
「該醒了啦!欸!」男聲明顯的變得不耐煩。
感覺到手中的酒瓶被抽離,何一彤倔強的收緊力道,口中還喃喃的唸著什麼,總之不是太好聽的詞。此時她穿著一身太妹的服裝,白色無袖上衣配極短的牛仔短褲,當然還少不了經典的藍白拖。她披頭散髮的趴在熱炒店的桌上,身旁全是東倒西歪的台啤,手機掉在地板上也沒有去撿,任由它泡在酒水混合的髒水裡。
呼喚她的男子揉了揉眉心。
「妳死了啦,要睡多久睡多久,現在拜託他媽的給我起來,地府可不會給我加班費!」他終於受不了,一巴掌就乎在何一彤頭上。
蛤?誰?死了?我?
何一彤聽見關鍵字,全身像被電流流過,一個激靈,連宿醉的過程都免了。然後她看見她的靈魂從身體撥離,有些錯愕地看著已經變得半透明的自己。死了?為什麼?還是以現在這個有點……一言難盡的裝扮。
「把自己喝到掛也是蠻厲害的。」全身黑的男子飄在半空中,雙手交叉、翹著二郎腿,看著眼神變得清明的何一彤,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總之,對,妳掛了。有什麼想了結的遺憾趕快想一想做一做。」趁著何一彤消化和思考現在的處境,他又嘟囔了一句,「早知道就不要答應那個死老頭當什麼狗屁死神,累得要死——喔不對我死不了——比社畜還難過。」
「遺憾倒是沒有……」何一彤有些茫然,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最後說道。其實以她的個性,會來這裡喝酒,就是真的在氣頭上了,要說有什麼好牽掛的,一時半會還真的想不出來。雖然以19歲來說確實早死了點,但她本來就沒什麼目標可言,甚至在學校都已經被老師放棄、被同學唾棄了。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
「那行,」男子翻了翻手上的資料,「那就按照例行公事,等會人生跑馬燈跑過妳就再回憶一次,真的沒問題我會帶妳去地府,然後剩下的不歸我管。啊如果有問題,符合規定內的事情我都可以幫妳解決。」
「哦。」何一彤理解似的點了點頭。「但如果我不看呢?我不肯呢?」
男子直勾勾的盯著她。「我建議妳還是看一下,不然妳會後悔。」
「你又不是我,你知道些什麼。」何一彤有點不滿。
「我知道的比妳想像的多。」男子回答,從不知道哪裡掏出了一些她沒看過的設備。「我也比妳想像的更了解妳。」
「聽起來有點可怕。」她笑笑。「所以你是什麼東西?」
「沒禮貌。」男子擺弄著手中的器材,沒有抬頭。
「引路人嗎?」何一彤又問。
「是,引路人。」男子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Naog64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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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何一彤回過神來,她身邊的引路人已經不見了。她還是身處在這個熱炒店,還是這一身裝扮,只是這一次她不在自己的身體裡,而是以靈魂的方式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原本以為跑馬燈是從人生的最一開始到最後一刻,沒想到原來是倒著的嗎?
她看著自己走進店裡,以一種比自己以為的更邋遢的姿態。身上其實也沒多少錢,她掏出一些,全砸在了台啤上,又要了一張小圓桌。前不久,她去找過她的父親,一個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的人。19歲並不是一個很好賺錢的年紀,她就算有些兼職,但又要顧大學學業又要繳生活雜費,沒錢也合情合理。
去找父親拿錢的時候他們大吵了一架。父親覺得她沒有出息,她覺得父親不近人情。她很努力想要贏得父親的喜愛,但是沒有用。拽著手中沒幾百塊的鈔票,她心裡有點忿忿不平。她明明就不是什麼吸血鬼,明明她努力過了,明明……但或許在父親眼中,她就是個吸血鬼,就是來搶錢的吧。
時間來到她的高中時期。她的高中成績不算太差,不然也不會考上現在這個姑且算中等的學校、科系。但她並不認真,會和沒有駕照的小混混去飆車、會翹課、會瞞著家裡刺青,怎麼叛逆怎麼來。對她來說,不好惹,是一個完美的偽裝。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反正她的首要目標只是避免國中時期的事情重演。
這樣就夠了。
學費是父親繳的,她總覺得他多管閒事。自己不學無術,要私立學校做什麼?隨隨便便一個公立學校她都能過得很快樂,還省的每次回家都要聽父親嘮叨。
她看見自己拿著學費錢去買覆盆梅——對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期的她總是很喜歡吃覆盆莓。
高中三年渾渾噩噩的看完了。雖然真的是沒有什麼作為,但到底是快樂的。除了父親那一段,但這根本沒什麼,何一彤沒有想要修復關係的意思。
國中,她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隻黑貓了。就是巷口的那一隻黑貓——牠黑得發亮的眼睛,總是讓她想起家鄉那兒也有這樣一隻貓——常緊跟在她身邊,應該是因為她身邊有些食物吧。
她一個本來就安靜的女孩,什麼都不懂,連交際也很有困難。自卑、陰鬱、不合群,她很快地就成了學校同學的標靶、被霸凌的對象。國中生剛成長為青少年,其實很多時候都不成熟,考慮的也不多。
何一彤什麼都不敢說,只能默默承受。偶爾鼓起勇氣,想起父親嚴厲的眼神,她又蔫蔫的縮回去了。唯一她能夠傾訴的對象,就是那隻她曾經施捨過食物的黑貓。
這隻黑貓其實還蠻有靈性的,彷彿能夠聽懂她說些什麼。牠會將爪子放在她的手上、會輕輕安撫她,但牠脾氣其實沒有那麼好,更多的時候表現出的只是不耐煩。不過何一彤根本不在乎這些,畢竟牠是她人生裡面,唯一一個會停下來聽她說說話的物種。偶爾她會和牠經過街角的甜品店,那時候起,她就被裡頭的覆盆莓甜點吸引。但對當時的她來說,父親已經給了她很多,她沒有資格多拿走些什麼,覆盆莓於是變成了心裡的一種奢侈。
好像是國中二年級的下學期,黑貓被一台機車壓死了。是一群酒醉的小混混。她第一次為了什麼挺身而出,換來的只是鄙夷和嘲諷。那一刻她彷彿明白了什麼,只有當自己強大起來,才不會被別人看不起,才能守護她想守護的。
看見黑貓,靈魂狀態的何一彤笑了,是真心實意的、實實在在地笑了。她想伸手擁抱牠,奈何現在只是一縷氣息,根本什麼也碰不到。
她再低下頭看看自己,一副社會底層的中二屁孩樣。
只是久而久之,她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不知道黑貓會怎麼想她?她笑了笑,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自己想的竟然是這個嗎。
國小三年級。小何一彤牽著母親的手,被送到父親那裏去。就算年紀很小,她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父親跟母親之間的敵意。他們偷偷說了什麼,她聽不清,但可以感覺他們的臉色都很不好。最後,母親像是終於擺脫了她一樣,將她用力甩進父親家門口,轉身就離去,只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何一彤經常會站在巷口,等母親出現、等母親帶她回家。就算母親待她並不怎麼樣,可是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個熟悉的地方,那兒對她來說就是家鄉。
到後來,有一隻黑貓會加入她等待的行列。她會給牠一些食物,然後和牠說說話,或者是一人一貓,就靜靜地坐在一起,望向當初母親離開的方向。
夕陽西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從小和母親生活,父親也沒怎麼去看過她,父女關係真的不親。何一彤對父親家有點害怕,總是躲著父親。靈魂狀態的她看見自己縮在房間角落,不論父親如何喊她,她就是不應。
鬼使神差的,何一彤突然想知道父親在做些什麼。她飄到門外,看見父親在寫卡片,內容其實很官方,大意是他是她父親,會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拉拔她長大。
這張卡片在後來她和他鬧翻以後,被她一把斯成了碎片,扔了,忘了。
何一彤這時才想起,父親好像並不那麼討厭她,只是不會表現而已。不知道當初在他面前撕了卡片,是不是也把他的心一起撕成碎片,蹧蹋了遍。
國小二年級,這時候何一彤還在她的家鄉,有一群混混突然闖進他們家,拿著鋁棒,將能砸的都砸了。她害怕極了,趕緊躲進一旁的衣櫃裡。一隻小黑貓「喵」了一聲,她趕緊對牠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牠好像看懂了,沒有再出聲。
母親從「賭場」回來了。小何一彤並不知道什麼是「賭場」,她只當母親是去工作,只是工作的時間在晚上。這些對窮人來說都沒什麼,好多她熟悉的小朋友的媽媽也都是晚上出去工作。
靈魂狀態的何一彤和小何一彤一起待在衣櫃裡,聽見外頭的人罵罵咧咧,還有一些不可描述的聲音。然後,她看見了從前沒有注意到,或說注意到了也看不懂的東西。地下錢莊的借據。她記得母親很少出去工作,但只要出去,回來以後身上都是好難聞的味道,現在她知道了,那是酒氣、菸草、劣質香水混合的味道。
小何一彤手中抱著一本書,透過衣櫥的門縫,她藉著一點點亮光看書。那好像是一本花語,明明白白地寫著覆盆子的花語是「叛逆」。
再更早之前,幼稚園、國小的時候,母親從來沒有管過她,多數時候不是她自己找點東西吃,就是餓著肚子。她撿過一隻小奶貓,黑得發亮,雖然有點髒,但毛色很漂亮。家裡沒有地方養,她也不敢告訴母親,常常偷偷帶一些食物去給牠。牠很暴躁,但何一彤很喜歡。可能是相同遭遇的惺惺相惜,何一彤彷彿感覺到來自靈魂的共鳴,小奶貓和她一樣沒人疼啊
時間來到她剛出生的時候,一個她不可能有印象的時候。醫院裡,母親剛生產完,卻是一臉潑辣的模樣對著父親。從他們的談話中,何一彤得知父母親經商失敗,因而產生了芥蒂。父親此時已經是一貧如洗,離了婚,她只能被判給母親,只因母親身上還有一些錢。少是少了些,但總歸比父親多。母親表示極度反彈,最後還是在父親的千拜託萬拜託下,勉強同意了。但她也表示她只養十年,不管到時候父親如何,都要將何一彤交給他。
父親並不是沒有涵養的人,東山再起對他來說可能不算難事。就何一彤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看到這裡,何一彤有些哽咽。父親不是討厭她,真的不是啊。那麼這些年她在堅持什麼,又為了什麼和父親鬧翻?為了一個不愛她的母親,沒少和父親吵過架。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73AHro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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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嗎?」男聲呼喚她,何一彤回過神來,回到她死去的那個熱炒店。旁邊破爛的手機亮起,已經有一半黑屏了,但還可以看見一條通知,來自「老頭子」的20多通未接來電,而這個數量還在增加。
「看完了。」何一彤點點頭。
引路人觀察著她的狀況,等她稍微平復了,才輕輕開口,「有什麼想做的嗎?」
「想跟老爸道別。」何一彤說,連稱呼都換了。
「活人跟死人不能相見。」引路人說道。
何一彤一愣。好吧,就算是報應吧。「至少讓我寫封信,我……」
「可以。」
寫完信,引路人帶著何一彤來到黃泉路口。「我帶到了,剩下的路,妳要自己走。」
「等一下,」何一彤轉過身,面對引路人,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我就說你怎麼這麼熟悉。小黑貓,是你嗎?你看著我的轉變,不想讓我遺憾,是嗎?」
引路人停下腳步。「妳多話了。」
「才沒有呢!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如釋重負,何一彤的臉色都變得明亮起來。「總之,謝謝啦。小黑貓。」
「我才不……」引路人想反駁些什麼,可何一彤已經踏出他的視線。
「好吧,我是。」引路人嘆了一口氣。排斥看見何一彤墮落的情緒已經沒有了,她能夠在人生最後的最後醒悟,他很開心。「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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